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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秋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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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秋,这天有些发凉,先生领着我置办些新的棉衣,回来的路上,又买了些糕点和一些胭脂水粉
他近些日子也学着给我画眉,却不需纠结是否入时无
我原来在杭府很少出门的,娘说外头乱,这日一落一升,就换了人间
回府时,刘叔给先生看了眼近些时日的账本,我挤在先生的身边,撅着嘴看了看账本,眼珠一转,横竖觉得做的不好,伸手指了指,歪着头对刘叔说
“这账本做的不甚精细”
刘叔留着一个极滑稽的山羊胡子,有些闷着气,但不表露
“那依大少奶奶的高见?”
我将那账本夺了过来,让刘叔将近两年的账本全部都送了过来,自顾自地朱批,让他三日之后再来取,全然没看见他那有些歪了的胡子
先生今夜没做些翻译之事,多点一根蜡烛,看着我做账,这嘴角越看弧度越大,轻轻摸了摸我的头,问道:“卿卿这是和谁学的”
“是我们府里的唐爷爷,我娘说,他这人年轻的时候,没个正道,除了科举考的,其他什么的都研究,天文,历法,算数,农业,水利,甚至还会些机关之术,连斗蛐蛐都是一等一的翘楚,后来娶了房媳妇,温婉贤淑,就收了些心,一心想考取功名,哪知道那姑娘命薄,三年就去了,后来,就在我们夏府当了管家,一生未再娶”
先生给我泡了壶决明子茶,吹了又吹,吹了又吹,才递了过来,柔声问道:“那依卿卿之间,唐爷爷无心科举是否算是蹉跎一生”
我接过先生递过来的茶,美美地喝上一口,觉得周身热得舒适
“呸呸呸,唐爷爷可是大才,科举这东西,废得好,我前些日子读了先生誊写的《孔乙己》,觉得这人当真可怜,凡遭遇种种,不能全然怪他,这世道,若是给不和笔墨纠缠的穷苦之人也留大片的活路,那才够美好”
先生亲了亲我的额头,说我这小脑瓜灵光,自己也顺便沾些灵气,随即又打趣道
“哦,你还读了《孔乙己》,其他的呢?”
我举着毛笔,顿了顿
“还有《狂人日记》,可读到【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就有些后背发凉,没敢再读下去”
先生眉间若蹙,有些疑惑:“这又是为何?”
我缩了缩脖子,睁着一双圆眼望向先生:“那日,从梨春园回来,路上就有几条狗瞪了我,我当时是有些害怕的”
我知道那狗是畜牲,可奈何总有一副獠牙
月色渐浓,我连着打了七八个哈欠,先生让我早早休息,别伤了身体,我摇头拒绝,说明日还有课业,再摞上一摞账本,哪还有休息
先生轻轻吹灭一盏灯,轻声说道:“今日,卿卿让我领略了这算账之才,这课业之事可以缓些时日”
我知他心疼我,可明日复明日,总不是个办法
先生又吹灭剩下三盏,说明日定早一个时辰叫我
他确实准时将我叫了起来,我那时还觉得他是个随时随地都可以醒来的神人
后来才知,每次早叫我一个时辰,先生便一宿不敢合眼,怕误了时辰
我总觉他宠我太多,可他总觉得宠我不够
过了几日,我将《狂人日记》读完,便期冀着这世道,总该有大批没有吃过人的孩子
......
我是有些时日没回家了,先生说中秋节带我回夏府过,也赏了些酒钱给了家里的佣人,刘叔的胡子最近不歪了,整日求着让我教教他这做账的本事
玉轮高悬......
这桌上又多添了一双筷子,是个金发碧眼的英国男人,生得魁梧,英文名字叫安德森,中文名字还没想好
如果说先生的眼睛是帝王黑玉,那这男人的眼睛就是绿松石,可他一张口,我就觉得那中国话不像是中国话
席上,我总是盯着他的眼睛看,觉得有意思极了
他叫我娘夫人,叫柳姐姐柳姑娘,我知道,这一定是柳姐姐的主意,柳姐姐对他的态度较为温和,偶尔也指桑骂槐地讽刺两句,奈何安德森的中文不好,听不出所以然
夜里,我躺在先生的怀里,横竖睡不着,刚开始还是觉得那双眼睛好玩,慢慢地就想到了外国的姑娘也该是有一双这么漂亮的眼睛,那头发应该更长,就恼火地从先生地怀里翻到了一边,心里不是个滋味
先生有些不解,凑近了身子,轻声问道
“卿卿是哪里不舒服?”
我娇嗔一“哼”,扁着嘴问道
“先生,外国的姑娘也生得和那安德森一般么”
先生应了声是,我觉得心里更加地不是滋味,又娇嗔地一“哼”
先生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继续问道:“卿卿怎么了”
我嘴巴扁得厉害,压着眉毛:“那先生就没喜欢过西洋姑娘,先生行桥遇水的,总能碰见个比我更入眼的,比我更聪明的”
先生顿了顿,随即抿着嘴笑了起来
我见他这副笑脸,愈发的恼火,把头埋到一边,明知道这姿势明早必然落枕,却坚定地发誓今夜不许他抱着我入睡
他将身子凑得贴了过来,一把把我抱在怀里,小心翼翼捋着我有些乱的头发,低语道
“卿卿这是吃醋了,我辗转多国,所求的是学问,而非女人,行桥遇水是途中必然,可唯心上一点,只住卿卿一人,现在是,以后也是,生生世世都是”
我自知是我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却偏偏不服输
他见我一副好强的样子,佯装不满道:“我今日明明见你一直看那安德森先生,难道,卿卿,也钟情于这西洋男子,厌倦了枕边人”
我皱着眉,忙翻个身:“没,我那是好奇......就是好奇嘛,我不管,哼~,就是好奇”
我终究没辩论过他,不过这一夜睡得香甜
......
江府的菊花开的茂密,先生知道二公子喜欢菊花,就邀请他来家里坐坐
他来时左手拎着一盒茶叶,右手携着一女子,身后有两个仆人抬着一把古琴,这女子是赵夫人,叫江怜嫣,是个玲珑秀雅的江南女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且尤善一手古琴
二公子携夫人走得有些缓慢,凑近了,才发觉那微微隆起的腹部,二夫人看我总是时不时用余光扫她那小腹,一双葱白的手轻轻地握住我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我不敢碰得久,怕那腹中的孩儿被我惊扰,又觉得她这偏瘦弱的身子若是日日顶个肚子,也着实辛苦
二公子打趣道:“培和没想要个儿女”
先生看着我,浅笑道:“这得听我家卿卿的”
二夫人的古琴弹得极好,我拿着两盒糕点装作拜师,想和二夫人学些琴技,二夫人抿着嘴,说认我做个妹妹,这琴日后必然教会我,说着将来时带的琴送给我,说是还礼
二公子离开时天未全黑,我和先生借着微弱的光,散步在园子里,我脑子里总是好奇二夫人那肚子,手微微卷成一个弧
有些疑惑:“先生,为何我这肚子不见个动静”
先生一怔,轻咳两声,低着头:“我和卿卿并未行夫妻之礼”
“已是夫妻为何不行夫妻之礼?”
先生顿了顿,轻声说道“觉得你有些小,大把年华不必拘束在相夫教子,去读你想读的书,若是有一日,你愿意了,这礼也不迟”
我想了想二夫人沉甸甸的肚子,又想了想京大的裙子,果断地选择了后者
我知道先生博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便问他:“可是有行礼无子的法子”
先生回道:“法子千种百种,总是有疏漏,倒不如从源头断掉,这日日抱着你入眠已实属一生之幸”
......
这些日子,先生得一良友书信,激动地拿着信,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连连说了十几声“好”
他握着我的手,誊那信上的文字
——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
——教我如何不想她
——月光恋爱着海洋
——海洋恋爱着月光
我觉那字生疏,先生放声大笑
“卿卿,这字念【ta】,你看,这【他】为我,【她】为你,如此相得益彰,甚好甚好”
先生朗笑很久,这诗前前后后抄了一指厚的纸
......
前些日子做的新衣也好了,先生带着我去取回来,忽地发现,裁缝铺不远处开了一家照相馆,先生握着我的手,说一起照个相
我从未见过这舶来的洋玩意,倒也觉得新奇,先生陪我照了好些张,等着过几日来取
透过镜子,我嫌弃他过于美貌,有些衬得我潦草;他嫌弃我过于灵动,有些衬得他呆板
汤先生得了薪水,自觉叨扰,也就搬出去住了,临走时送了我一副年岁稍长的国际象棋,说过些时日要来和我杀上几盘,孟先生母亲离世,焦急地回去奔丧,匆匆告了别,我倏地觉得这府里有些空
先生不但学会了描眉,也学会了梳头,只是可怜我府上那马尾拂尘,硬是秃的不像个样子,马上就只剩下一根棍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