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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番外十——昭侯(下) ...

  •   正要回到书房,陆抗有些焦急地迎了上来,“阿翁,六殿下睡了?”
      陆逊点了点头,说道:“刚刚入睡。出什么事了?”
      陆抗连忙回应道:“公安那边有急事要向您禀报。现在来人就在大堂。看他们的表情,似乎是不小的事。”
      一阵冷风入怀,陆逊不禁一个寒颤。若不是要务,很少有人会在这个时辰奏报。他拉了拉衣襟,同陆抗往大堂走去。
      “属下参见上大将军。属下是陛下派去负责护卫王夫人迁居南郡的卫兵。”南郡属荆州治下,陆逊二十多年前出任荆州牧后,南郡便一直属其管辖。郡府军政事务总是先报呈武昌由陆逊先行处理。
      “王夫人……”陆逊疑惑了片刻,这才想起孙休的母亲也是王氏,“你是说六殿下的母妃?”
      “是。王夫人一年前从建业迁至公安居住。她沿途得了急症,这一年以来一直卧床养病。这些日子,病情愈发重了。医官们说……王夫人可能大限将至……”来人跪在陆逊面前,低着头,手里捧着印着南郡太守印信的公文,“太守大人着属下请示上大将军,应如何上报建业?”
      “如何上报?陛下的夫人染病一年,你们为何此刻才来武昌禀告?”孙权将王夫人迁居的事,陆逊只是在建业例行公文里看到,由于是孙权直接派禁军护送,所以陆逊没有插手其中细节,王夫人也并未在武昌停留。
      “回将军,王夫人被送至公安之时,陛下的上谕只说无事不必惊扰建业。若有要务可报于武昌上大将军处处置。”来人不敢回望陆逊,话语有些支吾,“王夫人病中也一直不让属下们上报……这才……”
      陆逊蹙着眉,思考了片刻,便立刻叫了手下,“你立刻派人去武昌码头调一艘官船。再去准备行装,替六殿下也准备。还有,让人去把武昌宫今日当值的医官叫来,让他带上问诊的工具和常用的药,快去。”
      “你且下去休息片刻,之后随我等一起出发去公安。”陆逊对来人吩咐道。
      又转身对陆抗说:“抗儿,你跟我来书房。”
      书房里,陆逊起笔写了两封书信。一封给吕岱,并附上了自己的印信;另一封是给建业,呈奏了王夫人病笃的消息。陆逊密封好两封信,一并交给了陆抗,“你这就同我手下偏将一起先把这书信交给吕将军,吕将军是前辈,你一定要多尊崇,不可怠慢。我不在武昌的这些时日,武昌的要务由他代理。另一封是给建业的,明天一早,你们便送去武昌宫的驿馆,请他们加急发去建业。立刻去吧。”
      厅里的吵嚷声惊醒了孙戎,她围着披风站在书房门口,正巧撞上要出来的陆逊。
      “外面出什么事儿了?”孙戎有些担心地望着陆逊。陆逊的神色完全不似晚饭时那般轻松。
      “王夫人怕是不行了……戎儿,还要麻烦你去叫醒殿下。我要带着他立刻出发去公安。”
      孙戎一下就明白了,便快步走向了孙休的卧房,轻轻地摇醒了孙休。孙休睡眼惺忪地望着孙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孙戎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同侍女一道帮孙休穿戴整齐。冬日的武昌阴寒得很,孙戎不放心,又再给孙休套了一件裘袄。
      当孙戎拉着孙休的手,走到厅里时,陆逊和亲兵已经在府门口等候着。
      孙戎蹲下身来,把孙休腰间的虎头佩囊,放在他的手里,说道:“殿下,百姓们都说,我们孙家是江东之虎。老虎是很厉害的猛兽,无论遇到任何困难,都不会害怕的。如果殿下今后遇到害怕的事,就看看这个佩囊,便不会怕了。”
      孙休握住佩囊,懵懂地点了点头。

      陆逊带着孙休连夜登船,溯江而上赶去公安。
      冬夜里,长江江面一片漆黑,连月光也不见。江风吹得船舷上的旗帜不安地摇摆着,风声和江水声如同丧歌一般让人胆寒。孙休坐在船舱内的火炉边,望着那飞旋入半空转瞬即灭的火星,心里有些惴惴不安。从陆逊的将军府出来之时太过匆忙,连布老虎也没有带出来。他低下头,双手握住腰间的虎头佩囊,又想起孙戎的话,这才稍微平静了些。此刻,他还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正在出神,陆逊打开船舱内间的帷帘走了进来。
      “老师,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孙休站起身来,望向陆逊。
      陆逊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殿下的母妃正在公安等着殿下。”
      孙休一听,便雀跃了起来,“真的吗?阿娘去了公安?”可转瞬,他又安静了下来,“可是阿娘为什么会去公安呢?离开建业的时候,她同我说,她要迁去建业的别苑……”
      “殿下先小憩片刻吧。船行至下一个码头还要些时辰。臣就守在外间。”陆逊并没有正面回答孙休。
      孙休仿佛感觉到了不一样的氛围,他咬了咬嘴唇,没有再追问母亲的事,转而有些怯怯地说道:“老师,您……能和我待在一处吗?”。
      陆逊轻轻叹了口气说:“臣领命。臣就在这里守着殿下。”
      孙休这才放心地躺下,手却紧紧地抓着陆逊的衣角。陆逊轻轻给孙休盖上毯子,便靠在床边守着孙休。
      船行了几日,江上总算有一个晴天,寒冬里的阳光洒在甲板上,让人沉郁的心情也好了些许。
      陆逊为孙休披上了披风,牵着他的手,来到甲板上。
      “六殿下,冷吗?”陆逊半跪着,俯下身子,搓了搓孙休的手,又替他拉紧了披风。
      “不冷,阿戎姐姐给我做的袄子很暖和。”孙休笑着说,“老师,我真的能见到阿娘吗?”
      “嗯……”陆逊微微点点头。
      “可是我都没给阿娘带些礼物……阿娘没来过武昌……”孙休有些难过,“阿娘不会怪我吧……”
      “不会。殿下侍母至孝,夫人不会怪殿下的。”陆逊安慰孙休说道。
      孙休向船舷走了过去,看着远处的重山,“我已经好久没有见过父皇和阿娘了。也不知道他们好不好。大哥不在了以后,父皇病了好久……”
      陆逊将身体别向另一面,沉默了良久,终于开口:“六殿下,这里江风太大,还是回船舱吧。”

      马车到了王夫人居住的官苑,陆逊轻轻摇醒了已经累得昏睡过去的孙休。
      “殿下,已经到了。”
      孙休揉了揉眼睛,突然想到要见到母亲,眼睛一下亮了起来。他还没等随从掀开车帷,便一个跳跃从车上跳了下来。然而,眼前这废苑的惨状,他的心里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屋苑的门墙破旧不堪,杂草丛生。门口只有两个卫兵守在那里。凄厉的乌鸦叫声甚至让孙休有一种振聋发聩的错觉。
      “老师……我……我阿娘住在这里吗?”孙休小心翼翼地问陆逊,他的心里正在祈祷,陆逊可以否定自己的问题。
      陆逊没有说话,微微点了点头。
      孙休有些害怕,他突然觉得自己也许再也见不到母亲,再也听不到母亲说话了。他用力握住腰间的佩囊,可尽管如此,还是无法抑制他心里的恐惧。
      两人沉默了片刻,陆逊拉起孙休的手,开口说道:“走吧殿下,王夫人在等殿下。”
      穿过前院,孙休和陆逊停在卧室的门口。南郡的太守和几个医官模样的人正在门外徘徊,看到陆逊,便迎了上去。
      “属下参见六皇子殿下,上大将军。”太守带着几个医官向孙休和陆逊行礼。他们跪在地上都没有起身,也不敢抬头望向两人。
      陆逊没有回应,而是牵紧了孙休的手,然后又示意随行的医官先进房间。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医官从屋内走出来,低着头,神色凝重。陆逊望着医官,那医官稍微抬起双眼,旋即又低下,摇了摇头。陆逊转过身,蹲下来对孙休说道:“六殿下,您的母妃正在屋里等您。臣陪着殿下进去。”
      孙休望着陆逊的双眼,用力地点了点头。
      王夫人住的卧室十分简陋。床边的帷帐看上去久未更换,早已褪去了颜色。家具也多有蒙尘,漆色斑驳。屋里充满着灰尘和草药混合在一起的气味,让人有些不适。床边的炭火也已经快要熄灭,灰色间只剩下几不可见的火星。王夫人正躺在帷帐之后,气息微弱到难以察觉。
      “阿娘!”孙休看到母亲,用力甩开了陆逊的手,飞扑了过去,一下伏在床榻前,“阿娘……阿娘,你怎么了啊……”
      陆逊跟在孙休身后,王夫人脸色蜡黄,明明不到三十的女子,头发竟已经花白若老妪。她的脸已经瘦得凹了下去,但依稀尚能看得出往昔姣好的容貌。手臂如那枯柴一般,躯干却膨大如箩,即使是隔着被褥的轮廓也十分骇人。孙休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更让他不忍再看,只得微微低下头去。
      “阿娘……等到你了……等到你了……”王夫人用力伸出手,抚着孙休的头。她的眼睛突然变得明亮了起来,枯槁的脸色也升起了些血气,嘴角用力地撕扯出了一抹笑容。
      孙休哭得有些力竭。他伏在床边,已经直不起身子,双手却紧紧地握着王夫人的手。
      “这位是……是陆将军吧……”王夫人望向陆逊的方向,微微地颔首,“在建业时,陛下时常提起……”
      陆逊怔了一下,他以前从未见过孙权的这位夫人。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未向王夫人行礼,便立刻屈身,“臣陆逊拜见王夫人。臣正奉陛下谕旨照顾六皇子殿下。”
      “有劳陆将军照顾休儿,还能让我见他这一面……妾身感激不尽……”王夫人说话的气息越发短促,话音也已经浑浊不清,“陛下总说,将军是国之干臣,宣太子和如今的太子殿下都曾受您的照顾。妾身求陆将军以后能继续看顾休儿……他尚年幼,我却无力教养他……妾身无以为报,只求将军看在他是陛下血脉的份上,能保他周全……”
      陆逊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低头说道:“臣必定尽心照料。”
      王夫人听到这回复,仿佛卸下了重担,轻声说道:“休儿,你要尊将军为师,记住今日将军让你我相见之恩,以后要时刻以礼相待。若有机会,定要厚报今日之恩……”
      孙休跪在床前,不断地磕头,“儿记住了,儿记住了……”
      王夫人的声音越发微弱,陆逊默默地退出了屋子,他想为这对母子留下些最后的温情和回忆。屋外的寒风刺骨,周遭寂静得只剩下风声。陆逊站在屋檐下,望着枝杈边盘旋的乌鸦。儿时的记忆仿佛突然冲破了枷锁,全都涌了出来。那时候,他也是这样,在母亲的床边,眼睁睁看着她的生命一点一点逝去,却无能为力。可是那时,他尚且还有叔祖可以依靠,而眼前的孙休,又能够依靠谁呢?
      群鸦的哭啼声最终还是划破了这寂静。它们盘旋在屋苑的上空,久久没有离去。
      陆逊做主将王夫人安葬在公安近郊一片草木葱郁,环境静谧的山丘上,又调派了一些卫兵,守卫墓地。
      临回武昌之时,陆逊又带着孙休前来拜祭。孙休站在墓前,没有哭闹,也没有说话。只是他感觉得到孙休把自己的手握得很紧。这样的生离死别在这个孩子心里究竟埋下了怎样的种子,陆逊不知道。他只知道,山雨将至,无人能够躲开。
      但是,至少此刻,他还能够回握住这个孩子的手。

      ——永安年间,吴景帝孙休追谥已故丞相陆逊曰昭侯,拜陆抗为镇军将军,镇西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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