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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老板,来两瓶酒。”
      正在后厨烧烤的中年男人探出头,打量了我好几眼,走到收银台前给我结账,然后一指角落,“自己拿去。”
      我拎了酒,随便找个座位,墙上的时钟已经过了十点,街上可以说是空无一人,想找一家还开的店面不太容易,尤其是这种零下十几度的冬天。
      隔壁桌的几个男人已经喝多了,直勾勾盯着我看。
      我对着酒瓶猛灌,喝到一半的时候,那几个男人果然还是站起身了,前后左右围在我身边,他们不说话,那我也不说话,抓紧时间多喝几口。
      “这么晚了,你一个女人家在这里喝酒,要不我们陪陪你?”
      余光瞥见老板迅速钻进了后厨,躲得倒是很快。
      我扬了扬下巴,“可以,坐吧。”
      几个男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后,一只粗粝的手掌抬起我的脸,“虽然脏了一些,细看的话,还是有点姿色的。”
      我叹了一口气,“你们带刀了吗?”
      他们被我问愣了,但很快,又起哄般笑起来,“没有,但有些别的家伙,打在身上,可不比刀子好受。”
      “可惜了。”我说。
      “哪里可惜?”
      “看来这酒要浪费了,我可是付了钱的。”
      我砸碎酒瓶的同时,几人也立刻对我动手。
      混乱的扭打,照例在警察的呼喝声中结束,他们总是习惯先制伏男人,于是我趁乱逃跑,身后传来愤怒的声音,“何萋萋!不许跑!”
      老城的街道空旷、破败、七弯八拐,我是个经验丰富的逃跑高手,很快就甩开了那帮吃干饭的警察,巷口左转,迎面撞进一个人的胸膛。
      “长眼睛不看路啊!”
      我条件反射地骂出去,而来人的脸,也从阴影处走到了路灯下。
      大脑一片空白。
      刘清临。
      他看着我,或者说,在仔细地辨认我,毕竟我和五年前相比,简直是脱胎换骨人生再造,在那双眼睛的震惊之情完全浮现之前,我猛地推开他,掉头就跑,比之前的速度还要快。
      赵警官看到我向他跑去,表情有一点迷惑,但我不给他反应的时间,“你不是要抓我吗,就现在,快点上车。”
      警车在没人的马路上开得飞快,我仔细地看街景,小店面,卷帘门,整座城都是年久失修的模样,年轻人基本都外出务工,孩子们也跟着走了,剩下的只有老弱病残,“赵警官,我应该不是在做梦吧?”
      “何萋萋,你喝酒把脑子喝坏了吗?”
      “你说,会有那种娱乐圈的明星,或者叫演员,自己开公司做老板的,放着大城市的豪宅不住,专门跑到咱们这破烂城市的荒凉小县城来吗?”
      “谁啊?”赵警官给我翻了一个白眼,“你从前那个相好的吗?叫刘什么的来着?”
      “陈年旧事了,你还挺八卦。”
      “你是我们的常客,当然需要特别关心。不过你甭紧张,我就自己好奇而已,没跟别人提起过。”
      “那我还得感谢您。”
      “别,我可受不起,你少给我们找麻烦,算我感谢您吧。看你弄得,这一身伤,血都淌车上了,哪还有个人形状,衣服也破破烂烂的,不知道换件新的吗?”
      “没钱,买不起。”
      “哼,抽烟喝酒倒是有钱。”
      警车停在派出所门口,我被带走,赵警官出去接电话,询问我的是个老警察,看上去快要老年痴呆的样子,果然没有年轻人愿意留在这里工作。
      不等他开口,我已经轻车熟路地开始了。
      “何萋萋,何必的何,‘萋萋满别情’的萋萋,白居易的诗您没听过吗?算了,草字头,加一个妻子的妻,二十八岁,无业,住在老城富贵小区七栋三零一,今天的事情其实挺简单的,他们要我陪酒,我不乐意,就打起来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老警察从镜片上面看我,“你一个女的,把几个男的打成那样?”
      “哪样?”我示意我的胳膊和腿,“明显我伤得更重。”
      “他们也不轻,说你是个疯婆娘,打起架来跟不要命似的。”老警察吹了一口茶叶,“是个练家子?”
      “没,以前在监狱蹲过几年,挨打多了,也就学会打架了。”
      “因为什么进去的?”
      “防卫过当,杀了个人,跟今天的事儿没关系。”
      这种破落的小县城,派出所当然也很寒酸和简陋,对于社会无业游民之类的东西,没人手也没精力搞什么教育拘留,何况城里就这么几个人,一来二去全是熟面孔,我很快就被批评一顿,然后释放了。
      赵警官在门口等我,我知道他又要说老一套了。
      “何萋萋,你能不能活得像点人样。”
      我笑了笑,“快到年底了,给你冲个业绩。”
      “我跟你说正经话呢!你看看你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现在过的又是什么日子,再这么浑浑噩噩下去,你这辈子就算完了。”
      “早完早好,活得我嫌长。再说了,你以前又不认识我,怎么知道我过什么日子?”
      “网上的老新闻能看到,说你是首都电影戏剧大学的学生,我这辈子都考不到首都去,还有,网上那几张照片,我都不敢相信是你,那漂亮精致的劲儿,和现在这个小混混模样实在差远了,你说你因为一个男人,把自己搞成这样,丢脸不丢脸?”
      “跟男人没关系。”
      赵警官递给我三张百元大钞,“拿去买件新衣服,这件都漏风了,而且全是血,怪吓人的。”
      我双手插兜,没接,“你那点工资,就别打肿脸充胖子了,我什么德行你还不知道吗,钱给了我,我只会去抽烟喝酒。”
      走出派出所,我步行回家,路边一摞一摞的脏雪堆在一起,风吹在脸上和伤口上,刀割似的疼,腿被打得不轻,所以只能慢慢走。
      经过刚才的转角,路灯下已经没有人。
      大概是我眼神越发不济了,或者撞鬼了,刘清临不应该找得到我,过去的那些人,应该没人能找得到我。
      我抬头看了一眼,灯光昏黄,看上去垂垂老矣。
      好像是很久之前,在首都宽阔明亮的大街上,路灯熠熠,天色晚晚,正下雪。他见我将脸贴在车窗玻璃上,就让司机停车,对生活助理任齐说:“剩下的路,我想走回去。”
      任齐看了我一眼,“需要人跟着你吗?”
      刘清临转向我,眼里有淡淡的笑,“如何,小经纪人?”
      我也向他笑,“职责所在。”
      下车的时候,他微微拢着我的裙摆,“当心。”
      “没关系。”
      纷纷扬扬的雪,落在他的肩上和发上。
      我偷眼看他,他的眼角有岁月的雕凿,但是落笔温润如君子,似乎还带一点伤怀,他总是那样,有很多心事,笑容在唇边,却不在眼睛里。
      并肩而行的样子,像极了恋人。
      但我不敢说,也不该说,只是又不能停止这个念头。
      他微微低着头,问我,“你喜欢雪吗?”
      我摇头,看着他笑,“喜欢的不是雪。”
      他站在雪中,仿佛已生了白发,我想我的发上也有落雪,就好像我们一起白头,就好像我们之间亲密无间,除了彼此,什么都没有。
      面对我的直白,刘清临沉默了很久,然后低声说:“萋萋,你值得更好的人。”
      我回身,雪地上,我和他的脚印浅浅绵延,简直像是依偎在一起,拿出手机,我拍了几张脚印的照片,像是要记录某种隐秘的踪迹。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到苏轼的那句诗,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路灯一盏一盏,我们也随之忽而明,忽而暗,我不回答他的话,只用一点骄傲的语气反问:“真的吗?为什么?”
      他认真地注视我,灰色的长衣,白色的棉裙,红色的围巾,我甚至觉得他注意到了我的星星耳坠和月亮项链,以使我相信他所说的绝非一句恭维,“因为你非常美丽。”
      “你也是。”
      娱乐圈的男演员们,在四十岁左右的时候,大多都会发胖发福,就算保持住身材,神情也总免不了中年人的疲态,可是刘清临不一样,岁月待他格外温柔,像是一块玉,过去的时间越久,越有内蕴的万千光华。
      不知道他老去,会变成什么样子。
      朔风呼啸,我被冻得回神,一定是撞鬼了的缘故,我才会想起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路灯的光像是风中残烛,虚弱地照着我。
      小区门口的情趣用品店是唯一开门的店了,“成人”二字的灯牌有诡异的粉光,外墙都败得不成样子了,情趣还这么灯红酒绿。小区里乱停着各种不值钱的便宜汽车,我往里走,忽然看见一辆豪车。
      谁家的富贵亲戚来串门了吗。
      我扶着楼道肮脏的扶手往上挪,身上的血已经被彻底风干了,回去必须要抽一支烟缓缓才行,我在兜里找钥匙,手冻僵了,和楼道的声控灯一样不太灵光,钥匙啪地一声掉地,声控灯在此时应景地亮起。
      我弓身捡钥匙的时候,看见面前一双价值不菲的鞋,站起身的时候,有点意外也说不上意外的,又看见了刘清临。
      果然老年人就是见过大场面,接受现实的速度非常快,他的眼睛里已经没有震惊了,只是充满了一种哀戚的自责,“萋萋……”
      我靠在楼梯口,倚着掉灰的墙壁,“有事吗?”
      他的嘴唇嚅嗫着,一副有千言万语的样子,皮囊没有明显见老,还是挺好看的,只不过他这样子,和这个脏乱差的环境比起来实在违和。我已经为他安排了无数句开场白,比如,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比如,对不起我来迟了,之类的。但他先向我伸手,似乎想抚一抚我的脸,那张如今只剩下伤口和淤青的脸。
      我打开他的手,“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的。”
      他怔然,手落下,垂眸想了一会儿,说:“我们可以谈谈吗?”
      我耸了耸肩,“你说。”
      “不打算请我进去吗?”
      “家里一片混乱,怕您嫌弃。”
      “开门吧。”
      钥匙捅进去,我用力推,大门纹丝不动,虽然腿上受伤,但也没别的办法,我抬脚一踹,砰地一声巨响,“见笑了,门锁年久失修,不用换鞋,随便坐。”
      按亮客厅灯,狼藉的房间尽收眼底。
      泡面味和烟酒味扑鼻而来,刘清临微微皱眉,他打量着我的住处,简陋寒酸自不必说,各种没扔的泡面桶,七横八竖的空酒瓶,沙发上还有我的脏衣服,的确不适合招待客人。
      我问他:“你确定要进来吗?”
      他点头,关上门。
      我想起,家里甚至没有多余的杯子,“只有一个杯子,我用过,你介意吗?介意的话,我可以用碗给你倒水。”
      “不介意。”
      我抄起杯子去厨房,晃了晃水壶,只有半杯冰水,刘清临有胃病,我用微波炉热了三十秒,抱臂等待。
      厨房的玻璃窗,隐约映出我的影子,和身后一直在看我的,刘清临的影子。
      我,邋遢浮肿,破衣烂衫,双眼浑浊空洞,淤青和血迹弄了满身,他,挺拔清隽,如霜后松竹,眼角眉梢虽然心事沉沉,却还是雅致如玉色,经此惨烈的对比,我觉得自己才是那个老年人。
      把水放在桌上,我拿过打火机,摸了一支烟,点燃,深深吞咽了一口,刘清临看了一眼桌上的烟灰缸,里面是数不清的烟头,我窝在沙发的另一角,看着眼前升腾的烟雾,剧烈咳嗽了几声,“想说什么,说吧。”
      “我离婚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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