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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入山 ...

  •   殿堂辉煌,明光灿灿。

      这光不是天光,而是无数金玉堆砌而成、万千财力生生垒出的满堂宝光。之耀目之晃眼,简直叫人刚刚进殿,便要被吓得一个哆嗦,直怀疑自己已经登上了金乌之背,距离被日光晒化仅差一瞬。

      而这金碧辉煌尚且不够。

      金光凛凛,其中又还夹了些难以说清道明的威严之光。站在此处的人,确实很难不将脑袋垂下,乖顺地对着地面,就此开始一段眼观鼻、鼻观心的罚站:抬头全瞎,低头半瞎——保护视力嘛,不寒碜。

      叶琅风却没低头。

      就在这亮堂得略显刺目的光线中,有人缓步行下高台,亲切地、温和地、面带笑意地握住了叶琅风的手,薄唇轻动,道——

      “叶卿大才,这星辰司之事,朕只交予你一人。”

      不知是哪里吹来一阵风,吹得珠链摇摆、龙袍轻动,更给这炫目的宝光添上几分波澜。透过珠链,叶琅风对上了一双含笑的凤目。她是开国的女帝,是当今圣人,此后,又将会是叶琅风终身的上司。叶卿叶卿,真是好一个叫人心驰神往、神思不属的称呼。马遇伯乐、平步青云,按理该是人生中最幸之事,可叶琅风的心底却莫名生出一种冲动,不是要泪洒金殿,而是想……

      捂住耳朵。

      奇怪了,她是土生土长的本朝人,按理是不会对圣人有什么不臣之心的。然而这冲动来得莫名其妙,却也来势汹汹,好险没叫她真的殿前失仪。

      可叶琅风到底没有去捂,只是恭顺地垂下了头,伴着“莎啦”一声轻响,额前的发丝也跟着垂落了,遮住眼底丝丝缕缕的困惑与不安。她听着心底擂鼓般的声响,也等着圣人将话题继续下去。咚咚,咚咚,急促的心跳鼓动着胸膛,紧跟着,那道柔缓却也不容置疑的声音再度响起——

      “星辰司乃是仙家之地。仙者,有神通、擅卜卦、通星象,更能调动天地五行之力,移山填海皆有可能。叶卿擅学,若能得之一二,来日定能造福万民。”

      ……不是,造福万民是这么用的吗?

      还有,您这是在叫人学……什么东西?

      寒冬腊月的雪呼啦啦灌进后脖领,恐怕也不比这几句话更叫人寒心。叶琅风一时讶异,一时愣怔,嘴唇颤颤,想说些什么,却又根本不知有什么能说的——万幸万幸,略长的额发还稳稳当当地遮着她的眸光,这才没叫其中复杂的情绪外泄出去。

      殿前失仪人前神游,但凡叶琅风遇着的是个随心所欲的暴君,项上人头不保也是很有可能的。

      好消息是:当今圣人乃是出了名的明君,自开国以来宵衣旰食、精心理政,在百姓之间传的向来只有贤名,除了其生是女儿身,并无别处可供人攻讦,也暂且没有成为暴君的势头。

      坏消息是,听完她说的这一段话,叶琅风没忍住,对民间的传闻产生了一分质疑。

      但她又很快反应上来:是了,纵观滔滔历史长河,或许,可能,大概,也许……不论天性如何,有过怎样的遭遇,许多的皇帝人杰都未能逃过一个求神问仙。今上不能免俗,也是说得过去的——

      长生不死,确然是极致的诱惑。

      可,仙是假的,神是虚的,帝王如此,那就是上了当的呀!君不见有皇帝为了求神拜佛当场出家,将满朝文武弃之不顾,还得叫臣子厚着脸皮将他赎回;君不见有贤才错信神棍,服什么丹用什么散,以致多病短寿,将将为人世发了一阵光,便一命呜呼、永别人世。呜呼哀哉,怎能不叫人垂泪!

      却没想到,连尚且年轻的女皇,也……

      轰雷不在外界,只在脑中炸响。叶琅风极力忍耐,这才没叫那双被圣人捉着的手颤抖起来。此时此刻,若她是个铁骨铮铮的谏官,恐怕就该痛心疾首地高呼一声,抽手、转身、飞扑,衣角翻飞哇青丝高扬,在如是一套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之后,更得将脑瓜子和殿内的柱子狠狠一碰,“咚”,再添一声振聋发聩的巨响。

      而她也当真听见了一声闷闷的“咚”。

      殿内的景色飞快退去,什么宝光龙气,什么圣人女皇,全都成了视野边缘的一道流光。叶琅风的额角传来一阵钝痛,还不待她反应上来,“砰砰咚咚”,就又是两声稍小些的撞击声——

      她豁然睁眼,从梦里头惊醒过来。

      秋日并不如何清爽,只有细弱的风拂过薄薄的车帘,挑起一隙小缝儿。它吹不散热气,倒是有一道清越的男声自不远处响起,也同风一般,“哧溜”一下蹦入车内:“抱歉,出了点事儿,车子不稳。叶使者,你还好罢?”

      叶琅风:……

      除了额头撞得有一两分痛,听到这“使者”二字又多了三四分痛之外,一切都还算好。

      梦境因着这一撞而退去,叶琅风的思绪也因此收拢归位。她很快就想了起来:身下隐隐有晃动的感觉,是因为她正坐在马车之上、朝着传说中的“星辰司”去。出任星辰司使者一事已成定局,毕竟当时的她既没撞墙,也没上谏,只是跟只空了壳的游魂似的,茫茫然、晃悠悠地从大殿内飘了出来。也不知是不是震惊太过,她人都出了殿门,印象里,竟好似还听到了圣人的一声轻笑——想想也是怪叫人发毛的。

      至于外头的声音……

      圣上遣人送叶琅风这新鲜出炉的“星辰司使者”入山。车夫、护卫,零零散散,是个有十数人的小队。旁人都和她没太多交流,这声音却有些耳熟,该是个和她说过话的人。不出意外的话,应当就是那队伍的领头人了。

      于是叶琅风晃了晃脑袋,轻轻道了声“无事”。

      声音有些冷、有些硬——不是故意的,是天生如此。温声软语不在叶琅风的习性之中,拒人于千里之外才是。她单手挑起车帘,仍然就着那个极容易撞墙的姿势,靠在车壁上,往外瞧了瞧:车窗之外山脉绵延,苍翠峻岭一重又一重。山之高,高得似是要与天连在一处。幸而湛蓝与深绿都十分鲜明,这才叫天仍高高地悬着、山仍默默地立着。

      倒也算得上是风景极佳。

      再往下来,浓郁的绿渐成一道蜿蜿蜒蜒的棕,秋雨漂过土地,湿气未去,也叫马车的行驶变得尤其艰难。

      这便是去往星辰司的路了。

      而这些土地也并非完全的棕色,某些地块,隐隐约约地显出了一种更深的褐色。有什么东西倒在地上,很有些奇形怪状,似乎是……

      叶琅风还未来得及将它们看个清楚,窗口便陡然一暗。有人将一张大脸凑到近前,正正好好,就将外头的景色挡了个彻底。突然归突然,太近归太近,这张脸却有着一幅极俊朗的五官。眉是眉、眼是眼,五官就似用最分明的浓墨点就而成,俊得烈得,几乎是到了一种叫人晃神的地步——这一晃眼,直接导致叶琅风的第一反应不是无奈,而是愣怔。

      大脸的主人好像也挺有对俊美皮囊的自知,他展颜一笑,道:“外头遇着些不长眼的东西,尚未处理完全,脏眼。使者别看。”

      叶琅风:……

      好险好险,差点儿就真被他晃了神。

      万幸她的人与声音一般,生而自有一种冷硬的感觉。五官美则美矣,却总是硬邦邦地横着,不弯、不笑。哪怕心底翻江倒海,面上也不会轻易显出分毫。纵使此时对上了这样一副耀眼的皮囊,也仍是天塌不惊、地陷不动的淡然模样。

      两锋薄薄的嘴唇动一动,又是个淡淡的:“好,多谢。”

      大约是麻烦已经解决,马车重又动了起来。

      叶琅风收了手,车帘顺势垂落,遮住了这俊俏郎君有些懵然的双眸。马蹄踏一阵、马车晃一阵,期间不时又响起些野兽的嘶吼、兵戈的鸣响。然而先前的停车处离目的地到底已经不算远,嘈杂的声音闹了一阵,很快,就再一次停了下来。

      而叶琅风也很快收了心思,理了理衣襟,为这一场正经官员与神棍官署的大战稍作准备。

      不怕地不好,就怕人先馁,她已经有所觉悟。

      停下的马车外头,车夫拿带了些许黑红痕迹的袖口抹一抹额头,先一步下了车。他拴住马,取来杌凳放好,又轻手轻脚地将车帘撩开,这才垂下头,道:“大人,到地方了。”

      叶琅风就揉揉眉心,道一声“好”。

      她起身,厚底的重台履踏在坚实的木板上,发出极有节奏的“哒哒”声。到了车边,这脚步声却稍一停顿,而后才带着几分迟疑,落在了杌凳上。

      再一脚,就是踏入了湿软的泥地里。

      马车四周,身着甲衣的兵士们俱都沉默不语,车夫也始终垂着脑袋,连眼神都不曾乱动几分。这是早就说好的事:星辰司使者掌管星辰司,虽是新官署、新官职,却也是正三品的官位,合该受到重视。她上任,圣人自然也会遣人前来护送。

      然而这护送并不直入那“星辰司”本司,不过是从京城行至京郊,最后在山脚处寻上一个合适的山口,停车、下人,如此而已。

      话又说回来了:一处官衙独占一条山脉,多少也是有些离奇了。京城寸土寸金,连边郊也是被官员大族们觊觎着的好地,也不知这星辰司是怎样杀出重围的。拿了一个山头便也罢了,它倒好,生生占去了一条山脉。

      属实厉害。

      这又是闲话了。多想无益,叶琅风稍稍提着裙角,未做停留,就这么往山上去了。

      脚步声彻底远去,车夫这才抬起头,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颈,远远地望上一眼:山林广袤,上山的道路却只有窄窄一条。林木苍翠,更衬得某人的背影如松竹般挺直。三品的官袍以正红为底,长裙百褶、直袖如箭,那衣裳上的仙鹤姿态端雅、振翅欲飞。而这一身很有些英气的袍服又在中段叫玉带轻轻一束,束出了几分端正与纤长。

      至于更高处……便是一头乌黑的长发了。

      这如瀑的发未簪也未编,只用细绳在头顶高高地拢成一束,发丝晃动,也算得上是叶琅风那板正身影中唯一一处摇曳不止的地方了。

      晃一晃,再晃一晃,忽而光暗一转,红裙的背影就消失在了山路的拐角处。

      嚯,走得还挺快。

      护送的对象走了,立在马车四周的兵士好似终于等到了喘息的时机,一下子活跃许多。先是一个持长戟的青年抬起手来,搓布一般,大力抹了把脸。许是先前绷得太过,这一抹,立时就刷下好大一把冷汗。他重重吸气、呼气,坚毅的神情褪下去,露出几分茫然:“咱们……这就算是完事儿啦?”

      有人同他站得够近,小声回道:“应该是吧?”

      可他仍然困惑,忍,没忍住,便更加小声地问:“真到这儿就行啦?我看这位大人身上连把刀都没,能行吗?咱们刚刚可是遇着了好多好多野兽咧!我想想,有一只熊、一只虎,还有……”

      “还有十八只狼!”

      诶,磕巴了,但也没完全磕巴。这倒不是兵士自己记起来的,是有人电也似的与他擦肩而过,步履飞快,只扔下这么半句话,就跟着向山上冲了去。兵士先是恍然:“哦对,是有十八只狼!”

      接着却又傻了眼:“哎,等等!圣人不是不让咱们上山去的吗!”

      他伸手欲拦,可惜那人健步如飞,早便嗖嗖进了山道。有风掠过,倏忽扬起那人的衣角,乌青的发丝也跟着一旋,分明是轻巧又快活的势头,却露出了额发下紧紧蹙着的眉。其人骤然停步,定睛去看——

      山路细长,蜿蜒而上,仿佛没有尽头。可就是在这样的山道、这般的泥泞之中,众目睽睽下入了山的人竟就这么没了踪影。人影、足迹,一切的一切都已隐没,简直……

      就像是在场的十数人同时做了个离奇的梦一样。

      他将眉头蹙得更紧,过了片刻,又舒展开来。这回是眼前一亮,悟了:“怪不得姑姑没叫我直接送人进山,想不到叶使者生得这般模样,身法还挺好……”

      这话要是被叶琅风听到了,怎么也得无语一瞬。

      什么身法武功,什么轻功水上漂、踏雪无痕草上飞……这些东西,叶琅风自然是不会的。此时此刻,她对某人的脑补浑然不知,只是不约而同地止住了脚步、蹙起了眉头,仔仔细细、重重缓缓地将身周的景色收入眼中。

      不是不走,是不知该如何走了。

      大活人转瞬自原地消失,这已经足够奇怪、足够像梦。可叶琅风现下经历的,竟还能比山下众人所见的要更离奇些:她当然不会所谓的武功轻功,一路走来,每一步都迈得踏踏实实。然而泥地的湿泞只存在了短短几步,树影一动,她再一迈步,竟就稳稳踩在了一道白玉台阶上。

      脚下的触感坚硬、寒凉,几乎是立刻将叶琅风惊出一个哆嗦。

      这显然不是正常的山道,可那分明的触感也不像是身在梦中。她猛地抬头,近乎讶异地朝着远处看去:道路两侧仍有树影,她的脚下却是层层上行的玉白长阶。鸟雀仿佛也被惊动,扑棱棱地,在重重树影间起落辗转。越过重重山林,在更远、更远的地方,又有亭台楼阁、飞檐雕甍。

      按理说来,那该是星辰司的官署。

      林间的风沙沙一吹,吹得叶琅风陡然打了个寒颤。

      这风也不全是泥土或林木的淡香,仔细一嗅,其中似乎还含着金桂那馥郁的香气。风也送来低低的人声,似呓语,似嬉笑——

      不对,这就是有人在交谈嬉闹。

      此刻的事态太过古怪,本能地,叶琅风猛一闪身,就这么从长阶上闪身而出,藏去了道旁的树木后头。

      然而刚一藏完,她又默然了:好端端一个朝廷命官,她是来掌管星辰司的,又不是来坑蒙拐骗□□的,这么一躲,反而像是心虚了。

      可惜后悔已经来不及。

      声音很快接近,脚步声杂乱重叠,人声也不止一道。一个面生又脸嫩的小少年最先掠过叶琅风的视野,带着满脸的懊恼匆匆奔下台阶。紧跟着,又是好几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跟了上来。他们倒是不恼,只是嘻嘻哈哈地聚在一处,同那走在前头的少年喊话:“刘奕!就快出山门结界了,你真要继续找啊?”

      叶琅风:……

      山门?结界?明明都是熟悉的字,她却不大能反应上来。

      那小少年,唔,也叫他“刘奕”好了。刘奕乍闻此言,身子微不可查地抖了抖,声音倒是带出几分强撑的气势,挺响亮:“找!怎么不找!它就是个凤鸟的幼雏,没可能飞出太远的!”

      那群少年于是继续起哄:“你还说自己能对凤鸟用上结契符!这下好了,林先生发现符纸没了,又找不着雏鸟,肯定要来问你的罪!”

      他们不说则罢,“凤鸟”这词一出,叶琅风顿时恍然——

      懂了,原来是星辰司派出来骗人的托!什么龙啊凤啊的,全是传说异闻里才有的东西。这些少年倒也真是敢说,上来就是祥瑞中的祥瑞,传说中的传说,也不怕闪了舌头。

      她一时无言,一时好笑,最后还是选择了屏息静气、沉默以待。

      不为别的,就想看看这星辰司还能演出什么花样。

      这边的叶琅风心思百转,那边的少年们浑然未觉。走了没几步,就又有人道:“再往前就没路啦,小鸟儿肯定是飞到结界外头去了。刘奕,不是兄弟不帮你,说实话,我们之前是真的什么都没碰过,就你一个人非要闹腾。林先生要是找过来,你可千万别连累我们一块儿罚抄!”

      好嘛,还用上激将法了。

      叶琅风仍旧半懂不懂,她的理智端好了看戏的准备,直觉却在此时觉出一阵心悸。她的本能还算好用,在危险来临时尤其如此。本能在尖叫,它道:该退,至少应该离这些少年人远一些。

      可这回的直觉到底是来得晚了些。

      那名唤刘奕的少年似是被激得气急,猛一跺脚,恨恨道:“都别吵!”

      话音未落,就有寒芒一闪。

      有长剑不知是从哪儿出现,被那少年稳稳当当地持在了手中。剑光雪亮,更映得刘奕面红气急,小孩儿炸了毛,动作也带上十万分的急躁。根本由不得叶琅风慢慢退走,他并指如刀,在剑身上飞快一抹,口中道:“不就是山门结界么,我……我把它劈开,等找到凤鸟,再补上就是了!”

      言罢,长剑一挥,就这么对着山林劈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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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入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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