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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寒樱枝白(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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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明光殿散学后,王若芙去了一趟东府南院。
王若兰的婚事定在来年开春,因而她已不用再每日去明光殿,只听从家里的命令,当个安心待嫁的女郎就好。
比起王若蔷那格外冷僻的院子,此处还算有些活人气,婢子仆妇来来往往,都客客气气地叫她一声“三姑娘”。
只是里头的装潢,却也是远远比不上“云霞生薜帷”的。
王若芙进去才发现李娘子也在,她便执晚辈礼:“婶母。”
李娘子将她扶起来,“我一个偏房而已,哪儿担得起这声‘婶母’?”
王若兰与半年前的王若萱一样,正专注绣结亲那日的红盖头。她刺绣功夫好,手指翻飞间,那鸾凤的眼睛就栩栩如生映在上头。
李娘子温声问她:“阿芙今日怎么想着过来?”
王若芙从袖中取出一张长长的单子,“母亲嘱咐我来为二姐姐送添妆,东西来得慢,我人先到了,便先把礼单给娘子看看。”
林景姿做事从来周到,送给王若兰的添妆与王若萱一式一样,除去田产、铺面这些动用家中公账的,还额外从林景姿的私藏里取了头面两副、书画一箱并一张七弦琴。
宝瑛将这张礼单递给王若芙时,还叹着气感慨,“天下再没有这般好的掌家主母了。”
果真见李娘子眼睛一亮,那如水的温和里又漾出一分感动来,“这些年府里都是阿嫂管着,我即便代掌这院里的中馈,却也是挪不出多少东西给阿兰陪嫁。阿嫂当真是解我燃眉之急。”
她转头对王若兰道:“阿兰,待你婶母的添妆都送进来后,你随我亲自去谢谢她。”
“娘子与姐姐不必劳累。”王若芙轻声道,“母亲说家中姑娘出嫁都循着旧例,这是她应该做的。”
李娘子诚恳看着她:“那就请阿芙替我向阿嫂道一声谢。”
林景姿那一箱箱的添妆陆续送过来,李娘子便告辞去清点。
王若兰绣完鸾凤的眼睛,将那盖头搁下,回身看王若芙,语气很淡:“近日课业难吗?”
王若芙照实回答,还好。
“对你来说,总是什么都‘还好’。”王若兰笑了一下,凤眼眯起来,漂亮得很英气,“其实我觉得挺难的。”
“但二姐姐总是写得很好。”王若芙道。
王若兰凝视着她,笑意有些僵,“你不知道我改了多少遍。散学回来后,等不及吃完饭就要开始写,为个典故翻遍了院里所有藏书——因我记性不大好,总是要来回地看书。一个时辰写完,足足改到天黑,才勉强拿得出手。”
她说完,沉吟片刻才又道:“但这不是最辛苦的,阿芙,你晓得什么最苦吗?”
王若芙怔怔摇头。
王若兰又笑了,“最苦的是,邓阁老读你的文章时,我发觉你看的书我竟没有看过。西府珍藏的原本,东府竟连个摹本都没有。”
王若芙默然。这是王若兰第一次如此明确地与她谈起东府对西府的不满。她忽然想,也许上一世王若兰对王氏覆灭的冷漠,背后其实由来已久。
那是两府之间几代的沉疴,隐在太平表象下许久,爆发时,都应在了她们这一代身上。
“二姐姐。”王若芙低下头问她,“母亲说每月拨给东府的比之前多了一半,是真的吗?”
王若兰颔首,“是。”
她反问王若芙:“最近婶母为两府间的平衡头疼得很吧?”
王若芙想起林景姿近日眼下的一圈乌青,还有她案上越堆越高的账本。十几年的旧例就此打破,要补偿东府多少、又要怎么安慰西府少了的那一半,里头门道太深,王若芙看不大明白,她只能看到林景姿的疲倦。
王若兰似有些落寞,“同是偏房生的女儿,你运气比我好多了。”
王若芙很轻地笑了一下,“未来谁都说不准,也许我从此落魄潦倒,反倒阿姐步步高升。”
王若兰没再接话,她遥望窗外,李娘子清点添妆的背影忙碌。屋外热热闹闹地,抬箱子的人拱手向李娘子道贺,李娘子又带着温和的笑致谢。不出一盏茶时间,箱笼整齐地在外边排得满满当当。
只是屋内冷冷清清。
“与其比虚无缥缈的未来,不如多看看现在。”王若兰哂笑,斜倚着檀木椅靠背,“我说我想和林世镜结亲,你会跟我换吗?”
王若芙一瞬无言。
王若兰毫不意外,“你看,在可以预见的日子里,你总归过得更好。”
单从现在看来,的确如此。陆府郎君才能平庸,于已拿下秋闱第一的林世镜比,自然是差了不少。
可天下只有王若芙一个人知道,不是这样的。
如今惊才绝艳的林栖池终将客死异乡,而看似平平无奇的陆府,却会随着锦仪的入宫一飞冲天。
但这些都不能告诉王若兰。
王若芙想,她今生今世必将与陆府为敌,那是否意味着,她此生仍然要和王若兰决裂?
她离开时,同正在外头忙活着的李娘子道别,李娘子妥帖地送她到门口,手上还拿着刚签过名字的礼单。
王若芙低头看了一眼,李娘子人温和秀丽,字迹却是磅礴大气,很有风骨。
她下意识叹了一句:“娘子字写得真好。”
李娘子愣了一下,“闲下来也没事干,临些书法大家的帖子,就当打发时间了。”
年节过后不久,王若兰满十六岁。她出嫁那日是个阴天,老黄历翻遍挑出来的良辰吉日,偏偏天气沉闷得过分,一直到中午陆府来接亲,都不见一丝晴光。
陆府郎君貌相尚可,人也算耐心,虽文才一般,却也规规矩矩地请人作了三首催妆诗。而后恭敬朝王岑与李娘子下拜,“愚婿陆晦,问岳父岳母安。”
李娘子侧身避过他这一礼。王岑亲自扶陆晦起来,笑道:“好,好,怎地如此客气!”
说罢,他又回身扬高了声音问:“姑娘可妆扮好了?”
府里听见王岑这一声,便知道是该请王若兰出门了。于是小厮并婢女一路向女郎闺房传话,一声叠着一声:“请姑娘出门咯!”
恒府门前早备好礼炮,管家一声令下,接连噼里啪啦地响起来,好不热闹。
宾客纷纷上前道贺,王岑与李娘子谢都谢不过来,还是王崇与林景姿帮着招呼客人进门坐下,门前才不至于拥堵。
“延庆公主到!”
这一声拖得很长,但甫一听见“公主”二字的瞬间,所有人便像着了魔似的齐齐噤声,转身跪下,无人敢抬头直视公主仪驾。
礼炮声也停了,剩下一地鲜红的灰烬,铺在王若芙身侧。她跪在林景姿身边,心想,萧令佩倒真是给足了她们家面子。
昨日在明光殿上就说要来,只是崔皇后还不同意,王若芙还以为她磨不到崔皇后那句应允,不会来了。谁知哪怕顶着与皇后殿下天大的矛盾,还是拦不住延庆公主为朋友送嫁的诚心。
王若芙眨了眨眼睛,心口热热的。
萧令佩并没有下车,只是让女官传话道:“殿下引王家女郎为友,今日王氏女出嫁,殿下特赠点翠头面一副作添妆。愿女郎与陆郎君琴瑟和鸣、百年好合。”
陆晦叩首谢恩,“臣,叩谢公主大恩,必将公主训诲铭记于心!”
王岑双手抬到头顶,垂首接过那沉甸甸的金匣子。
如此大的排场,几百人乌泱泱跪了一片,萧令佩却始终不能露面,于是所有人都跪那个冷冰冰的金匣子,跪来之不易的天家赏赐。
公主仪驾浩荡返回,一片肃穆的人群又瞬间热络起来,觥筹交错间满是道贺的声音。
王若兰一身剪裁得宜的绯红嫁衣,裙摆长长铺了好远,红盖头落下,金线绣成的鸾凤没了日光的映照,略有些暗淡。
锣鼓声顷刻间响起来,喧天的喜乐、满目的红绸,女郎嫁衣艳灼如火,只是沉闷的乌云一罩,竟将天大的喜事活活罩上了三分阴气。
厚重的红盖头封住一只鸾凤,王若兰踏出院门、踏过中庭,一路行至恒府牌匾之下。
李娘子已是满眼热泪。
万人旁观,李娘子硬生生将眼泪蓄在眼眶里,断续对王若兰道:“记得好好侍奉婆母……一家子好好过日子,和和乐乐的,我与你父亲就放下心了。”
王岑在一旁接话:“出了这道门,便不再是王氏的女郎了。既嫁为人妇,往后要学着帮婆母分担内宅之事。”
红盖头下传来低低的一声“是”。
王若芙心里忽而很闷,与今日的天色一样闷。
拜别完父母,王若兰又来拜王崇与林景姿。林景姿扶她起来,温声道:“左右隔得也不远,往后想回家来就常常走动。”
王若兰的声音此刻才有一丝颤抖,“侄女知道了。”
若芙带着若蕴与若蔷一道近前,拿手中的木板轻敲陆晦肩膀。这还是洛阳婚嫁的旧例,新娘的姊妹拿棍棒轻打接亲的新郎官,警示新郎不准欺负了新娘。
陆晦统统笑着应下:“几位姨妹该打得重些,好叫我记着痛,往后都不敢欺负新娘子!”
一切礼节看似繁复,但结束得也快。转眼间吉时临近,王若兰被人扶上花轿,彻彻底底地踏出了太原王氏的门。
王若芙目送她离开。王若兰的背影始终挺直,在暗沉的天色里,如同落入凡间依然高昂脖颈的一只凤。
若蔷压低了声音,凑到她耳边问:“阿姐,明年表兄是不是也会这样来接你?”
王若芙哑然失笑,“你去问你表兄吧,阿姐不知道。”
谁知若蔷一转身,“去就去!表兄今日又不是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