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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寒樱枝白(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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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蔷没见着林世镜,女眷席位与外间隔了一扇屏风,她们又是新娘子的阿妹,自然要在里头招待女客的。
不过虽是出不去,林家舅母倒是特意同王若芙与若蔷坐到一起。若蔷亲亲热热地凑上去,“舅母!”
林家舅母掐了下若蔷脸颊,“年节里吃胖了吧?脸上都圆滚滚的。”
若蔷咯咯笑:“对啊对啊!冬天就是养膘的时节啊!”
林家舅母失笑,对王若芙道:“瞧她,怎么都有道理!”
王若芙没怎么见过这位舅母,除去那日静水园匆匆一面,其余都只在若蔷口中听说。
出身河东裴氏,是顶顶温柔的美人,做的糖酪樱桃很好吃。
裴夫人牵过她,动作很是轻柔,声音也和缓:“从前景姿也不带你来我们府里,我今日总算是与你说上话了。”
王若芙有些不好意思,低低唤了声:“舅母。”
“听这孩子,声音都这么轻。”裴夫人温声问,“平日景姿管你管得很严吧?”
王若芙耳尖有些红,她不大有与这般温和的长辈相处的经验,只能轻轻道:“还好。”
若蔷嘟嘟囔囔:“阿姐总是说‘还好’,舅母可别信,真的可严了!”
裴夫人笑道:“景姿什么脾性我当然知道。你姐姐懂事,知道景姿这是为你们好。阿蔷你该学着点。”
若蔷低头吃东西,“唔唔唔”地敷衍着。
王若芙悄悄抬头看裴夫人。其实林世镜同她长得很像,只是裴夫人线条更柔润,看着便更亲和。
闲话半晌,宴席便散了。裴夫人一手牵若芙,一手拉着若蔷,唇边含笑,桃花眼弯成温柔的月牙:“往后常来府里玩,舅母给你们做糕点吃。”
若蔷连连点头:“我有空就来!”
王若芙便也只能颔首:“多谢舅母。”
林家父子在前头等她。隔了一扇屏风,王若芙只能模糊看见一个颀长的影子,喜绸在那人身后飘摇。
然后林世镜便转身走了,宾客熙攘,他的影子汇入离去的人群里,王若芙便看不分明。
第二日她从明光殿回来,照常要去书房给林景姿汇报今日所学,才刚进那间花繁秾艳的院子,便见宝瑛迎出来,蹙着眉道:“姑娘先回院儿里歇着吧,夫人身子有些不爽利。”
宝瑛虽这么说,王若芙却是不能就这么走了,她低声问:“为何?是累着了吗?”
“大夫说是这几日倒春寒,夫人受了寒风。”宝瑛叹气,“不过夫人又是操劳家事,又要顾着二姑娘出嫁,日日三更才睡下,又早早地醒来,铁打的人也熬不住这样啊!”
王若芙抬步往院里走,“我去瞧瞧母亲。”
还未进到内间,就听见一声接一声地咳嗽。王若芙心里一紧,掀帘子一看,林景姿倚在床头,平日里梳得齐齐整整的头发如今散在肩头,面色泛着青,唇色煞白。
王若芙印象里的林景姿向来是挺拔的松柏,有她在,天大的风雨都泼不进恒国公府的大门。但如今她缠绵病榻,王若芙才发觉林景姿不过是个普通人。
林景姿撑着坐起来,声音很哑:“今日都学了些什么?阁老可有布置课业?”
王若芙跪坐在床边,“邓阁老今日仍教《晋书》,需将‘思危所以求安,虑退所以能进’一句扩写成文。”
林景姿呼吸声似乎比平日重些,说话也很吃力,“思危求安,虑退方进……你是如何想的?”
王若芙垂首,也并不瞒着林景姿:“太原王氏今日似是盛极一时,但从前的琅琊与陈郡二姓远比我族煊赫,末了也都结局潦倒。母亲,邓阁老让我作此文许是无心,但恕女儿冒昧,也许……我们确要‘思危’、‘虑退’。”
林景姿一时无话。
宝瑛忽然进来,手里捧着一沓账册,“夫人,卢夫人与李娘子将东府年节里清算完的账册送来了。”
林景姿又咳了两声,王若芙忙为她拍着背。哪怕病成这样,林景姿也依然道:“拿来我看看。”
宝瑛叹气个没完,却也拗不过林景姿,正要将账册递过去,斜刺里却横来一双手——王若芙将那叠账册接了过去。
“母亲,我想学着看看。”她仰头看林景姿,很诚恳。
林景姿凝视她,良久方道:“这些事说白了是家务,各家有各家的不同。你来日出嫁,让婆母教你也来得及。”
王若芙余光瞥见宝瑛朝她使眼色。宝瑛自然也担心林景姿,那模样一看就是想让她接过这担子,帮林景姿分担些。于是更坚定道:“母亲仍在病中,不宜耗费心神。您也说过,女儿已经不小了。既如此,便更该替您分担一些。”
宝瑛连连点头,“夫人,就让姑娘学着看看吧。”
半晌,林景姿才点了头,“宝瑛,你去教教她。”
王若芙花半个时辰写完了明日要交的文章,而后一下午都在林景姿的书房里。宝瑛教得细,但太原王氏明面上暗地里的产业实在不少,每一季的收支便是厚厚一沓账目。
她读书还算有些天赋,看账却比宝瑛慢多了。
王若芙难得在书卷上受挫,忍不住有些失落,宝瑛许是看了出来,揉揉她脑袋:“姑娘慢慢学,不急着。刚开始心里都没算盘,夫人像您这个年纪的时候,看见账本也头疼得很呢。”
若芙点点头,又捧起账本去问宝瑛。无论她问什么傻问题,宝瑛都一一耐心解答。
好容易摸清了府里大概的用度,王若芙不禁叹气:管家这活计,当真不是人人都能干的。
宝瑛端了盏茶给她,王若芙才喝了一口,思及方才的账目,又问她:“瑛姨,铺面田产都是均分,为何东府比西府收成少了足足一半?”
却见宝瑛有些犹豫,“这些事……”
王若芙知晓二府间的矛盾左右离不开钱财——这世上的矛盾大抵也都自几两碎银起,账目是府上和谐兴盛与否的晴雨表,明明白白的数字,作不得假的。
宝瑛为她添茶,“若姑娘只是在夫人病中替她管两日中馈,那您方才一问,婢子便不多说什么。但您要是想往深了学,以后当夫人的臂膀,婢子定知无不言。”
王若芙搁下卷册,直视宝瑛,“瑛姨随母亲掌事多年,应当比我清楚,两府间的关系到底如何。从前母亲一力维系表面的风平浪静,如今四妹妹与我撕破脸皮,未免有人借此生事,也许及早刮骨疗毒更好些。毕竟堵不如疏,这样的道理瑛姨必然比我懂多了。”
宝瑛颔首,“我自然明白,夫人也是知道的。但若要动筋骨,绝非易事。就如同当年琅琊王家的主母借贷筹款也要维持表面风光,像这般大家族,就跟块儿肥肉似的,谁都想割下来分一口油,倘若闹得表面上都失了分寸,把软肋露给人家,只怕几千几万只蚂蚁顺着缝就钻进来了。”
王若芙默了一瞬。她知道宝瑛经验比她多多了,也相信林景姿一直以来不肯大刀阔斧地改革旧例,一定有林景姿的道理。
但这么一年年地“装太平”,最后不是断送了整个家族的性命吗?
也许千里之堤因为钻进来的虫蚁崩溃前,先因为自家的基石不牢而倒塌了呢?
王若芙将这些话说给宝瑛,宝瑛却仍摇摇头:“姑娘这些话自是一针见血,若我能做决定,必然跟着姑娘刮骨疗毒,但大权在夫人手里。姑娘还得先将夫人劝动。”
“那请瑛姨转告母亲吧。”王若芙又将卷册翻开,“想来母亲会明白的。”
宝瑛淡笑,挪了挪椅子:“好。那婢子先给您讲讲为何东府收成少。”
“老夫人定下的规矩虽是产业三家均分,当时各家分到的铺子田产收成都差不太多。夫人注重这个,每一季都要请各个管事入府问话,倘若哪家收成跌了,我都会奉命亲自去看。夫人管得严,因而咱们府上的产业一直维持得不错。
“再就是卢夫人,虽手段上比咱们夫人差了些,却也是在这上头用了心的。您看,东府两个院子,是不是卢夫人那儿过得更宽裕些?
“谢夫人从嫁进来就是个病秧子,管不得这些,生了四姑娘后撒手人寰,院儿里一概事情交到李娘子受伤,李娘子不识得几个字,管得焦头烂额的,她们主君也不帮帮忙。自个儿不上心,可不就过得清苦些吗?”
宝瑛说了一长段,喝口茶歇歇,又道:“再加上咱们主君年俸比东府两位高了些——这话又说回来,咱们主君是正经进士登科,东府那两位呢?靠祖荫挣的闲官!自然比他们过得好。说到底,都在‘经营’二字头上。”
王若芙凝神细思,半晌方道:“原是如此。”
“所以两府公账只能夫人管,倘若换了卢夫人或李娘子,恐怕更多事儿掰扯不清楚了。”宝瑛道。
王若芙却未展眉,她低声道:“到底是府里太大,人又太多了。”
所以曾经的她不知道王若蔷的真正处境,现在的王若蔷不晓得府上的窘困因何而来。
哪怕敏慧如林景姿,面对这样大的家族也无法事事周全,也有看不见抓不到的暗角。
王若芙自那日学看账本后,几乎日日散学都闷在林景姿的书房,宝瑛起初还能教她,待她渐渐上手后,便只在一旁看着,且尽辅佐之责而已。
林景姿病愈后来看了几回,见王若芙心里清明,分辨得出真话假话,治理起那些油滑的老婆子颇有一套,根本不需她撑腰,便也不再过多插手,只叮嘱她不准耽误了明光殿的课业。
得了林景姿的点头,王若芙就正经担起了“治家”之责。每一季的账册一半送进云霞生薜帷,一半送上她的案头。若逢林景姿出府巡视城内铺面,也总将她带在身边。
王若芙从书堆过日子变成了书堆与账册里过日子。待巡视完城内一家布庄,眼睫上飘来轻飘飘的一片雪,她才发觉花开花落一眨眼,又是隆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