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关》冷酒不苦

4、第 4 章

　　秋老虎的日头正毒加上芙蓉宫中宽直没有荫蔽的砖路，无异于把人架在铁锅上炙。同行中有几个是渝州人士，杨柏然竖起耳朵偷听他们的话，都是与自己出身相差无几的青年人。他不指望就此留在京都，只是渝州与蓉京几乎接壤但实际离他也算是很大一趟“远门”早年身体虚弱，头疼脑热隔三岔五就找上门，又有“父母在不远游”名句顶着，故而才借此机会好好看看蓉京风尚。何况落选还有赏的十两黄金作为安慰，他心里更想把朝天门的破差事辞了回家。

　　于是这黄金十两还没到手就已经在他脑子里安排得妥妥当当还能给家中小院添个两层小楼。带领青年人们的公公拂尘一搭队伍停了下来，杨柏然还是第一次见这般宽敞的“院坝”发怔的模样引得其他人嬉笑，他摸摸鼻子上不存在的灰，一边听下训导，左右不过规矩。他心里最是排斥老夏嘴里翻来覆去的也是规矩。没过多久他注意力便被后面的窃窃私语吸引了过去，他听了一会，心下了然，原来同自一样心思的人不在少数。

　　相比前途不明三皇子的伴读，黄金的诱惑在这些乡里巴头出来的人眼前更大，但依然还有人抱着“富贵险中求”的想法。他想着有钱还不好吗，这一趟车马费也省下了。脑子里转得飞快，人却慢慢排着到了队伍后头。大抵是想要结束流程的人许多想要争的人也多，所以统统都往前站，自然也有渝州素来在川中最上不得台面的缘故。杨柏然同几位老乡成了“压轴”到这等候从辰时到了未时，老乡们都汗流浃背，在太极宫前动弹不得。

　　杨柏然看“前辈”们被赐了黄金十两有的喜形于色高中了似的，也有垂头丧气的，看来是真奔前程来的。这还不开心，杨柏然腹议，多想自己就是前边落选之人，立马去京城好好逛逛再回家。

　　选伴读这事也不知道谁张罗的，从头至尾都透露出中心人物三皇子的不受宠，跟着他估计比在朝天门码头还憋屈。他踢了一脚面前的小石子，这在青墨板石的广场算得上稀罕玩意，正投入呢，身边人不知哪个好心人拉了了他衣袖：“走了。”

　　他一走进屋檐凉风吹了满面，太极宫外接正门承天后衔内廷，他脚踏的正是所谓名堂。老夏总吹嘘自己去过蓉京还面见过圣人。杨柏然心说请辞时好好杀一杀他面子。玉阶上正中央坐着个青丝掺了白发的中年男人，先前领他们上殿前的公公躬身与他指着每个人介绍，他也不点头只是嗯了一声作为应答。看得出圣人不是很满意，此时此刻杨柏然相当好奇这事主办人是谁竟然会让皇帝也不能明着动怒。他忍不住眼睛去看坐在皇上身边一左一右的人，在左边的应该是太子，他穿着暗紫的衣袍摇着扇子笑得春风满面。你老子正在气头上呢。杨柏然心觉此人迟钝，电光火石间意识到也许太子就是今日的始作俑者。

　　不得不说他的目的的确达到了，如果单指轻贱三皇子的话。圣人表情有些复杂，他不想此时责备太子，但手心手背都是肉，秦枝此番遭遇同他自己也脱不开关系。杨柏然瞥向圣人右侧跪坐在边的男童，他身形似枝料峭寒风中的春桃，如墨的眼瞳像一口幽幽深井。

　　但凭父皇定夺。他言毕不再开口，皮肤白得跟瓷人儿似的。“阿枝不满意，孤再去世家中选合龄的吧。”太子突然收拢折扇一句话把本就和死水一样的气氛弄得更僵，“儿臣原想着在用西南官话的小地方找些朴实的人来服侍，老三久在外修行也适应些。如今看来是冲撞了他身份……”

　　这话酸溜溜的，杨柏然听了只觉牙根揪着疼。他望向“软包子”的三殿下那张稚气未退的脸上是置身事外的平静。这种成熟的神态在他小小的脸蛋上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杨柏然奇怪，如果是自己的幺弟那小大人模样的男孩子遇到这种事也该把家里闹得昏天黑地了。他忍不住抬起头看了几眼秦枝，见到对方视线往自己这扫过来又赶紧低下头。

　　“不必再劳烦太子殿下，就他吧。”

　　坏了。杨柏然小心翼翼地略抬起眼睫正巧对上秦枝那双幽深的眼睛，这小孩眼睛是很漂亮的。只不过此时此刻他再无暇欣赏，杨柏然见到秦枝的手指向了自己，小孩仍然看着自己，他甚至不能以指着的人是旁边之人来安慰自己，手心握出了汗又咽了口空气哽在心口往前走了两步跪在地上伏身下去叩头。

　　“好像是叫杨什么然？”太子先走上前，陡然弯下腰贴近他脸庞，“柏树的柏，对吗。”

　　“回殿下，是。”杨柏然心下叫苦，垂着眼，膝盖下的木板的纹路越来越模糊。哎哟，什么事啊。“和阿枝一样不太爱说话。”秦玉成兀自笑笑退开，见事情已经办成翩翩然告了退。

　　秦玉成走后，殿中安静了片刻，只听圣人一声叹息。杨柏然双手紧扣，指甲要在地板上抠个痕迹出来。“阿枝，今日的事，不要怪你二哥。”

　　“儿臣感谢他，这个人于我很有眼缘。”其他人结果已经在刚刚秦枝指向杨柏然的时候定下，早早被遣散回家。太极宫正殿只有寥寥几人，兴许把杨柏然纳为宫中之人也不避讳，就让他跪在一旁听着他们父子俩的对话。

　　圣人本等着秦枝多说些为何与此人有缘，但儿子不再说话，他也难勉强，只得先让其回自己寝宫。杨柏然听见秦枝轻轻说了声儿臣告退，脚步声逐渐远去，才小小地松懈下精神。

　　“柏郎，你走近些。”

　　他想自己何德何能还能被天子叫声柏郎，忙不迭地用膝盖往玉阶上了两级不敢再往前了。“你胆子这样小，还指望阿枝保护你吗。”

　　“我……只是会识字而已，学问一窍不通，对殿下学业没有任何助益。”

　　中年人摆摆手叫停他的话，“你今天也见到了，太子不喜欢他，让他落了脸，所以他许是随便一指选了你。我方才听元喜说你从前是驿站的记书，前尘往事抛在脑后吧，现在许你正五品宫苑使，除了阿枝，其他的杂事你不用操心。”

　　“谢圣上。”杨柏然正准备伏在地上叩首谢恩被元喜公公扶起，他抬头见到圣人哭笑不得的脸：“朕话都没说完。一会下去元喜会教给你规矩，在我这规矩不重要，但在这，规矩是顶在天上的，我也动不得。”

　　此时此刻惟宗也只是个寻常人家的父亲一般说起自己的孩子，“阿枝自小养在宫外，和我们都不亲近，他母妃也不常见他。在宫里总没有外头自在，这孩子也许还在恨我们，怨我们。我只想你能解他的烦忧，不让这些无关紧要的绊着他一辈子。”

　　“臣遵旨。”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杨柏然回乡的梦碎是铁板钉钉的事。只是往日都是与驿丁打交道他从小又是在朝天门那沙滩自由惯了的人，他想服侍皇子是这辈子都挨不上自己边的人。老夏所说天大的好差事就这么砸头上了，他脑袋还有惶惶然。

　　“苑使，怎么还没反应过来吗。天大的喜事。”元喜领着他去和景殿，一路笑呵呵地倒是缓解了不少他七上八下在肚子里乱窜的心。公公又说如今伴读定下不日便能请国子监掌教来和景殿专门为殿下授课。

　　杨柏然听得云里雾里，小时候不好好读书，没想到十几年前给自己埋下的因有朝一日终于破土而出祸害来。“那掌教是？”他逮空问了一句。

　　元喜以为他在问是不是太子选的人，那八成成不了事。他回答说是陛下亲自指的。“苑使对殿下还是关心的，对主子上心是好事。”

　　杨柏然只得笑笑也就过去了。眼前和景殿越来越近，他心如擂鼓，之前圣上那番话让他觉得秦枝不会给自己什么好脸。元喜也猜出他心思，提议将他送进去，也好安排安排，免得下面人怠慢了他，好歹也是正五品的宫苑使。

　　杨柏然道了谢，跟着元喜进了和景殿。只要是见过秦枝本人一面的人一进和景殿便知道这是他的起居地——门口栽种着许多绿竹还有未长成树干的侧柏，里面宫人不多，却布下许多假山石又引了芙蓉宫靠山上的泉水潺潺围绕着整个寝殿一圈。

　　最先迎出来的是一对宫女，梳着双髻穿着叶青的半臂下着更为浅淡些的团花襦裙，脆生生地喊元公公安。她们后头跟着两个小太监，年纪也是同女孩们相仿都低着头。约莫元喜后头的杨柏然被当作新来的太监了，他们好奇地悄悄绕过元喜看着他。

　　“这位是殿下的伴读，可要好好待他。”元喜见惯了他们几个小孩模样的宫人，总觉得和景殿就是个孩子国，除了由尚宫局调来的兰司珍。“好！”

　　元喜一走他们一帮人便赶紧围了过来朝他讨升迁的喜钱，杨柏然没了法，只得将进蓉时给幺弟买的桂花糖拿出来分了，小孩们得了甜头说要快快打扫出偏殿给他休息一哄而散。见没人有暇顾及自己，他试着往水流方向走，不一会便到了和景殿正殿前。守着门口的也是方才那帮姑娘相同年纪的女孩，她悄声说殿下在里面看书不便进去打扰。

　　他想这折腾来折腾去见小主子也没有这么急，秦枝有再大的脾气也过不了夜，明天早早去问安还能好点。正准备往偏殿走呢，面前木门突然推开了从里面探出个小姑娘的脑袋：

　　“杨苑使吗，殿下让您进去。”

　　“哦……好好。”杨柏然我是真自讨没趣呢，脱了鞋踩进去。和景殿没有太极宫那么大，但人少成这样还是多少显得“萧瑟”。

　　“杨柏然，父亲给你封了什么官。”那个阴沉沉的小孩说话，真像在审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