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毛白日》金三月

42、42

　　陈青果的眼泪好像在王恕治疗的那些岁月掉光了，没有了，她一滴泪都流不出来，平静地处理他的后事，整理他的遗物，把那条陪伴他整个青春的蛇皮袋洗干净收起来，仔仔细细地叠成方块，拂平边角，放在衣柜最上面那层的最里面，似乎就这么放进去，再也不拿出来。

　　时间不会因为一个人，或者几个人，很多人的生老病死而永久停止，暂停都不会有，它继续走。

　　死了的人死了。
　　活着的人，活着。

　　因此陈青果没有庸俗地剪掉长发，对外宣告要从此忘掉王恕相关的所有记忆，告别过去，开启新生活，王恕的中途撤离并不能让她的世界崩塌，花照样盛开，草照样碧绿，一切都是原样。
　　这是她爸妈，同事，亲戚，朋友眼里能看到的她。

　　夏未未要带陈青果到国外玩一段时间，目的明显，想让她换个新鲜的环境，转移一下注意力，她认为没必要，却也没拒绝夏未未的心意。

　　国外的生活确实是陌生的，也是新鲜的，陈青果按照夏未未制定的旅行计划走，欣赏一个又一个极具文化特色的景点。
　　白天四处打卡，晚上瘫在床上浑身酸痛。
　　夏未未给陈青果贴面膜，上上下下地拍拍：“青果，这面膜的补水功能一级棒，你试试。”
　　陈青果望着天花板眨眨眼：“是挺水润的，不便宜吧。”
　　“还好啦，也就小一千一张。”夏未未迎上她震惊的眼神，勾勾她下巴，“没事儿，姐妹有钱，随便花。”
　　陈青果闭起眼睛：“那我真就可劲儿的花了。”

　　“就怕你不花。”夏未未躺到她身边，和她天南地北的聊，尽是些彰显出生活美好的内容。

　　迟迟没等来陈青果的回应，一看，睡着了。
　　夏未未给她盖上被子，长叹一声：“王恕不在了，还有其他在乎你的人，你要快点好起来……”

　　**
　　陈青果好着呢。
　　王恕死后第三年，陈青果的职场生活经营得风生水起，她成了年少时想成为的那种精英，拥有独立的宽敞的办公室，办公桌后方有一面落地窗，可以站在窗边俯瞰城市繁华，在工作上雷厉风行说一不二。
　　有次陈青果从外地出差回来，下飞机就接到了徐子路的电话，姐弟俩约在咖啡厅见面。

　　徐子路不知抽的什么风，不声不响地跑回国，他有心事，闷闷不乐。
　　陈青果问他怎么了，是不是学业上不顺利。
　　徐子路愁云惨雾：“是感情上的事。”
　　陈青果拿着勺子搅拌咖啡：“你还和丽香……”

　　“不是她。”徐子路没等陈青果说完就开口，“当年复合又分手后，我和她就真的断了。”
　　陈青果稍稍来了点儿兴趣：“那是？”
　　徐子路没出声。

　　陈青果看他那样，调侃道：“有喜欢的人了？”
　　徐子路的沉默相当于是默认。
　　陈青果问道：“同学？”

　　徐子路摘下眼镜：“不在一个学校读书。”
　　陈青果说：“这有什么关系，距离不是问题。”
　　徐子路语出惊人：“她有男朋友。”

　　“她有男朋友就有男……”陈青果反应过来，“啊，她有男朋友啊。”

　　陈青果严肃起来：“挖墙脚是不道德的，弟弟，这事咱中华儿女炎黄子孙万万干不得。
　　“我知道。”徐子路沮丧又烦闷地捏了捏鼻根，“明明是我先认识她的，我就是觉得自己为什么这么晚才对她动心思，我跟她从高中就认识……”

　　陈青果越听越迷糊，越听越心惊胆战：“你说的，不会是未未吧？”
　　徐子路看她一眼，垂下了眼睛。
　　陈青果不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久久都没言语。

　　就在上个月，夏未未向她介绍了自己的男朋友，是个十八岁的男孩子，青春阳光，浑身上下满是能让他们这种被生活奴役的“老人”年轻起来的生机勃勃。
　　命运的齿轮转动的痕迹多么奇妙……
　　夏未未喜欢徐子路那么多年，放弃了，收心开始新恋情了，徐子路却喜欢上她了。

　　陈青果端起咖啡，轻抿一口：“这我没什么意见能给到你。”
　　“我知道，我也不可能为爱当小三，想想而已。”徐子路压下心头雾霾，换了个话题，“姐，你最近还好吧？”

　　“好啊，怎么不好。“陈青果笑容满面。
　　同事相处融洽，上司器重，她的人生看起来多姿多彩，并没有因为那段初恋留下不可修复的撞击。
　　过客而已。

　　陈青果神采飞扬地笑：“你姐我升职加薪了，现在是部门主管。”
　　徐子路观察她表情，好确定她是不是在伪装：“那这单你请。”

　　陈青果白眼一翻：“行行行，我请。”
　　徐博士不慌不忙：“我还在读书，经济比不上你。”
　　陈青果啧道：“都说了我请了，还啰嗦。”

　　**
　　走之前，徐子路又问陈青果，最近怎么样，她给了他一个再废话就抽他的眼神。
　　陈青果是真的过得好，连高中同学聚会都去参加了。
　　饭桌上吹牛调侃追忆走了个来回，终于有人问她，男朋友怎么没来。
　　其他人的视线顿时投向她。

　　显然是他们也想问，只是碍于各种因素，不愿意做那个开口的人，等着别人问。
　　他们都知道陈青果跟王恕后来走到了一起。
　　却没人知道，王恕不在了。

　　“出差了。”陈青果吃了口菜，组织饭局的是辉煌腾达的某同学，菜肴精致又可口，味道自然没话说，她又夹了菜送到嘴里，口齿不清道，“下次聚会，我和他一块儿来。”
　　“说好了啊！”问话的那人大笑。
　　陈青果也笑，她没透露实情，是不想他们讨论，感慨，唏嘘她的爱人这一生。

　　桌上气氛活跃，又有人问她跟王恕什么时候结婚，一个两个的插话进来。
　　“你们谈不少年了，该结了吧。”
　　“是啊是啊。”
　　“大家伙都等着喝你们的喜酒呢。”

　　“结婚啊，这不急，再过几年吧，先攒钱买房。”陈青果抛出能引起共鸣的话题，“现在物价越来越高，压力太大了。“
　　众人很自然地接话，除了死要面子的那一小波，其他都各自往外倒苦水。

　　聚会接近尾声，宋远姗姗来迟。
　　现在是宋总了，好多人上去寒暄，叙旧，巴结。

　　陈青果不是其中之一，她坐在位子上吃菜喝酒，悄无声息地退场。
　　有人发现了她的身影，笑谈一声“男朋友不在，待着可不就没意思，换我也会早点走，后面的节目再精彩都不想参加”。

　　陈青果脚步不停地走出包房，她下了楼，开车在C城绕了一圈，将车停在一处路边，点根烟慢慢地吸了一口。
　　女士香烟，味道不刺激，比较温和，就连烟蒂都做成了浅粉色。
　　陈青果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吸烟的，没特地去学，呛个几次就会了，多简单的事不是吗。

　　一根烟吸完，陈青果驾车回到住处，她全款买的房子，小户型，六十多平，一个人住足够。
　　到了家，陈青果照常放下车钥匙，换上拖鞋就去拿衣物洗澡。

　　今天和昨天，前天没多大区别。

　　陈青果睡前去看窗台的发财树，发现有片叶子尖端黄了，就给掐了。
　　她以为这样便没事，往年都这么处理。
　　哪知这次不一样。

　　没多久，发黄的叶片多起来，一碰就掉，陈青果啃着手指甲在房里来回走动，披头散发赤着脚，整个人弥漫着焦躁。
　　陈青果在网上搜索，试了所有能试的方法还是没用，她带着发财树去花店求助。
　　老板看了发财树，告诉她说“植株已经枯烂，没救了”。
　　陈青果一下呆住。

　　“看样子这盆发财树你养很多年了，有感情了，死了确实怪可惜的，但是植物都有寿命，到了它该走的时候，只能让它走，没别的办法，顺其自然。”老板是个心底柔软的人，安慰她说，“再买一盆吧，我店里的发财树每盆都非常健康，很好养的。”

　　陈青果还呆着，一动不动。
　　老板给她推荐了几盆，让她挑一挑。

　　“谢谢，不用了，我不养别的了，我不养发财树了。”
　　陈青果声音有点哑地拒绝老板的提议，她端着发财树走出花店，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眼神空洞。
　　先是肩头轻颤，呼吸有点乱，再是嗓子里溢出细微的抽噎，眼睛一点点发红，眼里潮湿，泪液泛滥地流到脸上，淹了下巴。

　　她突然就毫无征兆没来由地崩溃，不顾他人的眼光和猜测，抱紧最后两片叶子也掉没了的发财树，痛苦地大哭。

　　当初被她刻意忽略快速掩埋的情绪趁机破土而出，瞬间啃噬她的心脏和肺腑，叫她痛得无法呼吸，站不住地倒在地上。
　　那情绪名为后悔。

　　是不是她那时候不逼着求着王恕做手术化疗，就能有不一样的结局……
　　可是已经晚了。

　　王恕死了，发财树也要死了。

　　思念汹涌澎湃，痛苦如影随形，陈青果蜷缩着身体，在一阵阵的痉挛中哭到呕吐，濒临窒息，她对他的关注始于莫名，深于善意，陷于才华和内心品质。

　　喜欢上他，爱上他是比吃饭喝水还要简单的事。
　　她以为自己是他生命里的一道光，能照亮他后半生，可她没做到。

　　——她没能做成让他依靠的山，能渡他到对岸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