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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因缘际会(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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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娇与斜衣平日里并无来往,只知与朔王私底下有这般交情的只有斜衣。今日所见,耐不住性子要把此事先行告知斜衣,好让她自个讨个乐趣。
铃娇好事,将事情的经过绘声绘色道与斜衣。
斜衣静静听她说完才道:“铃娇姑娘还是回去吧,今日脩娘吩咐坊内姑娘无事安生呆在卧房,你已逾矩,稍晚脩娘追究起来,我不说你曾来过我这。”
铃娇哑然,眼前的人竟如此不屑,自己反讨了个没趣,再想起还要被责罚,便悻悻地离开了。
北楼花草稀疏,只有那青黄交错的赖竹摇曳在墙角的花圃中。
周卫序瞧见匆匆而来的两人倒是一笑,等二人行完礼才启了口:“今日天气好,差人将吃食安置在朱心亭。”
脩娘应是,提着的心终于落了回去。
北楼里面从未仔细洒扫熏香,接纳这般贵人,恐伺候不周。
朔王如此提议,倒也省的她思虑该如何伺候,随即命人将亭子清理一番。
云岩盯着啊芜半晌没反应过来。
这不正是西子街卖马的那女子吗?!
惶惶地看向周卫序。
周卫序一笑:“你下去吧。”
云岩退下,心中疑惑已然揉成团。
这世间最不懂的就属女儿家和他的这位主子了,女儿家不懂不打紧,不去招惹便是,可这主子怎会如此厉害,他可是日夜跟在身边的。
国丧期间,被暗士盯上,他随殿下一直在城中闲转。
庭华复业,殿下说等那一曲舞完再问他,直到现下云岩才恍然,殿下是问他可曾认出是什么人来,并不是什么剑法,这这这……
女子,一日三变都有,跟着殿下这么久,见过的真还不少。
卖马女子突然变乐坊姑娘,他云岩没认出来,懊恼到想拍大腿。
日后定当多注意女子的样貌装扮变化,事关殿下安危,马虎不得。
细想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又从西子街那日开始想。
那几日阎科频频来禀,当日便是阎科在殿下马车内禀过之后,殿下才去的西子街,他只知阎科在查泽国之事,泽国武安君之女逃来皋国,逃来皋国……
云岩圆目一瞪。
莫非卖马女子是……武安君之女?
想了又想,想多了便乱了起来,或许不是呢。
殿下心中装着太多事。
云岩自知能力有限,只能凭一身本事护住殿下的身体发肤,拿主意的事他并不擅长,替殿下分不了忧。
许多事殿下索性不让他知晓,不让他分心。
北楼前的花圃常年无人打理,所到之处尽是杂芜,啊芜随周卫序围着朱心亭小道信步。
“名字可曾想好?”
他音色寻常,却带着温和的细致。
啊芜摇头:“啊芜想着良驹有了主人,主人自然会取。”突然一个箭步撩衫跪在他脚前,“民女不才,几日苦想不曾寻得佳名,只知是匹宝马,便想唤它阿宝,如有不妥望殿下恕罪。”
周卫序脚下一滞。
她这一跪,莫名其妙,刻意地生分。
周卫序没有扶她,只道:“起来吧,今后不可乱跪。”
啊芜应是起了身,跟在一侧。
“我喜欢阿宝这名字。”他笑道,“起得不错。”
啊芜还是应是,不发话,他说好便好。
这马本有名字,只是那元隽没再出现,没机会把之前的名字讨要过来。
今日暖和,只是未活络起来的两人却冷了场。
眼看着侍女将朱心亭整理干净,鱼贯上妥菜式,脩娘恭请朔王入座,啊芜的座位离得远,并未入座,立在一旁听凭差遣。
脩娘与一众人被周卫序遣退,经过云岩身旁,脩娘吩咐下人也为他备上一份吃食。
云岩本是拒绝的,差务在身不敢懈怠,周卫序却允了脩娘,让他离得再远一些。
云岩得命退出北楼在门口候着。
见着那菜式,啊芜心下暗暗欢喜,有几样是她从未见过的,后头还有未上的,不知还有何花样,只闻这香味足已让人垂涎三尺。
啊芜替周卫序斟满酒,再捡起筷箸夹了一叠姜豆置于他的案前,姜豆作为第一道菜是靖安城流行的吃法,听说开胃。
还未等啊芜的手收回去,就被周卫序擒住,啊芜手中筷箸一颤,丁零当啷落在瓷碗瓷碟上又跌在了地上。
啊芜芳心乱,想挣脱,他是王,她可否拒绝?
周卫序只是怕她再跪,擒着的手不放开,自己起了身拾起那一叠姜豆放于对面食案才松了手,“坐那。”他给她指了位置。
她对这个乐坊常客恭敬着,等他捡起地上的筷箸落座后跟着落了座。
他将公筷丢去一旁,顺势给啊芜斟满酒:“今后私下你我不必多礼,像西子街那样。”
朔王自来熟的举动啊芜看在眼里,心中一直念着使不得,这种伺候人的事如今是她该做的,可手却被定住僵在那,任由朔王给自己斟酒。
她正襟低垂眼帘:“今时不同往日,今日啊芜是华庭的啊芜,不再是西子街的啊芜。”
“不过都是虚名,你还是你。”周卫序说得轻松。
啊芜抬眼瞧他,正对上,墨眸无垠,又不知是谁染了谁的眼。
渐渐他眼角泛起一丝笑意,“朔王,不过跟你一样都是些虚名,我还是我。”
啊芜从前伺候余爷爷,如今在坊中再学了些,此时怎的就用不上了呢。
不能再这样把性子端着,别扭得像受了委屈似的。
心一横换个像对付元隽的腔势:“殿下这般说会让啊芜折寿的,人各有命,民女不敢僭越。殿下既然爱说笑,那啊芜当殿下在逗笑了。”即学起坊中姑娘的调调,“不知殿下对乐坊新人是否都是这般地多加照拂?”目光潋滟。
新人配老客,笨拙些也无妨的。
周卫序夹起姜豆看她,眸光闪烁带着些许隐笑,只说:“先吃。”
他不答,那便是逃避。
无妨,无妨。
照拂谁都无妨,像她这样的新姑娘确实需要照拂。
前些日子丢了魂魄的她,今日定要把魂先召回。
上门皆是客,权当买卖。
能和朔王做买卖的想必也是个人物,应当夸赞自己运气佳。
她捡些俗的问,知晓了他喜欢的吃食,爱听的曲子,欣赏的诗词歌赋。
还知晓了这靖安城哪些去处比较有意思,登瀛楼、百里赌坊、鸣泉茶楼、金鼎狩猎场……
仿佛除了吃食,他说的这些与她往日里的生活并无任何交集,这些个地方女子倒是能去,可不同于男子的那种惬意,不论任何年纪都可以来去自如。
到底是男子在这世间潇洒啊,啊芜想着往后她也想去多瞧瞧,尝尝其中的滋味。
他问她平日里喜欢做什么,她也想不出自己喜欢做什么,不喜欢做的倒是有一箩筐,只能说:“啊芜平日里只喜欢舞枪弄棒。”
他倒是惋叹起来:“我对这一窍不通。”
不会刀枪有什么不妥的,就像她不懂诗词歌赋。
“殿下,这人呢,有七窍,您只这一窍不通,其余六窍通达,已堪比圣人,殿下不愧是王,不像啊芜,七窍只通得半窍,注定是个庸俗之人。”
有趣,今日所谈内容,她问他答,俱应承,只是到了这刀枪事,他说一窍不通。这一窍不通怎的到了她口中成了探讨修为,还替他开了六窍。
还是见他笑,笑得越发隐晦。
啊芜不明白,奉承的话竟能如此好笑,想,往后定要多说。
他知晓她在刻意奉承,她也知晓自己在奉承。他笑时在瞧她,她也在瞧他。
只是静默着相互瞧。
啊芜眼中渐渐有了探究,而他还是清浅,墨眸之后似乎有道门,挡了住了她往深处探究。
啊芜将两人酒杯斟满,敬他酒,掩饰尴尬。
他说让她像西子街那般同他讲话,她做到了,跨过那一步,前方一马平川。
十七年来未曾喝过如此多的酒,从前阿娘不让喝,阿爹又不常在家帮着她,所以喝的少,如今自己可以拿主意了,先喝它个畅快。
将门之女,秋霜烈日。
这些日子周卫序无法安眠,皇帝竟没将她拿下,并将跟踪他的暗卫撤去。
皇帝日渐怪戾,看来,他也将换个法子来应对他的这位哥哥。
此时,倒是难得的闲情逸致。
王府养了一只狸猫,两头蠢驴,三只忠犬,四只梅花鹿,五只老龟,六只舒雁……之后他讲的那些都记不清了,统统未取名,说日后专为这些个物宠来这向她讨要名字,一次只讨要一个。
旁人寻由头见一个人总是想着法换花样,这朔王倒真能省事,由头都是一样的。
酒气醺上胭脂,整个人容光焕发,桃色脸颊透出点点星泽。皋国的佳肴美馔,不错,不错,啊芜忘了对面的那人是个王,只当他是个贵人。
酒足饭饱,眼前的佳肴美馔亦不香了,全不如眼下的这碟姜豆,夹起一颗送它入口:“殿下,民女有一事相求,不知道殿下可否答应?”啊芜托着腮帮问道。
“你讲。”周卫序放下筷箸。
“我若再得阿宝那样的宝马,能否将它们卖与你?”
周卫序沉思片刻,问:“阿宝是括特马,是现下京中千金难求的宝马,你有法子?”
啊芜心中一喜:“殿下您别管我用何法子,倘若我有,您是否会买?”
“收几匹马不是难事,只是……”周卫序顿了一顿,“括特马出自兖族,数量稀少,近几年更是鲜有市集贩卖交易。”
“你与兖族人有私交得到一二匹,我可以收,超过三匹我亦无能为力。”
啊芜正了身子,觉着奇怪,扩特马又不是战马,堂堂朔王竟收不得几匹马?
从前阿爹也喜欢这括特马,想将市集上所贩卖的收进府中培育驯养。
最终,因后来的事打断,事与愿违。
她问:“既然是好马,为何殿下您不愿收?”
想起被元隽掳走的玉佩,这买卖她是很想做的。
周卫序将其中缘由说与她:“扩特马早年并不得人重视,后因它皮实耐跑渐渐被人熟知,现下皇上在收此马。”
言下之意已然明了,再好的买卖亦不能拿脑袋与皇帝争。
啊芜稍显失落,她虽不知那元隽手中还有无这扩特马,经此一说,已觉错失黄金万两。
那日将扩特马置于西子街贩卖,也因近两年这马名声日益响亮,怕在京中引人侧目,所以去那西子街,好马歹马终究是匹马,看运气换几辆银子应该不难。
他未深究啊芜马的来历,只是劝她:“不可与兖族人交往过甚,私贩此马过三者,被发现是要获罪的。”
啊芜一惊酒醒了几分:“啊芜谨记殿下教诲。”
周卫序正色道:“皇上收此马,我只与你一人说起,你万不能与旁人再说。”
啊芜忙摇头:“违律之事不能碰,啊芜晓得。”
到底是她没听明白,他重申一遍:“皇上收扩特马一事,你知我知。”他字字如灼,她像个不谙世事的女子。
此刻终于听懂了。
不是与皇帝争马获罪,而是让旁人知晓皇帝在收马是死罪。
在律法之外还有法。
皇帝为何私下收马?
皇帝光明正大收马匹又能如何?
用马匹行军作战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为何不让人知晓,难不成是用马匹做劳财伤民之事?为求长生,用大量马匹炼制仙丹?
朔王不能收马,那谁在替皇帝收马?
朔王为何告诉她这些?
这一串,啊芜猜不透。
眼前的朔王老于世故,总一副认真缓慢的模样,他该多笑笑,笑起来好看。
放荡不羁和老于世故在他身上怎么如此协调。
瞧瞧天色。
他先起了身:“改日再来看你。这北楼我命脩娘洒扫一番,差几名婢女,你暂且先住着。”
啊芜一惊,不知如何作答。
他的说辞行云流水,仿佛是他应该做的,这似乎太快了。
他又说:“权当我替你拿了主意,将这北楼先行买下。北楼与那乐坊离得远些,门前砌两道墙便是独立院落,何时砌墙你自行决定,等你攒够银两,再将房契与你交换,如何?”
啊芜如鲠在喉,如此,自己像是朔王豢养在府外的舞姬,且连推脱的机会都没能给她。
梦寐以求的东西近在咫尺,一方宅院,一张床榻便有了家。
从前倚靠父亲养尊处优,现下又要倚靠朔王在这寸土寸金的皇城安了身,她心神不宁。
从前天下的好,她以为是她该得的,而今,这天下的好是她不该得的。
攀附权贵,她浅想过,现下却成了真。
啊芜不语算是默认,跟在他身侧出了北楼低问:“啊芜能否继续在坊中舞剑?”
他驻足,侧身看了她一会儿。
最后道:“有这么好的一技傍身,荒废了着实可惜。将这一身技艺换取银子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届时,技艺还在,银子也有了,何乐而不为?”
何乐而不为,是的,何乐而不为。
啊芜恭送周卫序出坊,脩娘应下朔王交代。
脩娘同啊芜一道折回北楼,并遣人收拾朱心亭。
“方才朔王的话我已记下,姑娘就安心地住。此时人手不够,稍晚我再叫人将这北楼收拾出来,我先去坊里忙。”脩娘话语平和,只是垂着眼帘不看她。
“多谢脩娘。”啊芜朝脩娘正正地行了礼。
朱心亭的小厮整理好食具,脩娘领着众人出了北楼。
啊芜踩踏着北楼的一草一木,又将里头的景致瞧个全,最后绕着朱心亭一圈又一圈。
与他走过的石子路窄而细,夹缝中填满了杂芜,每走一步便会重重勾勒衣裳。
驻足抬头遥望,天高云阔,静静地,像一幅画。
她记得往年的春日,天比这蓝,比这好看。
脑中、心中满满地都是银子。
买宅院、赎身子这算是他留给她的底线?
从今往后,外人便只知她是被朔王豢养的舞姬。
她又听到有人在唤她,轻而浅。
这一次她很快就辨出是谁来,循声望去,西面墙头上那元隽正往里面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