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官与匪》风灵夏

50、不算安慰

　　“随安，随遇而安。”

　　林仪君温声念着，“你的名字逸静平和，也是你亲长的寄愿。”

　　她声缓而柔，念着他的字，似幽然山谷传来的鹿鸣。
　　寻声而往，日光蓦然倾泻而下，散去一身潮凉。

　　严遇望着她，目光轻浅。

　　“林大人的字……是哪个？”

　　“重书。”林仪君大大方方在手心写给他看。

　　重书。
　　风动湖水皱，渐归于深处。

　　严遇平静道：“大人乃初宜知县，我更愿尊重大人，并不敢唤字。”

　　“都行。”
　　林仪君在京中时好友不多，除了黎客，的确很少有人以字来唤她，她不大在意这些。

　　“先把药喝了，免得凉了。”

　　“好。”

　　严遇面不改色喝完，又忍不住咳了两声。

　　林仪君将蜂蜜水递给他：“现下精神如何？”

　　严遇不过小抿了口糖水便放下：“……仍有些难受，不过有了些力气，能去查看大人方才所言是否属实。”

　　“严大公子还真记仇。”林仪君笑着起身，将一旁放着的轮椅推过来，“走吧，我带你去看小花小草。”

　　严遇抬眸，却不作声。

　　林仪君便朝他伸出手：“严随安，去看花。”

　　已是午后，这几日都是晴天，秋高气爽，万里无云，不过日头倒很大。

　　林仪君推着严遇从屋里出来，他只简单披了件外袍，长发未挽，随意散在身后。

　　严迁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廊下与一个小丫鬟说笑，见状惊得嘴都张大了，忙打发小丫鬟走了，跑来关心道：“哥，你好些了吗？”

　　“略好些。”严遇微微阖上眸。
　　许久未出门，他有些不适应外头刺眼的光。

　　“姐姐真是灵丹妙药，一来我兄长病都好得快了。”严迁玩笑道。

　　这话有些失礼，严遇眉尖若蹙，正要反驳，却听林仪君应：“那你可得多邀请我来。”

　　他嘴边的话便收回了，眉梢染上隐隐笑意。

　　严迁道：“那是自然，我巴不得姐姐来呢。”

　　又问：“哥，你冷不冷？要替你换件厚些的袍子来吗？”

　　严遇掀起眼帘：“不必。”

　　“那……”

　　“你先回院去，我与林大人还有些话说。”

　　“哦……好吧。”严迁抿了抿唇，忽有些期待地问，“姐姐何时走？要来我院里瞧锦鲤吗？”

　　林仪君笑道：“好啊，县衙后院那方荷花池已挖了一半了，等引水入渠，你的鱼儿也该搬家了。”

　　“那我等姐姐过来。”
　　严迁听这话立即容色晴朗，连离开的脚步也格外轻快起来。

　　严遇院里奢华却“荒芜”，屋内也似雪洞般，总觉得要比外面温度低些。此刻林仪君推着他出来，一时反倒觉得午后日光照得人很舒服，懒洋洋的。

　　她指着青石板罅隙冒出来的点点浅绿：“小草……喏，能看见吗？太阳照得有些蔫了，明日你自己早起看，挂着露水，更好看些。”

　　“大人方才分明说的是花。”

　　“花么……”林仪君问，“轮椅方便下去吗？会不会……”

　　“不会。”严遇双手蜷起搁在腿上，为素色宽袖所遮，“院中铺满青石，本就为我方便，不过……”
　　他停顿片刻，才低声说：“不过离了院子，外面便难去了。”

　　“不难去，想去哪儿叫人抬你去便是。”林仪君道，“你不知京城那般地，非富即贵，多少达官贵人出门不是坐轿便是骑马，也分不清有腿没腿呢，我看人如何，人生如何，在这样的家境下，并没那么难。”

　　“大人是在揶揄我，还是揶揄严家？”

　　“不。”林仪君径直推他沿坡面下了台阶，往院墙一角去，“我只是在说实话，这世道的确很不公平，人与人的差距能大似鸿沟，用一辈子也填不满，当面对如此困境，不如坦然，反正……”

　　木轮碾压在青石板上发出声响。

　　“……反正什么？”

　　轮椅停在墙角阴凉处，林仪君松开手，在面前一方青石上坐下。
　　“反正，百年之后，此时此刻的天下人皆成灰烬，风一吹，大家散在各处，混作泥土，不分贫贱了。”

　　严遇微怔，视线却被林仪君的手指引向墙根，那里正有一丛米粒大小的野花，颜色深浅错落，被布满青苔与腐烂落叶的青石板一衬，果真几分近似星辰。

　　林仪君俯下身，于青苔间捡起一片落叶：“树能活很久，却一辈子不能挪动分寸，很少听人为树而哭。树开花落叶，由春到冬，随漫长岁月而流转，如此而已。”

　　她的语气听起来并不是在安慰谁，也并不为人或树感慨，仿佛不过在说一件日常小事罢了。

　　严遇的目光不知何时从碎花丛移开。
　　“树不会自怜，乃因天下的树皆不会动，它们是一样的。”

　　林仪君笑：“那花呢？草呢？小草能从石缝里找到机会生长，树却不能，但小草生命短暂，是否会仰望树的漫长和高大呢？彭祖八百年寿，蟪蛄却不知春秋，蜉蝣更是朝生暮死……古往今来，多少诗文中，人羡慕飞鸟自由，称赞寒梅傲雪，畏惧猛兽强大，又说天地之大，日月亘古，可见人从来不仅与同族相比，也是在与天地生灵万物相比，才多添许多伤春悲秋。”

　　“大人这话，是说给我听的。”
　　严遇垂眸，视线紧盯着她手中那片被她把玩的落叶。

　　“不为专门说给你听，我不常安慰人，也便是做了这知县才不一样，都说知县乃一地父母官，对我的子女，我尽量保持足够耐心。”

　　严遇忍不住笑：“大人这话……不知占了多少人便宜，父母官乃百姓对县官的尊重，岂有真以父母自居的？还有句话说百姓是朝廷百官的衣食父母……”
　　他抬眸，却很快又落回她指间，仿佛在那里发现了兴趣。

　　“……难道大人不曾听过？”

　　“互为父母，互为子女。”林仪君点头赞同，从容道，“在不同的处境或位置上，本就是不同的身份，时刻都在变化，人人皆如此，万物皆如此，你，我，也是如此。”

　　严遇睫翼颤了颤，似感觉到她视线的温柔，便目光轻抬，与她恰好触碰一处，猛地坠入那汪澄澈湖中，他的炙热几乎要翻涌了。

　　“如大人说，时刻在变，该如何拨云见月，分清真假？”

　　林仪君将落叶放在他膝上。

　　“无真无假，做你自己，做严随安，如是而已。”

　　“还有一句。”她走近他，笑吟吟地指着那片野花，“像不像星星我说了算……反正那欠条我已毁尸灭迹了。”

　　这话题转得太快。

　　严遇发怔片刻，莞尔：“大人原来还是为着那五百两银子。”

　　林仪君厚着脸皮：“不止，其实我还有件县衙公事要麻烦严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