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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刘清临困惑地看我,“怎么了?”
      一想到“刘清临”和“称霸厨房”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词,荒谬感和戏剧性实在太强烈,没办法不笑。
      我低头扶额,企图掩盖自己的表情,“没什么,忽然想到好笑的事情。”
      刘清临猜到我在笑他,但他的眼睛说明,他喜欢我的笑。拿过我的碗,盛了一碗汤,重新放回我面前,“当心呛到。”
      吃完饭,看我心情还可以的样子,刘清临谨慎地开口:“为什么要偷东西?”
      我耸肩,“没钱,活不下去了。”
      “没有再找一份工作吗?”
      去年,赵警官也是这么问我的。
      那是我和他第一次见面,他抱定了要教育我的态度,而我的表情不屑一顾,“找了,找不到。”
      就业情况的糟糕有目共睹,我说的是实话。
      “所以就去偷东西吗!”
      “对,我犯法了,把我关起来吧,关多久都行。”我抱着胳膊,“我还是更适应里面的生活。”
      赵警官从那一刻记住了我。
      我把电脑拍在刘清临面前,打开邮箱,给他看我到底投出去过多少简历,又收到过多少封拒绝信,实际上环卫工清洁工一类的职位我也应聘过,我预想过落差,但事实证明,这不是落差,这是落底。
      在我放弃生活之前,也许是生活先放弃了我。
      “我是个小三,还是个杀人犯,没有重头再来的资格。”
      刘清临立刻将我抱在怀里,“你不是,萋萋,不要说这样的话。”
      我只是客观地陈述,但他被刺痛了。
      似乎有个奇怪的问题,我早该问,但是一直忘了问。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从没有告诉过他,我是开城人。
      刘清临沉默了一会儿,向我道出事情的经过。
      起因是一份快递。
      五年前,有三个年轻的短视频博主想找刘清临合作,托人辗转联系到了我,我审核了他们发来的策划案,调查了他们的流量和受众,想到刘清临即将上映的新电影,就邀请他们来参加首映礼,顺便为新电影做宣传。
      活动开始前,我严谨而严格地核对台本,并进行最后的修改,他们被我弄得很紧张,因为他们此前的活动大多是素人参与,与公众人物互动,还是第一次。
      首映礼反响很不错,观众也很热情,眼看开始超时,我在台下向刘清临指了指腕间的手表。
      刘清临会意,长话短说结束了采访,并为耽误了时间向视频博主致歉。
      “呃,刘、刘老师您好,我们先自我介绍一下……”
      刘清临望了我一眼,好像觉得是我吓坏了他们。
      我回了一个非常冤枉的眼神。
      “不好意思我们真的很紧张,因为普通人第一次见到明星——”
      “别紧张,演员是职业,大家都一样。”
      活动结束前的最后一个环节,是给嘉宾发放一张明信片,写给五年后的自己,内容不公开,由视频团队统一管理寄出,算是对参与者的感谢。
      不仅刘清临有一张,连在场的工作人员都人手一张。
      为了防止大家不知道写什么,以及,为了契合新电影的内容宣传,明信片上定制了代表主题的诗歌——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任齐拿着明信片,问我:“这句似是而非的诗歌,到底想让我们写什么?”
      “难以忘怀的遗憾、错过,求而不得的人事,不敢言说的秘密,应该都算。”
      任齐点头,走到角落去写。
      经过协商,这些明信片最终会被寄回公司,由我负责接收。我给几位视频博主送了电影相关的物料和其他的礼物,名义上当然是刘清临送的,算是感谢他们的合作。
      五年后,快递如约而至,只是我已不在。
      艺人经纪总监何晏把那份快递放在了刘清临的办公桌上。
      刘清临打开,除了我和任齐已经离职以外,其他人依然在公司,他把别人的递给何晏,让他负责发放,手里只剩下三张明信片。
      第一张是他自己的,具体是什么内容,他没有告诉我。
      第二张是我的,我没有署名,但他认识我的字。
      “我已经把他的名字写了一百遍,但纸上还是空白。
      就像世人只见梅花落满南山,而不知道花落的缘故。”
      第三张是任齐的,上面只有三个字,扭曲乖张,触目惊心。
      “得到她。”
      刘清临想起任齐看我的眼神,他从前就觉得那眼神有说不出的意味,大概是同为男人的直觉,因为我当年居然毫无发现。他微微皱眉,问何晏:“任齐离职以后,还有能联系上他的人吗?”
      “他朋友不多,我印象中,只有生活部的邵鹏和他合租过一段时间。”
      “让他来见我。”
      “明白。”
      五分钟后,邵鹏进来。
      刘清临将明信片推到桌前,“你现在和任齐还有联系吗?”
      “任齐?”邵鹏很诧异,“他早就死了啊。”
      刘清临也诧异,“什么时候的事?”
      邵鹏的眼神忽然变得古怪起来,好像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默默后退了一步,“刘总……不知道……吗?”
      刘清临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你说。”
      “那件事发生以后,何萋萋和任齐都离职了,”邵鹏小心翼翼地斟酌措辞,“没过多久,他家里就打电话来,邀请我参加他的葬礼,但我一直觉得他性格古怪,交情也不深,就婉拒了,结果电话那边突然破口大骂……”
      邵鹏又退了一步。
      “有那么几句,说何萋萋是杀人犯,说我们公司的人都该判死刑……”
      回忆到这里,刘清临的表情已经很难保持平静了,下颌紧紧绷着,仿佛那种骤然呼吸停止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
      像是为了掩饰这种失态,或者只是想确认此刻的真实,他握住我的手,指尖还留着劫后余生的冰凉。
      我倒没什么反应,“那你又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一八年除夕,给我打电话的是你。”
      我想起来了,那是我在监狱度过的第一个除夕,平日里犯人都会发疯似的想家,又何况是除夕。每天晚上,大家都会在睡前看信、看照片,给自己留一点念想,才能挺过下一天。
      而我什么都没有。
      我在世上已如浮木。
      除夕那天打电话的人非常多,不是谁都有资格排队,我吃了很多苦头,才得到那个机会,可是拿起电话,却根本不知道该打给谁。
      我走投无路,心理崩溃。
      然后拨通了那个,唯一还记得的号码。
      其实我没有指望他接听,因为我了解他的习惯,来历不明的固定电话,他基本不会接。
      “喂?”
      听到他的声音,我泪如雨下。
      用胳膊抵住口鼻,拼命克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想象他的动作,因为听不到声音,所以会把手机拿下来,再看一眼电话号码,确信这是个陌生可疑的电话,然后挂断。
      “嘟——嘟——”
      电话那头已经切断了信号。
      他没有听见我无声的求救。
      直到他终于想起这个莫名的来电,在手机里翻了将近四年的通话记录,找到了那个固定电话。
      归属地是开城,根据网上查到的信息,号码属于开城监狱。
      我问:“为什么你会接那个电话?”
      “你离开以后,我每个电话都接。”
      我说了再也不要见面,再也不要联系,原来他却还在等我的消息。然而讽刺的是,当我唯一一次想到他的时候,他并没有认出我。
      刘清临再次将我抱在怀里,“我知道你不喜欢听这样的话,所以一直没说,萋萋,我来迟了,来得太迟了。”
      迟来的深情比草贱。
      我推开他,“没关系,已经不需要了。”
      “如果,”他的声音颤抖着,“我没有挂断那个电话,你会开口吗?”
      我回想当时的心境,点头,“如果你再说一句‘喂’,我应该会忍不住。”
      “会说什么?”
      “刘清临,能不能救救我。”
      我说这话的时候面无表情,因为绝望了太多次,早就麻木了,但是刘清临好像被我逼得崩溃了,他仿佛已经痛不可忍,眼睛越来越红,嘴唇嚅嗫,终于还是掉了眼泪。
      他在所有人面前都从容稳定,有一种看尽千帆的渺远。
      这次,当着我的面,他绝望而无措,像个孩子般痛哭。
      我感到新奇,伸手,摸了摸他满脸的泪痕。
      他别过头。
      掌心温热潮湿,枯槁如死灰的心,忽然想起了一些疼痛的感觉。
      他和别人终究是不一样的,因为他是我年少时,最为热烈的一生所爱,因为看着他的时候,我会觉得自己至少曾经活过。
      以前的刘清临对什么都是淡淡的,在乎的东西,不在乎的东西,全部都一视同仁,无可无不可,但现在的他变了,变成了我从前想象中的那个样子。
      分别的时候,我曾对他说,“我不会后悔,因为我在捍卫自己的爱人,刘清临,如果你不想后悔的话,就继续这样活着吧,永远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但是他后悔了,他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世上再不会有人像我那样爱他。
      他被我改变,他是我最好的作品,岁月雕刻他,我的爱也曾雕刻他,每一处落笔,都见证我的心与血。
      我知道这一阵忽然的心痛不是为他,而是为我自己,为我永远失去的灵魂,为我长夜辗转里那些玫瑰与霞色的旧梦。
      转过他的脸,我给他我的怀抱。
      他的双手紧紧覆住我,像溺水者抓住稻草的挣扎,明明知道是虚妄,还是要用尽力气,赌此刻万分之一的真实。安慰也好,拯救也好,只能孤注一掷,以命相搏。
      天色越来越晚,陪他整理好心情,我继续按部就班地生活。熬夜,喝酒,写网文,然后在凌晨三点去沙发抽烟,这次我调低了电视音量,但客卧的房门还是打开了。
      我没回头,一床被子已先盖在我身上,刘清临依然坐在我旁边。
      他很固执,非要适应我的生活作息。
      沙发一横一竖,我从横的那面挪到竖的那面,“分你一半,躺下睡。”
      “没关系。”
      从声音都听出他的疲惫,我掐灭烟头,开始不耐烦起来,“你病没好,要是加重,累的是我。”
      刘清临像是想了一会儿,然后回房把自己的被子也搬来,躺下,与我脑袋对着脑袋。
      电视上还在播放外国歌剧。
      “她是那样温柔和美丽,心念一动便先自赧颜。
      我向她讲起年轻时的故事,她为我流泪和叹息。
      她因我曾经危险而爱我,予我她的同情和怜惜。”
      旋律悠长,意味婉转,我和刘清临都在听。
      我知道他要开口了。
      “萋萋,是《奥赛罗》。”
      奥赛罗出身微贱,外貌粗鲁,却得到元老的女儿苔丝狄蒙娜的爱情。苔丝狄蒙娜年轻、温柔、美丽,却拒绝了公子王孙、风流少年的求爱,不顾世俗的名誉、悬殊的年龄,抛弃一切,背井离乡,与奥赛罗私自成婚。
      奥赛罗的旗官伊阿古,嫉妒奥赛罗的爱情,于是几次挑拨离间,污蔑苔丝狄蒙娜的忠诚,奥赛罗信以为真,亲手掐死了妻子,最终真相大白,奥赛罗在绝望中挥剑自刎。
      这是读书时的毕业大戏,我出演苔丝狄蒙娜,刘清临出演奥赛罗,任齐出演伊阿古,当年都是局中人,现在回首,命运的轨迹居然会如此相似。
      《奥赛罗》是莎士比亚的四大悲剧之一。
      上学的时候,我和刘清临曾经讨论过,悲剧的内核,在于命运的无法更改,以及人的徒劳抗争。
      我闭上眼睛,假装自己睡着。
      可是刘清临还在说,不知道是不是说给我听的,“也许这的确是我的惩罚,但我永不接受这样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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