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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番外十——昭侯(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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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乌五年,三皇子孙和被孙权继立为太子。为了彰显太子生母的地位,孙权下令将其余所有位份高的夫人全部迁出建业皇宫,尚在宫中居住已经开始读书的幼年皇子则送往武昌,由上大将军陆逊代为抚养。
其实这样的皇子只有一个,便是孙休。五皇子孙奋后,孙权的姬妾也生了几个孩子,然而能够健康长大的却只有孙休。四岁那年,孙权为他序齿,便成了六皇子。
迁居那年,他刚满六岁,在禁军的护卫下,来到了武昌。而他的生母南阳王夫人则先行被迁去了建业城郊的皇家别苑。
尽管陆逊之前不时也会前往建业议事述职,但多数时间并不会久留。早先在武昌便已知道孙权添了几位皇子皇女,直到今日才初次见到。孙休乘的官船到达武昌码头时,陆逊早就已经在此等候。天气有些湿冷,江风卷着水汽不住地往衣袖里钻,有些宫人耐不住这般寒气,脖子缩进了衣领中,看上去有些滑稽。唯有陆逊和他的随从,笔直地站着,仿佛松柏一般,对比十分明显。
孙休站在甲板一头,踮起脚尖,正好奇地望向码头。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建业。
“哪一个是上大将军啊?”孙休转过头去,问起旁边的随从。
“回殿下,站在队伍最前面那个……穿戎装按剑的那个……”随从望了一眼码头,随即回答道。
在建业之时,孙休便听宫人私下议论过武昌的上大将军。自己的几个哥哥提起这位上大将军,也都是十分敬畏,不敢造次。如今看到陆逊严肃的样子,让他有些害怕,小手不禁攥了起来。
“臣陆逊参见殿下。臣奉陛下命,在此迎接六皇子殿下赴武昌宫。”陆逊看到孙休正往船下走,便十分恭敬地向孙休行礼。
孙休虽然年纪小,但也很早就被灌输礼贤下士之义。他急忙快步走上前去,一口稚气地说道:“陆将军请快起。休奉父皇之命来武昌跟随将军与诸臣工学习,应行师礼才是。”说着便俯下身子要给陆逊行礼。陆逊见状,便伸出手去扶住了孙休。
“殿下是皇子,是君嗣。切不可如此。”陆逊的表情依旧严肃着,声音却柔和了些,“殿下请上马车,江边寒冷,莫要着了风寒。臣这便护送殿下回宫。”
孙休点点头,便同陆逊一道向马车走去。孙休小小的身体被罩在宽大的披风下,登上马车之时,便被长长的披风绊住了脚,一个踉跄就向前倒了出去。陆逊跟在他的身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
“殿下有没有撞伤?”陆逊转手握住孙和的手,将他扶稳,仔细地检视着他。
寒气入骨的江边,陆逊宽大的手显得很是温暖。虽然已经年近花甲,却依旧孔武有力。孙休怔了一瞬,便紧紧地回握着陆逊的手,他已经很久很久没牵着他父皇的手了。陆逊这双手,让他突然想起孙权之前牵着自己在建业皇宫游玩的时光,那时,孙权的手也是如此温暖有力。他会牵着孙休,数池塘里的锦鲤,识花园里的古树。
“我没事。”孙休直起身子,有些留恋地松开了陆逊的手,理了理衣服,不好意思地向陆逊笑了笑,“休失礼了。”
“殿下无事便好。殿下请安坐,臣这便让属下启程。”陆逊不放心地扶着孙休在马车里坐下,便准备上马。
“……陆将军。”孙休叫住了陆逊,他突然很想陆逊能陪他一起坐在马车里。尽管车里有炭火,可孙休还是有些冷,以及害怕。这是他第一次离开父母,离开建业。一路上,他不敢哭闹,只能趁着夜里无人之时,躲在被子里抱着临行前母亲给他缝制的布老虎偷偷流眼泪。
“臣在。”陆逊立刻转过身去,望向车里。
“……”孙休抬眼望了望陆逊,又迅速地低下头去,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殿下是不是刚才撞伤了?臣即刻请医官为殿下诊治。”陆逊对于孙休的反应有些担忧。
孙休摇了摇头,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陆将军请启程吧。休无碍。”
这是孙和到武昌的第一个夜晚。他住在陆逊一早为他安排好的武昌宫的皇子寝殿里。孙权性俭,武昌宫只是在原有的吴王宫基础上稍微做了修缮,整个王宫结构精简,形制素练,除了使用了较为耐用的木材,其余用度都很节俭。皇子寝殿不大,陈设也十分简朴。屋子里,陆逊派宫人放置了足够的炭火,窗帷幔帐和被褥也全都换了新的,香炉中弥散出来的木质熏香是建业皇宫里经常用的,可以安神助眠。孙休躺在床上,怀中抱着那只布老虎,周围的气息让他没那么陌生,这才终于放松了下来。
他又想起母亲了。
孙休的母亲王夫人出生在南阳,年幼时因为家乡遭灾,沦为流民,一路流亡到了建业。在建业宫征选宫人之时,为求生计,入宫充为宫女,后来便一直在琅琊王夫人宫里侍候。比起当年顾盼生姿、美艳撩人的步夫人和琅琊王夫人,孙休母亲的相貌只是能算得上姣好,并不出众,可她却有一双巧手,绣工十分了得。正是因为她为琅琊王夫人所绣的玉带便惹来了孙权的临幸。生下孙休后,她被孙权封了夫人,居住在建业宫一隅的偏殿里。
孙休对于他五岁之前的父皇,几乎没有什么记忆,因为那时候的孙权常常不在皇宫,或是出征,或是围猎,能来母亲寝宫的日子屈指可数。他只能偶尔在上早课的时候遇到孙权来检查皇子的功课。可孙休还记得,有一天,他一早便被母亲要求着穿着素服,刚穿好,他便想要出寝宫去花园玩耍,没曾想一出门竟一头撞在了正驻足在宫门外的父皇的怀里。那天父皇也穿着素服,神情很悲伤,像是刚刚哭过。母亲大惊,慌忙拉着自己向父皇请罪。可父皇似乎并没有生气,而是一把抱起他。从那天开始,父亲经常会来母亲的寝宫,每次都会带着孙休一起游玩。那大约是孙休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后来,孙休被宫人领着,第一次去参加了朝会。朝会上,父皇告诉所有人,他的三哥将成为太子。孙休知道,太子就是未来会接替自己父亲成为吴国皇帝的人。而之前的太子哥哥已经不在了,所以三哥成了太子。可是,父皇那时候又会在哪里呢?
孙休懵懂地参加完朝会,回到母亲的寝宫,就看到母亲正埋头绣着什么。母亲闻见孙休走进来,便停下了手里的活。孙休明明看到,母亲眼里噙着泪。他走到母亲身前,伸出手,想要为母亲拂去眼泪。
“阿娘为什么哭?”孙休不解地问道。
王夫人握着孙休的手,说道:“阿娘没有哭……没有哭……”
“阿娘,今天父皇让我参加了朝会。父皇说,大哥二哥都不在了,三哥要当太子了……三哥平时对我好,又愿意带我一起玩儿,比四哥当太子要好。”孙休有些兴奋,想把朝堂上的事分享给母亲,让母亲可以开心一些。
“休儿,不得乱议朝政。三哥是太子了,休儿以后一定要对三哥更加恭敬,知道吗?不能像以前那样,总是缠着三哥哥陪你玩。对其他兄长也要愈加礼敬才是。”王夫人抚着孙休的脸颊,很认真地嘱咐道。
孙休看到母亲难过的神情,立刻点了点头,“儿知道了。儿不该乱说,儿以后一定不会再贪玩。阿娘不要哭……”
“如果以后,阿娘不在休儿身边了,休儿一定要听父皇的话,要孝敬父皇还有众位夫人,一定要用心学业。”王夫人不舍地看着孙休,拼命地忍住眼眶里的泪。
“阿娘要去哪里?休儿也要去!”孙休听完母亲的话,立刻抓住了她的手,怎么都不肯放开。
王夫人没有回应,只是挣开了孙休的手,又默默拿起了刚才的女红,继续绣了起来。
脑海里母亲的样子渐渐地模糊了起来,孙休慢慢地阖上了眼睛,眼角带着泪,鼻子里轻轻打起了鼾。
整夜,孙休在睡梦中都不曾放开那只小小的布老虎。
休息了几日,开早课的这天,陆逊一早等在孙休的寝宫前,前来问安。他循着孙权的吩咐,将武昌最好的师傅请来教授孙休儒学和剑术。便如同当年教导孙登他们一样,陆逊对于孙休也是一样的用心。
在学业上,孙休倒是有几分似孙登。他完全不似这个年纪的孩子,贪玩爱闹,反而十分沉静。每天陆逊前往武昌宫巡视宫事之时,总能看到他或是在宫内的书斋里埋头读书,或是在花园里练习剑术和射箭。陆逊检查他的功课时,他总能问出很多超越了年龄的问题。陆逊有时候会想,等到眼前的孩子再年长些,一定会大有作为,成为像孙登一样优秀的人。
小孩子总是长得特别快。来武昌已经整整一年了,孙休的个子长高了不少,身材也不似来时那般幼弱,眉眼也开始舒展开来。仔细端详,孙休的容貌颇有些孙权年轻时候的样子,那种不似同龄人的低沉在这个孩子身上也能看到。经过一年的相处,孙休对陆逊的戒备也放下不少,甚至偶尔也会流露出孩子的一面,耍赖地向陆逊撒个娇,然后溜去花园里玩耍。
赤乌六年的正旦,陆逊决定把孙休邀请到自己的府邸,一起过节。说到底,他只是一个年幼的孩子,临近年关,思亲之情只会更重。
“休真的能去老师家吗?”孙休一听便从位子上蹦了起来,“太好了,我好久都没出过武昌宫了!”
“当然。殿下能莅临寒舍,是臣下的荣幸。”陆逊微笑着应着。
“那我可以和幼节哥哥一起玩吗?上次出去学习骑马,幼节哥哥好厉害!我也想跟他学!”孙休对上次去狩猎时陆抗的英姿始终念念不忘。
“殿下尚且年幼,骑射之事还应循序渐进。若是殿下愿意,便让臣子陪同殿下切磋剑术。臣以为较为妥当。”陆逊对于孙权皇子的教育始终十分谨慎,从不行危险之举。
孙休有些失望地低着头,“那还是听老师的安排。能和幼节哥哥学剑术也是好的。”
正旦那天,孙休玩得格外开心。陆逊带他去武昌市集采买了点心、糖果还有一些民间的小玩意。陆抗则送了一把木剑给他。孙戎也亲手缝制了一个虎头的佩囊送给了孙休。他喜欢极了,接过来便直接戴在了腰间。生于皇家,这样普通的家庭生活对于孙休来说,又新奇又温馨。他真的太高兴了。入夜,陆逊安排孙休住在府上,伴他入睡了,才退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