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魂》云深月朝

5、凝露为霜

　　两鬼狠狠摔在地，梓芙垫下，脊骨快被磕碎。
　　更糟的是眼睛，像烧开的滚水猛灌进去，疼痛迫使她下意识抬手捂眼。

　　李泱泱也砸得不轻，好半晌才撑起来。
　　感觉到身旁动静，梓芙没顾上自个儿，连忙侧目道：“有没有伤到？”

　　面前瑰丽的容颜不过多了几处擦痕。
　　还好，梓芙心道，没损坏这幅姣好的画布。

　　李泱泱浑然不知，顶着受伤的脸四处张望。

　　溪湖与人间相通，可惜跨越结界之后只剩下一潭普通深湖，幽绿幽绿的，没什么特别。
　　日光挟风，照出整座城镇的轮廓，这会儿是清晨，夜雾被光柱穿透，一束一束，散开了幕色。

　　很快有牛车滚着轮叮当驶入，熙熙攘攘的烟火气蔓延。
　　是凡间。

　　“当真不同了。”李泱泱许久许久没有沾染人息，眸光流转，不放过任何一处。
　　幸亏她们跌落在人群稀少的地方，否则徒然冒出估计会被当成妖魔鬼怪打跑。

　　梓芙忍着左眼的灼痛，介绍道：“这里是夕落坊，凡人口中最适合修仙的地方。”
　　修仙可否尚且不知，但确实是世外桃源。

　　李泱泱笑意含着嘲讽：“都想当神，实则死后只能去地府，真正修成的又有几个呢？”
　　凡夫俗子血肉之躯，竟然妄想一步登天。

　　“有七情便会有六欲，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结合到一块，实际上都是欲望。”
　　无穷无尽的烦恼源自无穷无尽的欲，梓芙没有灵魂，感知不到这些，倒是李泱泱……

　　执念过深，不也是欲念过深吗？
　　“你呢？有什么想要的吗？”梓芙问：“今日瞧这人间，可否想起些什么？”

　　水鬼身形一顿，转头：“没有！”
　　风拂过，卷起她的发，乌发玉肌，是冲击视线的绚丽。

　　梓芙盯着面前鬼未干的泪迹，斑驳如泥，心下好奇：“方才我跳下，你为何要哭？”
　　泪水还灼进她眼中，疼痛至今未消。

　　李泱泱抿唇，似乎还在掂量，片刻没出声。
　　鬼差好整以暇地睨她：“难道想起什么了？”

　　李泱泱立即反驳：“才不是，我……我是看那悬崖边上混乱一片，以为跳下去就没了……”
　　梓芙笑了：“傻子，说了是结界，至于吓成这样吗？更何况你我本身就不存在。”

　　一个只有魂魄，一个魂魄残缺，可不就是“不存在”么。
　　“可现在……”水鬼触了触手下的杂草，说：“我能碰到它们，还有这些，都能碰到。”

　　“因为显形令在这，你碰了我，又从结界跌下，只是暂时的，稍晚些又会恢复成灵体。”
　　梓芙垂眼：“趁着能碰到凡物，要不要去集市走走？人间的集市，挺有趣的。”

　　李泱泱打量远处熙攘人流，慢腾腾点头：“好。”
　　两鬼换上常服，装作普通人步入集市。

　　果真与众不同，人的气息……鲜活太多。
　　李泱泱年年岁岁困在澜溪湖，如今一碰见新玩意就想凑上前，还未走到半，每间小铺都被她进了个遍。

　　梓芙跟在其后，偶然闻见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很独特，似檀香，却夹杂腐烂的尸臭，一般人闻不出，但她不是一般人，是从阴曹地府爬上来的捉鬼“人”。
　　李泱泱毫不知情，怀抱一缸金鱼从旁探头：“你瞧，它们跟澜溪湖里的鱼不同。”

　　香气丝丝缕缕，骤然变得浓烈。
　　是魂魄，是在名册里的魂魄。

　　梓芙顺味望去，一名女子站在门前，年纪不大，朱唇点金打扮朴素，面容却不似普通人家。
　　女子身侧还围了三名小女孩，准确的说是三个小孩鬼。

　　檀香与尸臭皆从她身上散出，越靠近越难闻。
　　“咱们可以买下来吗？”李泱泱捧着鱼缸问。

　　而梓芙腕骨间，锁魂链正逐渐起形，链身冒着地府幽蓝的焰火，瞬间引起女子警觉。
　　“问你话呢……”李泱泱走进门，乍然被股劲往侧边挤，惊得水里的鱼来回游，她也瞪眼：“怎么瞧路的？”

　　眼见女子就要消失，梓芙迅速摘下玉佩丢入水鬼怀中，衣袖一挥：“拿好在这等我。”
　　说完化为黑烟冲出店外。

　　店里的凡人们依旧低头挑选着商品，一切无事发生，唯李泱泱目瞪口呆，她往怀里一瞅，忙追出去。
　　“阿芙！玉佩给错了！”

　　外面雷电轰隆，暴雨声淹没许多唏嘘，梓芙追到尾才发觉错将橙玉丢了出去。
　　算了，她从不信橙玉真能护住她什么。

　　滂沱的雨水冲洗干净地面，女子的气息也随之销声匿迹，梓芙在屋檐上徘徊，再没能闻出任何味道。
　　远处，李泱泱勾着橙玉急匆匆赶到，水鬼见水得势，她眼前豁然清晰明亮起来。

　　“我闻见了。”水鬼不可思议转动两圈，像狗儿一般，锁定身旁木门，指道：“在这！”
　　梓芙从屋檐跳下，立即化为黑烟穿进去，谁知老旧掉漆的木门吱呀两声，竟把鬼差弹开，重重跌落台阶。

　　李泱泱吓一跳：“无事吧？”
　　梓芙慢条斯理转正脑袋，来时她嫌长发累赘，用水鬼的天青色腰带束了发，现下被跌松散，鬓角湿漉漉贴在颊边，眉间印记愈发殷红，衬得双眼异常阴郁。

　　李泱泱静默，不知是不是那一魂二魄的原因，她觉着鬼差真跟从前有些不同了。
　　雨下，梓芙重新抡起锁魂链，蓝焰迎风打到木门上，也同刚才一样被弹开。

　　“这户人家定放了神像！”李泱泱疑惑道：“可那女子为何不会被阻挡？难不成她并不是鬼？”
　　“她若不是，何来的尸气？”梓芙将指尖覆上门框，感受到明显的阻力。

　　“住手！你们做什么！”有道声音划破雨滴乍然闯入。
　　鬼差仍举着手，同水鬼一并望向声源。

　　是名中年男子，见她俩不吭声，男子走上前怒目圆睁地呵斥：“两位可知这是何地？竟妄图撬门而入？！”
　　梓芙准备解释，李泱泱突然动起来，藏在袖下的手勾住她指头，往前一步字正腔圆道：“请问这是何地？”

　　反倒把对方问住了，狐疑打量二人许久，最终放缓音调：“姑娘莫非……不是咱们夕落坊的人？”
　　李泱泱忙顺势点头：“我和我姐姐今日刚到这儿。”

　　男子又仔细端详起面前女子，五官是妖艳的，可惜肤色泛死白，令那妩媚的样貌减少好几分绝色，额上水珠盈盈欲滴，看起来人畜无害，十分可怜。
　　至于另一位……他悄悄瞟梓芙，只见对方半张脸藏进阴影中，气质神秘，瞧不出年龄亦瞧不出性格，只一双眼眸被廊下摇摆的红灯笼照亮，惊心动魄。

　　两名女子穿着普通的常服，却并不像普通人。
　　中年男子一时半会儿瞧不出任何问题。

　　李泱泱又接道：“好心大哥，能否告知我们在何处？”
　　她的手没有温度，冰凉松软地放在梓芙掌心——明明方才还只是小指与小指勾着……

　　梓芙不动声色地拢了拢指头。
　　水鬼仍在胡扯：“……我们姐妹俩是孤女，父母早亡，亲戚不待见，家乡又闹了旱灾，只能往南走，您知道离这儿最近的驿站吗？我也好和姐姐安顿下来。”

　　原本神色淡淡的男人在听到孤女与父母早亡后，脊背挺直了些，又怕被看出什么，故作镇定道：“附近可无什么驿站，最近也得七八里外了。”
　　李泱泱十分配合，好看的眼珠一眨，氲出泪：“啊，那可怎么办啊？我们……我们已走四五天了，实在体力不支……”

　　男子脸上闪过窃喜，马上按耐住，装模作样道：“我怎知咋办？不过姑娘下回可看好了，休要再乱撬别人家门，得亏这是咱们杨家，换谁都要把你们抓去报官的。”
　　“杨家？”梓芙淡声插话：“可是瓷商杨九郎之家？”

　　“姑娘好见识。”男子开始以为梓芙是哑巴，谁知张口惊艳，赏识道：“咱老爷正是杨家九郎。”
　　杨九郎是远近闻名的富商，靠瓷器发家，杨家窑洞烧出的甜白釉竟能根据不同明暗自行固色，除此之外，杨家人心善，纵使一名丫鬟，在路上见到乞丐也会施舍一二。

　　据说是家规，往年赈灾济贫属他们为首从不含糊，故而杨九郎名声极好。
　　至少在夕落坊无人不知。

　　“既如此……”李泱泱立刻借题发挥，扶着额，柔弱不能自理：“好心大哥，您是杨家人，可否容我们小住一晚？您瞧天如此黑，我们不好赶路，您放心，会付银子的。”
　　女鬼揉额的手露出大截，白细脆弱，弱不禁风。

　　梓芙低头，好容易才压下提起的唇角。
　　男子其实就等着李泱泱的话，却还是故作为难地托起下颌道：“可不好说，杨家从未接待过外人，我得先去回禀老爷，待他同意才能收留二位。”

　　李泱泱眼含哀求：“麻烦您。”
　　门开合，男子进去了。

　　他一走，水鬼立即变脸：“他会让咱们进去的吧？”
　　“会的。”梓芙说。

　　打副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