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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三 罪(12) ...

  •   秋高气爽。

      明明前一天还是雷鸣雨织,可后一天就是艳阳高照,碧空如洗。

      因着那匹拉车的老马实在上不得台面,况且路程也不很远,两人只好一早递了拜帖,打量着时间差不多了,便一路沿着街市走过去。

      暖阳之下,处处叫卖声与童子笑闹之声夹杂在一处。

      望着十几年来熟知的街市楼阁,柳絮一时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进入城北,种种声响便慢慢弱了下来,高墙林立之间,青石板拼成的路面仍略微残留着昨夜积下的雨水,靴底踩上去会拓出清晰的轮廓。

      柳絮慢慢跟在长生背后,无言地数着他的脚印,心里有种难言的惴惴之感,不敢抬头。

      当初许谦官居三品,以他的年纪,已是少有。

      青年才俊,谦和君子,朝野上下无论真心也好、假意也罢,总有许多人赶着来锦上添花。可一朝落难,却连个敢对圣上说真话的人都没有。

      柳絮垂着头,唇边扬起讽刺的笑。

      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这世道便是如此,所以素来刚直清正的老爷受人陷害获罪之时,那些个混账便都攀着权贵去了,生怕沾到自己身上丁点晦气,那还顾得上什么是非曲直!

      也就唯独……

      唯独老爷向来不喜的吏部尚书吕大人能撇开旧日嫌隙,求来圣上恩典,放过了一家妇孺。

      这人还真是不能貌相。

      柳絮凉凉的笑,想起月色下许谦安然而逝的样子,心头像让钝刀子磨着似的痛不堪言。

      本该是合家团圆的中秋佳节啊……

      念头落下,几乎和前面的人同时停住脚步。

      柳絮低头看着脚下裂了两道折痕、缝隙爬出青苔的石板,心中默默盘算,再向前走两步,右手边正对着的,便是府门了。

      许谦不喜奢华,从外面看去,也只是一水石青色的围墙,朱漆的木门,黄铜门环虽旧,却仍干净,泛着金属的光泽。门上的匾额,和门前的灯笼上,都是许谦手写的字。

      许府。

      字迹简单清隽,一如其人。

      柳絮极慢的向前迈了两步,转过身子,抬头望去。

      丝丝缕缕难以言道的滋味在心中蔓延开来。

      怀念,悲伤,不甘。

      或是,惊讶,疑惑,愤怒……

      又或者,是憎恨……

      一切一如既往。

      石青色的围墙,朱红的门,黄铜的门环在阳光下安安静静地泛着光。

      却又有什么不同了。

      门上匾额,早已不是清漆木底,清隽的许府二字也已不再。

      取而代之的是浓墨重彩的“吕府”。

      墨色淋漓张扬的两个字在烈日之中几乎灼痛了柳絮的眼,心中更是疼痛难忍,可她却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仰着头,灼亮的阳光映在眼底,笑容也慢慢在脸上泛起,不是素日的端庄温和,却只剩冰冷讽刺。

      刹那间而已,她似乎懂得了为什么长生总是那副神情。似笑非笑,眼神冷漠,唇边却勾着讥讽。
      应该相信的一切全都崩塌了,会是怎样?

      柳絮心底冷笑,吕尚书,果然人不可貌相。

      不知多久,轻微的脚步声唤回了柳絮的神志。

      削瘦高挑的身影挡在她眼前,遮去了半边刺目的阳光。长生低头看着她,今日他玉冠束发,一身月白锦缎长袍暗纹精细,更衬眉目清俊,气度非常,与往日那目光冷漠却又肆意张扬的男子几乎判若两人。

      “你我为何而来?”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柳絮,淡淡开口。

      柳絮怔住,心中像是有根弦缠得越来越紧,而一旦绷断,却豁然开朗。

      “记住,你现在是我的丫鬟。”

      不再多说,长生已上前叩门。

      柳絮深深吸了口气,空气中若有似无的清苦艾草气息让她的浊浪翻滚似的心情逐渐安定下来。
      前来开门的已不是熟识的面孔。

      那人约莫六十来岁模样,须发斑白,肩背微驼,颈侧有两指宽的疤痕,一双眼睛不大,却极精明。

      “请问两位是?”那人声音粗哑,可配上恰到好处的神态与语气,却不让人觉得难听。

      似是瞧出柳絮的疑惑,他又低身赔笑解释:“老奴当年家里走了水,脸上留了伤,嗓子也熏哑了,还请两位莫要介怀才是。”

      柳絮方抿了抿嘴唇,已听长生笑答道:“在下约束下人不严,失了礼数,也请多多包涵。”又侧头瞥了柳絮一眼,继续淡淡笑道:“在下是肃州人士,来京中访友。昨日已投过拜帖的。”

      听了这话,那开门的老人方恍然,侧身让道:“原来是萧公子,老奴失礼了。”又向长生身后笑迎道:“那这位想来便是柳姑娘吧?夫人早上还念着你呢,已经盼了许久了。”

      说罢,便引两人走了几步,这才吩咐小厮领路,再去通报主人。

      本是熟悉的庭院,却隐约给人陌生之感。

      进了二门,领路的便又换成了个眉清目秀的丫鬟。

      沿小路走了一会,长生渐慢了脚步,待与那带路的丫鬟拉开些距离,这才好似漫不经心地回头:“觉得如何?”

      柳絮心头只觉有千百言语,可最终却只轻声回了一句:“规矩比往日大了。”

      当初,许谦的性情虽刚正却也极谦和,从来不喜那些虚礼。他素日里常说,也不是侯门公府,在家便只图和乐美满,不必让规矩束缚住了才好。

      而现下,这园中穿梭的丫鬟不知比以往多了多少,却是鸦雀不闻,人人循规蹈矩,偶然见着几个领头的大丫头,竟像是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礼数齐全的模样。

      不愧是入朝为官二十余年的吕尚书。

      园子虽雅致,却很小,绕过假山转了个弯,便是常用来接待熟客的花厅了。

      厅堂是重新修整过的,外面几竿修竹也已剪去,改植了数株菊花,秋日里争奇斗艳,满目俏丽。

      柳絮无声叹息,仰头看看那墨色浓重的揽翠阁三字,心中所剩唯有苦涩而已。

      物是人非尚且不够,偏要连这让人看了碍眼的物也除了才觉痛快不成?

      方入厅坐定,茶还未奉上来,主人便已在丫鬟环绕之下登了场。

      “小柳?”女子柔和的声音骤然响起,“小柳!可当真是你?”

      说着,那美貌妇人已在丫鬟搀扶下走上前来,握了柳絮双手,未再开言,已先流下泪来。

      柳絮感觉得到,滚烫的泪水落在手背上,慢慢滑下,直到落在地上,怕也仍是暖的。

      只是……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长生身上素来微凉的温度,仿佛比这样装出来的温暖更真实许多。

      收起思绪,柳絮抽回手,双膝跪地冲着那妇人行了大礼:“柳絮已是萧家的丫鬟了,幸得主人眷顾,才得以回来再见夫人一面。如今见夫人安好,柳絮便也安心了。”

      那妇人嘴唇似乎有些颤抖,半晌,才转向长生告罪:“妾身见着小柳,不免这心里……怠慢了公子,还望海涵。”

      长生立刻起身回礼,笑道:“夫人何必如此多礼。本就是在下冒昧叨扰了。何况夫人念着柳絮也是她的福气,在下自也是高兴的。”

      又寒暄几句,话题便引上许谦被发配北疆之事。不免问了些吃穿住行、送死发丧之事。

      而柳絮低眉作答之余,细细品味,却觉出夫人话里话外隐含的一丝勉强,不免心中更冷了几分,却只不显露于外。

      “夫人,”柳絮忽然低低开口,“虽怕夫人伤心,可想来这事夫人也是愿意知道的。”

      “哦?什么事情?”

      柳絮轻轻笑了笑,神色却又沉寂下去:“老爷临走时正是中秋团圆之夜,最后还对柳絮说,他心里只念着夫人和小姐呢。便是化为魂魄,也想回来再看您与小姐一眼。”

      不知是不是错觉,柳絮觉得面前那女人脸上的表情仿佛一瞬间冻结了般,几乎像是做工精细的人皮面具。

      柳絮却只自顾自说着:“只可惜,老爷虽然念着夫人和小姐,终究还是见不着了。”顿了顿,又凉凉一笑:“可柳絮觉着,这也好,老爷那么好的人,不该让他看见现在这样子的……”

      的确,不该让他见着像现在这般的样子。人物皆非,故园难觅。

      然而,恐怕毕竟还是已经见着了。

      想起许谦的魂魄坐在棺上温和微笑的样子,柳絮心里又是一阵抽痛,嘴唇也几乎咬出血来。

      而许夫人却并未觉出异样,反而有些不安地支吾解释道:“我……我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老爷走后,我们孤儿寡母……”

      水汽又在她漂亮的眸子里聚集起来,最终凝结成泪滴落下:“若不是我那远房表哥吕大人可怜我们娘儿俩,买了这宅子,给了钱却又让我们安心仍住着,我……我可真不知道这日子要怎么过才好了……”

      柳絮默然看着她不住滚落的泪水,许久才淡淡微笑:“这是吕大人心善,也是夫人昔日时常拜佛,种下的善因得了善报,如此这般善恶有报,想来老爷的在天之灵也应该欣慰的。”

      一句话说的许夫人脸色变了几变,半天终于擦了眼泪勉强笑了笑,又随意说了几句,便吩咐身边丫鬟:“还不快叫人去收拾出个干净院子来。越来越没规矩了!萧公子远来是客,小柳也难得回来一次,难道还让人去住客栈不成?”

      那丫鬟慌忙答应了,便要退下。

      柳絮心知许夫人不过是照例的虚让一番,并非真心实意,加上自己心里也存了芥蒂,便想要推辞。谁料未待她开口,长生已起身拱手笑着称谢:“既如此,恭敬不如从命,在下便代柳絮多谢夫人美意了。”

      柳絮自是讶异不说,许夫人也不曾料到这一出,几乎愣在原地,可说出去的话也不好收回,只得勉强笑着又自谦了几句,而面上神色却不十分好看。

      再说了些闲话,许夫人便推脱近来悲伤之下身子不好,一时乏累得很,便差人引长生二人去了宿处,自己也回房歇了。

      那客房在庭院西边一间院落里,倒也清静,只是久未有人住过,乍一进去难免觉得空落阴凉罢了。

      与领路的丫鬟客套几句,柳絮便关了门。回过头来,却见长生单手撑着一边院墙,脸色又不甚好,不免隐隐忧心,忙压下其他种种思量,先上前想要扶他。

      “嗯?”长生闪开身,倚着墙壁,微微勾起嘴角,“你还当真怕我死了?”

      柳絮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神色,胸中不由有些发闷,兼之方才憋在心里的气,语气也不由生硬了几分:“世上谁不怕死!偏你例外不成!”

      本是气话,谁知听了这话,长生眸色骤然黯淡,却不再言语。

      柳絮见他样子,自觉失言,却不知如何赔礼,便也尴尬沉默下来。只能看着他自己靠着墙,一步步慢慢挪到屋中,又扶着桌椅家具一路踉跄跌在床上。

      直到最后,他面上也不曾有丝毫表情。

      “你……”柳絮心里泛酸,自责得很,可沉吟许久却只能问,“可是得服药了?”

      像是得了提醒,长生慢慢撑起身子,靠在引枕上,取出药瓶,倒了六七粒出来,最后残余的几颗在瓶中荡出孤单的响声。

      碧绿剔透的药丸停在掌心,而他就那样毫无表情的默默凝视着。半晌,几乎在柳絮忍不住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却忽然一笑,眉目慢慢柔和下来,声音和缓低哑,像是叹息:“我是真不怕死。”他抬头望向柳絮,仍然带着柳絮从未见过的干净剔透的笑:“我怕的只是,会生不如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十三 罪(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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