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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血色残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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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数日的春雨停歇了,但天空依然阴霾。远山朦胧,水光暗淡,天地之间,一片浑沌的灰色,漫入许洋的胸腔中,浓重得让他有些透不过气。
莲勺县遥遥在目,护送辎重的燕军进入了警戒状态。许洋眯起眼,前方的山丘边缘,扬尘成一线而来。
无端地叹了口气,一切就像计划好的剧本一样,许洋下令摆开阵势迎战中计出堡的赵敖,另派一队骑兵于混乱中绕至后方断去民兵的退路。两方刚交战片刻,埋伏在对岸的八千燕骑渡河而来,如无情的洪水将邬堡的民兵吞没。
赵敖大惊失措,他们陷入包围,进不敌,退无路,已是瓮中之鳖。
许洋利落地将一名敌兵刺落马下,忽感一团罡气,挟着悲怆的怒恨自背后卷来。他拨转马头回挡,只见一人跃马挺矛,直取他的面门。许洋双手握住御风剑,用尽全力挑向矛尖,剑刃上硬生生划出一道闪电来。就在那一刹,他看清了来将——坞堡盟主、平远将军赵敖。
许洋敬重对方是条好汉,收回剑势,引马就走,却觉肋下一痛,赵敖紧追不舍的矛尖自他腋下擦出。战场之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许洋咬牙攥住对方的矛杆,灵活无比的转身刺出御风剑。
赵敖正欲拔回长矛,眼睛蓦地被眩了一下,稍一迟钝,那团炽白的光已经消失在他的胸口中,鲜血迸射而出,滚烫滚烫的,溅入许洋晦暗的眼与干涸的唇瓣上。
赵敖通红的双目瞪着,如欲滴的血,身躯笔直地倒下。燕军发出一阵欢呼声,将壁堡民兵绝望的哀叫声完完全全地盖过。
几名燕兵上来,想将死去的赵敖拖离马背,那坐骑似有灵性般往一旁避去,前蹄高撅,昂首长嘶,令人倍感凄凉,许洋道:“让它带着主人去吧。”
残阳如血,将灰蒙蒙的天际染成凄厉的红色,许洋驰入莲勺县时,这里的战斗已接近尾声。
坞堡的堡门大敞,烟火弥漫,尸殍在狭窄的街巷间愈垒愈高,竟没个下蹄的地方。仍有一些民兵以房舍为垒,放着冷箭,徒手的百姓扔着身边一切可以投掷的东西,也有全然无畏冲向燕军之中的,他们拼着最后一口气,只愿能在死前再多杀一个燕兵,可这些毕竟是徒劳的挣扎了。
许洋在马背上一下下颠簸着,虽然这是堡内最宽敞的街道,可马儿还是无可避免地踏到那些死者的身上。直至中央的集市,才总算有了那么一点开阔的感觉,他终于看到了那杆在火红天空中招摇的王者纛旗。
几下锣声在空中荡开,直敲入许洋已有些麻木的心房,他知道那是休息的指令,广场上的燕军欢呼着散开,涌入周围的街巷之中。
不多时各种惨呼哀叫声,钻入了他的耳中。许洋顿觉一股血往头上涌去,他拨转马头,向最近的求救声奔去。
一团黑影从窗户中抛出,等他伸出手臂时,婴儿的头颅已在旁边的墙壁上撞得稀烂,一个波浪鼓甩到他的马蹄下,发出最后几声颤人心肝的哀响。他跃下马,看见一个汉子横尸于那家的门槛上,已经被挑穿了肚子。
吃吃的□□声从屋内传出:“你猴急什么,等兄弟我快活完了,你干多少次都行。”
那燕兵的话音刚落,许洋已一脚踹开门,御风剑精确无比地划过他的颈项。那燕兵倒毙时,一并将身边目瞪口呆的同伴撞在地上。许洋瞥了眼榻上那个不满十岁的赤裸女童,狠狠地将剑贯入第二名燕兵的身体。
“别怕。”许洋柔声道,为女孩披上被单。
女童涣散的瞳对上他,突然发出一声惊惧的尖叫,刺耳颤心的就像铁钉从玻璃上划过,纤纤手指狂乱地向他抓来。
许洋脸一痛,唇上咸咸的正是自己的血,再抬眼时,女孩如断电的玩偶般,垂下细嫩的手臂。那五道血痕耗尽了她生命的最后一丝气力,她无穷无尽的恨怨与血的控诉,永远地深嵌进他的生命中。
五脏六腑瞬间纠扭成一团,他却将身子僵硬地挺着,自我折磨般地硬受着一阵阵痉挛的痛苦,缓慢而呆板的走回广场。
掠杀的场面,他曾在脑海里想像过千遍万遍,但现在所经历的每一秒,都比世上最残忍的酷刑还难以忍受。那些濒死的哀嚎,女子痛苦的尖叫,婴儿凄惨的啼哭,那些丈夫儿女的名字,他听得明明白白。这些同住一城的燕军,刚才还并肩作战的弟兄,统统化身成野兽,尽情地发泄着。
他真的不知道,在他们发出各种各样快意的吼声时,身上到底还残留着多少人性与良知。又是谁,让一年前只是寻常农家子弟或良好市民的燕人变成了彻底的野兽。
许洋看向纛旗,慕容冲正静静俯视着这个由自己一手炮制的地狱。血色的残阳,屠城的火光,沾满浓稠血浆的战袍,无比和谐的融为一体,他那英姿秀挺的轮廓,一时间竟难以分辨。只余一张苍白的脸,镶在这一片无垠的猩红之中。
此刻,这张也许是世上最美丽的容颜上,有着他不曾见过的恬和,冷若寒星的凤目蓄了一泓无底宁静,混如纯黑的夜空一般。许洋不由打了个冷颤,他宁愿慕容冲是狂傲地大笑着,也好过这种纯净到可怕、似恒古不变的静漠。
耳边传来悦耳如乐的声音:“这都是先生的功劳,朕该如何赏赐先生呢?”
这句话如抽在许洋的心尖上,他蓦地什么都明白了,以慕容冲之才,攻打坞堡又何须请他出谋带兵。许洋面色惨然,眼神却冷利如箭,笔直望入对方眼中道:“你白费心机了,我永远也不会变得跟你们一样。”
慕容冲冷笑两声,语气依然如清风般的舒服:“已经一样了。”
许洋的身躯由于本能的愤怒而震颤起来,但是,一种痛苦沉重的负罪感,却使他无法把愤怒发泄出来。是啊,无论因恨一个人而大开杀戒,还是因爱一个人而掀起血雨,杀戮就是杀戮,结果又有什么区别?
既然如此,那就杀吧!一道白光飞出剑鞘,剑风吹起许洋两鬓的几绺散发。
慕容冲看着御风剑迎面而来,竟然无动于衷,冰峰般的剑尖分毫不差的贴上他的心口。他身边的亲兵无不大惊失色,却已来不及护驾。
许洋跟着送出力道,却在这一刻,看到慕容冲那幽不见底的瞳仁中,现出一丝毫不在乎的笑意,那是一种绝不该在此时出现的神情。
剑尖,就在埋入的一瞬,像电影的凝镜般定住了。
“不要!”
一声令人柔肠寸断的哭喊,像是一道电掣,把这幅定格在血色浓雾中的画面,从对峙的两人之间硬生生撕裂。
在这道绽开的裂缝中,一个身披红甲的美丽女子,慌乱地,几近崩溃地飞驰而来。
剑上的杀气,在那穿越泪水的哀求目光中蒸腾无迹,许洋望着宇文菁,苦笑着,慢慢撤回剑。
慕容冲神情未变,眼中却似有一刹那的空虚。“我给了你机会,为什么你没有刺进去!”他的声音极低,好似在喃喃自语,话中带出一缕淡淡的怨恨。
许洋有些怔然,正在怀疑自己是否听错,突然瞥见被侍卫拦在外面的宇文菁,她舒展中的笑颜蓦地凝住,琥珀色的眼瞳收缩,露出惊恐之色。
许洋胸口微一痛,头脑极快的反应过来,电光火石间,右手攥住了那道刚破开甲胄的厉芒,剑身流动起金色的光晕,将慕容冲的笑容映得无比的清艳阴谲。
许洋紧紧握着那剑刃不敢松气,手心被割得火辣辣的痛,血不停的涌出来,额上渗出冷汗。
他的气息尚未平稳下来,一抬眼,却见慕容冲的眼眸像明镜般折射出万千箭芒。许洋又是一抖,眼角余光一扫,只见广场上的燕兵人人手把弓弩,满弦待发,全将箭头指向了他。
前一瞬还彻底占据他身心的那些猛烈情感,全部如潮水般退去,他从头到脚地清醒过来:自己在大庭广众之下,行刺皇帝未遂,现在脑袋马上就要搬家。
事已至此,许洋竟然长笑一声,左手握上御风的剑柄,那种无所畏惧像是一种狂傲的悠闲,他看着慕容冲:“在下也许是这世上最了解陛下的人,陛下杀了我,岂不是更寂寞了吗?”
慕容冲亦逼视着许洋,见他死到临头,还是一副慵懒的笑容。而他清澈的眼眸,在开启了一场血腥灾难之后,仍然那么的明净澄清。在这样的较量中,慕容冲竟然再次有了脆弱的感觉,不同于许多年以前,自己还是纤弱少年时,那种缺乏力量,命运不能掌控的脆弱,而是一种更可怕的,来自灵魂深处的脆弱。
他顿时对一切感到索然无味,想着干脆随他去吧。可是,就在他即将把目光收回之时,捕捉到一丝淡淡的同情,自许洋的眼底掠过。慕容冲刚才那星星点点的迷茫和感触,顿时被绝望的愤怒所覆盖。
许洋也感到不妙,御风随时准备出鞘,现在只余两个结局:一是他死;二还是他死,运气好的话再拉个美男子一起到地府作伴。
破风之声急疾震耳。
一道眩目的银光穿过两人之间严密得没有一丝缝隙的对垒,这单薄的一支白羽,却有如石破天惊般,刹那间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击的粉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那发箭的人。
宇文菁手中的红木弓,弦儿还在震着,她面色苍白,清淡的眉如被工笔重新描过,流漾锐气,那点红唇更显得娇艳欲滴,长长的睫毛上仍残留着泪光,透亮的瞳却凝结着冷静与坚决。
她抽出了随身长剑,在无数道目光下,将它抵在了自己的小腹上,然后扬起头,悲伤地望着慕容冲:“陛下,许公子曾救过菁儿一命,今日就由菁儿代之受过,恳请陛下放他离开。”
许洋吓得面如土色,心底却又有一股暖意,这段日子所受的一切痛苦与折磨,忽然都变成最甜蜜的经历。但是,他亦从未像此刻这般痛恨自己,他宁可自己死一千遍,也不愿她受到一点伤害,更别说她用自己的命来换他这条根本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烂命。
这时,许洋感到被他攥阻在手掌中的剑刃更冷更利了,它似乎在传达着主人的意志,即使他的鲜血也无法将其暖热丝毫。他不敢乱说话,惟有向宇文菁拼命地摇头打眼色,可是宇文菁却不瞧他一眼,神色倔强地看着慕容冲。
慕容冲嘴唇狠狠地抿着,就像一个没有边际的渊海,无论多少柔情也不能到达彼岸。
宇文菁笑了笑,他无语的反应就像一面空镜子,镜子里并没有她的面孔。红艳的血自她的小腹迸溅而出,她仍然一瞬不瞬地望着慕容冲,身上的红甲似燃起了哀痛的火焰,脸上却是柔雪般的笑容,在苍凉的落日中,妩媚得令人沉醉。
就在同一刻,许洋放开了一直握于掌心的夺命之刃,万千箭尖上闪烁出的锐光仿佛与他无干,他提起缰绳,坐下的法拉利感受到他的心意,长鬃猎猎飞舞起来,四蹄踏著狂风的旋律,以快的超越人世一切的速度奔向那红色的妖娆。
一支支蓄势待发的雕翎,就像被仙人的法力定住,乖乖地靠在弓弦上。
宇文菁缓缓落下马来,一阵旋风舞起她的秀发,一个强有力的臂弯托住她下坠的娇躯。
这一回,他终于接住了她,许洋的嘴角飘拂起最温柔的笑意,将气息微弱的宇文菁紧紧拥在他宽厚的胸膛里。
广场上成千的燕兵鸦雀无声,他们都在等候着一个命令,而慕容冲却似凝固在最幽深的沉默中,连那张冰雕玉砌般晶莹的容颜,一时也消隐得无声无息。
赤红如血的法拉利,昂首一声长嘶,领着宇文菁那匹洁白无瑕的同伴,载着两人朝壁堡的大门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