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见字如唔》为糖

7、求卿

　　启了坛，满屋的桂花香，雾雾的暖黄酒色，我和先生各倒了大半杯，倒有些名士把酒吟诗的风雅，酒掠过舌尖，划过舌苔，渗进喉咙，在口腔内氤氲着，透着微微的辣和馥郁的浓香

　　我酒品没有先生那般好，喝着喝着就从椅子上喝到了先生的怀里

　　我发觉先生从一个变成两个，又从两个变成了三个，慢慢的又多出来十个八个，我数了半天，愣是越数越多，数不明白，摊在他怀里，学着那日先生醉了时，和我讲话的样子

　　“先生，卿卿好喜欢你，好喜欢好喜欢的，卿卿刚才又数了，一共是三十四个先生，我决定，让三十四个先生在我心里都排第一，你们三十四个在卿卿的心里挤一挤，卿卿心大，不要打架，不要打架，嘻嘻嘻，先生，呦吼，有三十四个先生可以抱卿卿，卿卿可以亲亲三十四个先生”

　　说着说着，我这舌头发卷，迷迷糊糊地在先生的怀里睡着了

　　翌日醒来，觉得头微微发胀，觉得昨日有些失态，先生煮了醒酒汤，责怪自己没看护好我，竟让我自顾自地醉了，又怕我起来肚子空，做了一碗甜粥

　　我今日发懒，不想起床，撒娇让先生给我读书听，我近日迷上了《聊斋》，觉得神鬼狐蛇的故事，蛮有趣的

　　先生侧着身子半躺着，我躺在先生怀里，他声音是我听过最好听的，哪怕不讲故事，叫上三两声的卿卿，我这心里都如同浸在糖水里一般

　　我问先生：“先生怕鬼么？或者，有一天，家里来个了漂亮的狐狸姐姐，先生还喜欢卿卿么？”

　　先生捏了捏我的脸，笑了笑：“世上哪有鬼，只有人心是鬼域，家里也不会有狐狸姐姐，我们家卿卿，现在连书本上的人物的醋都吃了”

　　我“腾”地坐了起来，冲先生吐了吐舌头，调皮道：“若是家里来了个漂亮的狐狸哥哥，我说不定会喜欢狐狸哥哥，不喜欢先生了”

　　先生眼里掠过一丝灰，放下书本，伸手将我搂在怀里，他胸膛滚热，如烧的沸腾的水，可声音还是那么温柔

　　“卿卿，以后这个玩笑不许再开，好不好”

　　我原本只是开玩笑，逗逗先生，眼下他神伤如此，觉得自己有些出格，亲了亲先生的嘴角，发誓一辈子都只喜欢先生，再也不说那混账话

　　先生吻了吻我的额头，黑玉一般的眼睛诚挚地望着我，说他明知那句是姑娘家玩笑话，可是入耳一刹那，心尖还是紧了

　　他爱我总比我多一分，我追了一辈子，都未曾追上那一分......

　　......

　　春色渐浓

　　府里新跑来了一只狸花猫，刘叔见了喜欢，就要了去

　　先生知我在府里闷了一整个寒冬，便要携我出府走走

　　我大抵是未出府太久了，这墙上歪七扭八地贴着纸，还有些猩红的大字，我心一紧，先生摸了摸我的头，说这全是街上孩子的胡闹

　　——可我不是孩子，我舍不得他多心，我信了这是胡闹

　　先生带我去了一家早吃铺子，忙里忙外的伙计，都是些和我一般大的人，只有那烧火的是个残了腿的老翁，他们见到先生都齐齐地喊了声“先生好”

　　先生我紧握的手，挺直腰板，眼角带笑地给众人介绍道：“同学们，这是我爱人，你们不必叫她师娘，叫她文盈同学就好”

　　先生懂我的奇奇怪怪！！！

　　几个学生有些迷惑，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我笑着看着他们：“我今过了年，才十八，你们不许叫我师娘，那娘字显得老，叫我文盈，或者和先生一样，叫我文盈同学”

　　他们点了点头，微微一笑，又齐齐地叫了一声“文盈同学”

　　——文盈同学，这个称呼蛮好听的

　　吃过早饭，我以为就和先生告了别，我回去读我的书，他离开上他的课

　　他拉着我的手，说今日课少，带我去京大走走，我倒是有些扭捏，怕给先生丢了颜面

　　他摸了摸我的头，说是带我给大家看看，他娶得姑娘，有多么的优秀

　　......

　　离京大不逾二十步，就看到不远处那熟悉的身影，是常先生，常先生远在美国的女儿生了个姑娘，算上常先生的父亲，算是四代，他那眼角的皱纹笑得愈发的多

　　常先生也看见我们，付了车夫钱，乐呵呵地向快步我们走来，他这胡子比我之前见到的要略微短了些，也平整了些

　　互相行了礼，常先生笑眯眯地打趣道：“呦，我们文盈也来上培和的课”

　　先生回应道：“怕她在家闷得无趣，带她来京大走走”

　　“欢迎欢迎，文盈，我跟你讲，我们培和那可是京大红人，哈哈哈哈~”

　　先生的课可以随意旁听，生动有趣，来的学生也多，甚至很多名流也来旁听，后来索性就在单开了一间大的教室，京大的学生无一不认识先生，也无一不喜欢先生

　　从进了京大得门，这一路上，先生始终神情盎然，眉眼间藏不住的笑意，逢人便自豪地介绍道

　　“这是我爱人——杭文盈，你们直接叫她文盈”

　　我生疏于环境，讪讪地跟着先生，微笑着回应，倒有些泄了气，却始终被这校园内的意气风发所感染，连湖水都异常的明澈，我那一刻，忽然觉得我是有些格格不入的，这里每一个人都是那梁上雁......

　　先生下午有课，问我想不想去听，我自然是愿意的

　　他一身棕白色长袍，神仪明秀，长身玉立，站在讲台上，我从未见过一个人的身上有光，可他，站在那，熠熠生辉，那光每亮一毫，我整个人就暗一分

　　回来时，墙上的红字被擦干净，连贴的纸都不见了

　　我从前未有自觉渺小的悲戚，今日却深知自己蜉蝣天地的不值一提

　　我开始共情到了苏轼在《赤壁赋》当中那句

　　——寄蜉蝣于天地

　　——渺沧海之一粟

　　——哀吾生之须臾

　　——羡长江之无穷

　　很幸运，今日我见到了沧海

　　很不幸，今日我见到了沧海

　　......

　　夜里，我紧紧地抱着先生，试图将自己埋进他的身体里，如果我成为他的一部分，那是否，生生世世不分离，先生察觉我的异样，柔声地唤了唤

　　“卿卿”

　　“卿卿”

　　“卿卿”

　　我抱得更紧了，头埋得更深，舍不得松手，他是上天赐给我的人间绮丽，满堂芳华

　　他又唤了几声，略带了些急促

　　“卿卿”

　　“怎么了？卿卿”

　　“怎么了？卿卿”

　　我觉得我整个人连着骨头都碎在了泥土里，慢慢地融在泥土里，却还倔强地贪恋地上的空气，轻轻把头抽出来一点，好让自己张嘴说些话

　　“先生，答应卿卿，一辈子都不要离开卿卿，好不好呀，我只知道先生好，却不知道先生好成这样子，今日瞧见那台上，先生是发着光的，是真的学问，举手投足，都那么美好，卿卿愚笨，何德何能嫁给先生，先生，卿卿好好读书，你不许离开卿卿，你不许离开卿卿~”

　　说完，又把头死死地埋进先生的怀里，连他身上的味道都极好闻

　　我不知怎得，竟然惧怕【来日方长】四个字

　　千古八荒此刻不及那怀里一片温热

　　尽管我知道他属于江河湖海......

　　先生没有继续唤我，任由我将头锁进他的怀里，我稀里哗啦地哭着，我不知道哭什么，明明他就在我身边，后来哭累了就直接埋在他怀里睡着了，待我睡着，他的泪才缓缓留下

　　他泪里的故事比我的更加深沉复杂

　　也就是那一夜，我爱他和他爱我第一次有了片刻的持平

　　翌日清晨，他打了盆热水给我擦了擦泪痕，吻了吻我的额头，他说只要我唤一声先生，多远，都会有一声卿卿

　　......

　　日暖，府内一些花早早地开了，缱绻淡淡的芬芳，我膝盖也没有太大的痛感

　　我和先生说想回杭府住上三两天，先生同意了，一起收拾了些行李

　　算起来，有大半年没有回府，唐爷爷瘦了很多，也老了很多，步子明显沉重，近来也不吃甜食，牙受不了，胃也受不了，他贪婪地看着我，我也算他半个孙女，怕没有下一次，我觉得他是真的老了

　　娘白头发也多了，眼角皱纹也多了，这些年一个人操持着偌大的杭府，加之本身身体就不好，带着偏头痛，看起来有些虚弱无力，一身的药味

　　柳姐姐依旧是那性子，她坐在位子上就开始破口大骂：“这糟践人的政府，除了砍头，砍头，狗腿，狗腿，也没三俩个能耐，就欺负自家人厉害，对着外人拱手作揖，前两天，连梨春园都拆了，说什么建教堂，我看他像个教堂”

　　柳姐姐骂得喋喋不休，喝了口茶水，又开始骂了起来

　　娘说她应该少说两句，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她说娘应该多说两句，免得跪得太久站不起来

　　......

　　柳姐姐给我做了一床被子，绣了一个带着红色梅花的手帕，把手帕递给我的时候，还连带着把安德森给骂了

　　“呸呸呸，这洋先生，说咱们这里的梅花弱，娇滴滴地粉，硬说那北方红梅飒气，尤其那红梅立雪，堪称隆冬绝色，一通天花乱坠，说好了要带我去看，可这洋先生前两日竟然不辞而别了，亏我领他去了好几次梨春园，教他汉语，还给他弹琵琶，拜托，那是我柳曼的琵琶，一般人想听都听不到，到底不是中国人，竟然不懂礼尚往来，他呀，倒是好，拍拍屁股走了，也不留个信，男人呐，没一个好东西，没一个好东西呀，小文仪，你得防着点你们家培和，唉~”

　　“我现在去要回礼都没地方去，唉~，娘老子的，呸呸呸”

　　我第一次在柳姐姐的眼神里看见了伤戚，恰如我和先生第一次的别离

　　可我却不需要防着我的先生

　　我又念叨了好几声【培和】，还是找不到令我一见钟情的诗词来当我的字

　　......

　　我将那帕子拿给先生看，先生说这帕子做工精巧，柳姐姐绣工的确算得上上乘之作，只不过这梅花画得不太像，先生去过很多地方，这红梅立雪自然是见过的

　　我凑到他身边，一脸疑惑，微微蹙眉：“先生，那红梅立雪是什么样子的呀”

　　先生拉着我的手，笑而不语，提笔在纸上作画，片刻，红梅立雪图就出现在我的面前，他摸了摸我的头

　　“大抵如此，等卿卿膝盖好了，今年冬天，先生带你去看真的，好不好呀”

　　那画上，就一点红，可唯这一点红，红了这人间......

　　我点点头，先生的好，又要加上一条，绘画好，欣喜地应声道

　　“嗯，到时候一起去看真的红梅立雪！”

　　他轻轻地捏了捏我的脸蛋，随即拦腰把我抱在怀里，将我放在腿上，正了正，语重心长对我说

　　“卿卿呀，答应先生，以后不要胡思乱想，卿卿放心——既得卿卿，永不负卿”

　　我把头靠在他怀里，没吭声，他怀里总是暖暖烫烫的

　　半晌，先生突然握住我的手，柔声问：“卿卿，看过我们的婚书么？”

　　我一怔，微微低下头，随即摇了摇头，我当真是没见过的，我那日就顾得上吃和看好看的先生了，我连娘叮嘱的嫁妆画都没看过，哪有时间去看婚书......

　　先生将笔递到我手里，我握着笔，他握着我的手

　　“无妨，我教你写”

　　——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

　　——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

　　——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

　　——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此证

　　先生顿了顿，随即又握住我的手，在此证后又加了一句话

　　——寤寐求卿，忱怜卿卿

　　——既得卿卿，永不负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