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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十二 罪(11) ...

  •   本打算只留宿一夜便告辞往京里去,可奈何主人盛情,加之长生身体仍不很好,于是二人只得多住了一天。

      偏不巧,第三天却是个阴云密布的天气,要出发时更是听雷声阵起,不多时,豆大的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下来,仅仅是王氏回屋取伞的工夫,马车乌黑的油蓬已让雨水又染深了几分。

      柳絮手中提着行囊,侧身望向檐下正在惜别的一家人。

      长生背对着她,为了将叔婶让在檐下干爽之处,自己倒有半边身子让雨淋了个湿透,几缕发丝也粘在衣裳上,发尾有雨水不住蜿蜒而下。

      柳絮无声叹了口气,垂下眼。

      “絮儿啊!”

      忽然听见王氏叫自己,柳絮忙近前一步,唤了句“婶婶”,便见王氏抹着眼泪过来拉住她与长生的手,嘱咐道:“咱们家当初也是望族,谁知遭了那一场大难,现在你叔叔和我也没个一儿半女的延续香火,阿宸,絮儿……咱们家小一辈的就只剩下你们了……”

      柳絮听出言外之意,不免有些脸上发烫,未及反应,便又听王氏转而叹道:“我们老了,也就在这方寸地方得过且过算了,只是……”

      话未说完,却听长生那一向极少开言的叔叔重重咳了声,神色也沉了几分下来:“莫要再说这些!”话说完,似是觉得语气重了,便又和缓了些,望着二人叹息道:“莫听你们婶婶说那些有的没的,这些年了,还有什么放不开的。大哥大嫂和其他人已入了土,我们两把老骨头也有一半埋在黄土里了,还争那些做什么。”摇了摇头,又缓缓叹道:“往后,只要你们过得和和美美,远离是非,我们也就安心了……”

      说完,像是想起什么,神色更显苍凉。

      柳絮一头雾水。长生少年时家中曾遭瘟疫,唯独他只身在外、叔婶外出经商,这才得以逃过一劫,这些事她曾听王氏说过,故而此时再听人提起,虽觉凄然却并不意外。可这会儿听几人欲言又止话中有话,倒像是还有什么更深的故事隐藏在其中了。

      然而,长辈不提,她也不好贸然开口询问。更何况她这侄儿媳妇本就是个赝品。

      一番嘱咐过后,恰逢雨下得小了些,几人忙趁着机会撑伞登车。

      柳絮方安顿好最后一件包裹,忽然觉得有人扯她衣袖,一眼看去,却不免讶异:“婶婶?”

      王氏面色变了变,又回头看了眼丈夫,这才附耳低声向柳絮嘱咐:“阿宸面上好脾气,内里却是个性子倔的……我看你是个让人省心的好孩子,以后还得指望你多开解他,千万莫要让他……”

      “婶婶在说什么悄悄话,难道不能让侄儿听一句?”略含笑意的声音止住了王氏尚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

      王氏面上有些局促神色一闪而过,随即撑伞笑道:“妇道人家的话你也来听?这孩子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长生也不恼,仍带着温和笑容:“本不敢听的。只是婶婶从来就知道怎么辖制侄儿,这些子法门可不能让您传给柳絮。”说着,向柳絮伸了手,目光瞥过去时,已骤然降温。

      柳絮无法,只得忍下心中疑惑,扶了他的手上车坐定。

      不多时,透着车窗见长生如数日前一般在马颈上系了那红色带子,随后便也上了车。

      “哎?这是什么稀罕玩意?”王氏盯了那带子一会,转回来将手中一小坛自酿的米酒送进车里,疑惑问道。

      柳絮有些不安,却听长生淡淡笑道:“婶婶难道不记得我年少时曾拜静虚道长为师了么?不过雕虫小技而已。”

      王氏这才现出恍然神色。几人又依依惜别一番,方才趁着雨小启程离去。

      虽在雨中,乌蓬马车的厚帘子仍掀着。隔着密实的雨幕,伴着车轮下溅起的水声,两道撑伞的身影越来越淡,最终氤氲在一片水雾之中,再看不分明。

      柳絮收回视线,心底莫名泛起些许惆怅。

      她自嘲地笑了笑,转头去看坐在身边的长生。这一看,却不防吃了一惊。

      长生仍目不转睛地遥望着那层层氤氲水汽的深处,眼中不再是惯常的冷漠或漫不经心,却是种她从未见过的悲哀,然而,却又温和平静。

      柳絮悚然而惊。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的长生,竟令她想起了临终时的许谦。

      雨声依旧细细密密地落在车蓬上,打得人心头发凉。

      “你,可还好?”

      沉吟许久,她只能艰难地问出这一句,短短的四个字,竟似乎像梗在喉咙中了一般,最终吐出时,已带了颤抖。

      车子转过一个急弯,后面的风景再也无法得见,唯有水雾慢慢侵入大敞的车蓬中。

      长生终于缓缓垂下眼帘,收起所有表情,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微哑:“我看起来不好么?”

      柳絮一怔,半天才低了头,心头怅然慢慢凝成苦笑:“你刚才的样子,很像我家老爷最后的时候……”

      她知这话必然是犯忌讳的,可此时仍忍不住说了实话。

      身边静默片刻,忽然传来低低的笑声,比起讥讽,更像自嘲:“你怕我死?”

      “我……”柳絮不知该如何回答,于是只得沉默。

      长生却并未将话题继续下去,只向后倚了下去,合了双眼,淡淡道:“我倦了。”

      柳絮无言,静坐一会,只觉寒气侵体,又见长生似已睡了,忙放下帘子来隔住外面雨水寒气,自己将车窗启了个窄小缝隙,望着雨幕之后秋叶翩翩坠落。

      一场秋雨一场寒。

      只不过,今年的秋,似乎比起往年更为萧瑟。

      雨声单调,马车摇晃颠簸。

      柳絮不禁昏昏欲睡,也不知行路到何处。半梦半醒之间,恍惚记得有人对她微笑,抚着她散开的头发,口中说着什么安慰的话。

      别怕……

      很快就能好好歇息……吃些暖和东西……

      进了城门……

      前面就是京城了……

      柳絮慢慢蹙起两弯秀眉,脑中回响的那声音初时温和,慢慢却似乎冷了下来,沉沉的,带着些微的沙哑。

      “该起了,前面就是京城了。”

      没有温度的声音再次响起,拉回了柳絮的神思。

      她睁开双眼,定了定神,将残余的梦境驱出脑中,这才发觉长生已理好了仪容,平素垂在肩上的墨色长发已然挽成发髻,以乌木簪子束好,当真是一丝不乱,而身上原本那件半湿、被压皱了的衣裳也已换成了件做工精细、领口袖口都滚了银线的暗蓝色长袍,衬得肤色更加如雪一般,却并非连日来的苍白。眉目间神色也与以往很不相同,竟显出几分大家公子的气度来。

      见她盯着,长生微微弯起嘴角,语气中含了丝戏谑:“我可还像要死的样子?”

      “我……”柳絮脸上红了红,转念发觉自己行止不妥,忙低下头。可沉吟片刻,却又抬起头来:“若是一眼望上去,自然觉得很好。只是……”

      “嗯?”

      “只是,这怕是你故意做给人看的吧。”

      柳絮说完这话,本还担心会惹人不快,可等了一会,却只见他笑意更重,虽然眼神依旧是惯常的凉。

      “服了很多药么?”

      长生仍是笑,并不回答,目光也瞥向车窗外。

      柳絮微微叹气。一路上,他发病越来越频繁,每次服的药也都比上一次多些。这样下去,带来的那些药,不知还能支持多久。

      “到了京城,可要找个好大夫瞧瞧、再配几幅药?”

      仿佛吃了一惊似的,长生猛然回头。盯了柳絮半天,表情变了几回,最终忽然大笑起来,连腰也几乎直不起来。

      “你……”柳絮下意识咬住嘴唇,却不知自己的话错在何处。

      笑声骤然停下,长生扭过脸去,声音又恢复以往的漫不经心:“我的病,无人能治。”

      柳絮只当他说的气话,仍想劝说,却听他淡淡抛来一句:“到了京城,只说你是我新买的丫鬟,随我来京中访友的,顺路探视故主。”

      说话间,外面人声已渐渐嘈杂了起来,夹在雨中,显得有些沉闷。

      不多时马车便停了下来,长生随手扯了王氏硬塞进来的半旧蓑衣披在身上,跳下车去牵了马。

      柳絮被突然钻入的冷风激得一个寒颤,却忍不住将视线仍跟随过去。

      嘈杂的源头便是高耸的城门,厚重浓烈的色泽在雨幕中显得有些昏暗,给人怪异而不畅快的错觉。数名守城士卒仍在尽职盘点往来行旅。

      好在雨天旅人较寻常少了许多,很快马车便缓缓行至城门下。

      大约是看着一人清俊谦和、一人美艳端庄,并不像为非作歹之人,守城兵士只略略查验了两人身份便放了行。

      接连一路也是此番顺利。加之二人通身气度又像大家子弟,在客栈问话、打探也得了许多恭敬。
      秋夜本就来的早,又是雨天,刚用过晚饭,天色便暗沉沉黑了个彻底。柳絮沐浴后在房中翻了几页书,眼光忽然瞥向一边的行李,不由愣了下,又仔细瞧了几眼,这才忙忙地重新穿好大衣裳、挽了头发出去。

      “进。”

      长生本当叩门的是小二,不防转头见着柳絮一手掌灯,一手提着行囊站在门口,头发仍湿漉漉的,在灯下泛着乌亮水光,不免怔了一下。

      “这是?”

      “方才乱中拿错了的,想是你的东西。”

      柳絮自己的行李不过几样,她心中自是清楚,又怕长生寻不到东西着急,便赶紧送了来。

      谁知,长生只淡淡回道:“我的东西都在这里,并无遗漏。”

      “怎会?”

      柳絮一下子尴尬起来,提着行囊进退不得。

      长生看了看她,轻轻叹了声:“进来吧。看看那里面是什么再做打算。”

      一句话再简单不过,却又让柳絮觉得脸上烧了起来。她忙压下这些莫名情绪,在长生面前桌上揭开包裹。

      然而,里面的物件一映入眼帘,不仅柳絮白皙的脸庞霎时间红了个透,连长生也几乎有些神色怪异起来。

      那里面竟是仔细折叠着的几件婴孩衣物,有新有旧,连着寄名锁,拨浪鼓之类的玩意。

      想起前日里说下的谎言,再看着桌上的东西,柳絮只觉全身的血液一股劲地往头上涌,脸上烫得像用辣椒水浸了几天似的热辣。

      长生却只是默然。

      本以为按他的性子,大约是会一笑置之,谁知却这般静默下来,更让人看不透。

      柳絮尴尬万分,又忽然想起此时夜渐深,已到了就寝时分,而两人又是这般,便更觉坐立难安。
      好容易定了定神,想要找个借口回房,却让长生先打破了沉默。

      “我年纪小时便听说,三叔三婶多年无子,求遍了佛菩萨也终是不得……”

      柳絮正要起身,听了此言,动作生生定住。

      长生淡淡一笑,随即轻叹,素来冷淡讥讽的神色渐渐柔和起来:“后来,三婶便把心都放在了我和弟妹身上,此外,年年都不忘做些小衣服送给族里的孩子。”

      想起那总是慈爱微笑着的妇人,柳絮不自觉抚上那些针脚细密裁剪精致的小衣裳,眼睛有些酸涩,却不知该如何回应。

      长生又叹了口气,从桌上收回目光:“你不必多想。这些年……我不孝,不过最后终究能见着一眼,让他们心里留个念想慰藉。”

      他慢慢看向柳絮,唇边勾起轻微弧度:“这就够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十二 罪(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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