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淹没沼泽》余鼠鼠

1、“二十五岁生日的前一天，陈匿收到了一张绝症确诊书”

　　第一章 —“陈匿拿着胃癌晚期确诊单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刚好看见他的丈夫焦急地抱着别人往就诊室赶。”

　　二十五岁生日的前一天，陈匿提前得到了一份特别的生日礼物——一张医院盖章确诊的胃癌晚期确诊书。

　　原本只是因为这阵子肚子总是断断续续地疼，以为胃病又犯了才来医院看病，没想到直接给他确诊了个绝症。

　　白纸黑字红章，由不得他不信。

　　这可真是好大的一个“惊喜”啊，绝对是他有生之年收到的最难忘的“生日礼物”。坐在遍布消毒水气味的冰冷问诊室里，陈匿面无表情地抠着身下的座位想。

　　塑料椅子坚硬又锋利，他下的力气又大，稍不留神，手上就被斜侧的开口划开了一个口子。

　　指尖一阵刺痛，鲜红的血液涌了出来，顺着指尖往下流，在干瘦惨白的手心里显得格外刺眼。

　　鲜红色和苍白色的强烈对比，显得分外惨烈，看得人肉疼。

　　明明平日里是个娇气怕苦的做作性格，被热水溅到都要捂着手指嚎上半天，但这个时候，他却一点都不觉得疼。

　　甚至还有点想笑。

　　他都要死了，还会在意这么一道小口子吗？

　　不过是在他糟糕透顶的破烂人生里再多添了一道微不足道的小伤口罢了，压根造不成影响。

　　因为它本来就已经烂透了。

　　陈匿低头看着那道伤口，满不在乎地勾起嘴角，自嘲地笑了笑。

　　给他看病的医生是个中年男人，或许是想到了自家那个跟陈匿年龄相仿的孩子，心里多了几分为人父母的同理心，给他陈述病情的时候语气分外温和，甚至在他面色冷淡的点头拿着诊断单离开的时候，特意叫住了他，对他说了几句鼓励安慰的话，叫他不要放弃，好好治疗，兴许还能多活几年。

　　没有想到会收到陌生人的安慰，已经很久没被人关心过的陈匿愣了愣神。

　　对待别人的恶意他可以毫不犹豫地狠狠反击回去，但对于别人友好的善意，他却胆怯自卑到不知如何应付。

　　原本麻木冷漠的神色松动了几分，喉节微颤，习惯失神发呆的眼睛里带上了几分触动和失措。他攥紧诊断单犹豫纠结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回头对着医生说了句“谢谢”，话音刚落就做贼似的飞快跑走了。

　　向别人表示感谢，这样乖巧友好的举动，他总觉得很别扭。

　　他总觉得，像他这样烂透了的坏人，是不配做任何与“好”挂得上勾的事情的。

　　猝不及防被道谢，中年医生愣在原地，看着陈匿的背影，过了一会儿，感慨的叹了口气——可怜啊，这么年轻的小孩就得了这么重的病！这么大的事也没个家人朋友来陪着，孤零零的一个人，真是怪可怜的。

　　然而终归只是个与自己无关的陌生病人，再同情也毕竟有限，感慨了几句，医生又投入了自己的工作，不再多想。

　　在意这件事的人，就只剩下拿着诊断书的陈匿自己了。

　　猛地接受了一个关于自己的惊天噩耗，陈匿的脑子有些懵，总有种置身梦境的不真实感，迷迷蒙蒙的，像只游魂一样失魂落魄地往前走。

　　医院的大门就在跟前，他伸手去推开，刚走出大门两步，就听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飞也似地从他身边掠过。

　　或许是发疯了，他竟然从那阵急促的、毫无章法的脚步里，听出了几分熟悉，鬼使神差地回头看。

　　于是，刚刚确诊完胃癌晚期，手里还拿着绝症诊断书的陈匿，亲眼看着他那个对他不屑一顾、弃若敝履的丈夫，神色担忧地抱着一个陌生男人往医院里赶，眉头紧蹙、发丝凌乱，一贯体面精致的形象完全抛之脑后，焦急地就像担心失去一件珍宝。

　　齐瑾阳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身侧，不到五米距离的地方，站着他名义上的爱人。

　　陈匿的眼睛死死的盯在齐瑾阳抱着别人的手上，那样近的距离、那样用力的拥抱，他一次也没给过他。

　　齐瑾阳给他的，只有无数次的厌恶，希望他永远消失的辱骂，和神色嫌弃的避而远之。

　　他的丈夫对别人那样好，对他却那样差。

　　陈匿动了动嘴想说些什么，质问？辱骂？又或是委屈？但或许疼到极致是麻木，想说的话都被极大的疼痛、委屈和不甘梗在了嗓间，嘴唇蠕动了半天，还是没能发出一个完整的字音。

　　他就那样愣在原地，动弹不得，也无法言语，眼睁睁地看着齐瑾阳的背影越跑越远，直至彻底消失。

　　心口突然涌起一阵刺痛，汹涌得铺天盖地、翻天覆地，陈匿疼得捂着胸口蹲在地上，呼吸杂乱而急促，心像被一道巨雷狠狠劈开，绝望而剧烈地疼。

　　——齐瑾阳，你怎么可以，对我这么狠心呢？

　　过了几秒，胃里一阵翻涌疼痛，反胃不已。

　　眼前晃过齐瑾阳温柔抱着别人的模样，陈匿突然觉得好恶心，很想吐。

　　不能吐在医院门口，他慌慌张张地爬去垃圾桶附近，低头想吐，可这一天他根本没吃什么东西，胃里压根没东西可吐，到最后，也只是吐出了一些酸水。

　　医院人来人往，却没有人注意到一个陌生人行为诡异地趴在垃圾桶边上吐。

　　又或者说，或许，是不愿意去注意。

　　这个世道太艰难，每个人活着都有一堆痛苦和难处，大家连自己都顾不过来，又怎么会有空去关心一个陌生人呢。

　　陈匿也觉得这想法没错，所以他不怪世态炎凉，只怪自己身体太差，脏了大家的眼睛。

　　呕吐的感觉渐渐退去，他奋力地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身上的灰，一个人慢慢地走回了家。

　　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刚打开门，就大力推上反锁，靠着墙壁滑了下来，像瘫烂泥一样躺在玄关处一动不动。

　　他家，不，准确来说应该是齐瑾阳的家，因为这房子是他跟齐瑾阳结婚的时候齐瑾阳掏钱买的婚房，只是让他住着罢了。

　　他记得很清楚，结婚那天，齐瑾阳把他领进这间房子的时候，就明确的告诉过他，他可以给他“齐夫人”的位置，也可以给他钱和房子，但他永远也不会爱他。

　　“你很清楚自己是靠什么龌龊的手段嫁给我的，所以也要做好心理准备，我不仅一辈子都不会喜欢你，还会恨你一辈子。”

　　“我最多给你一个身份，给你物质上的享受，至于其他的，你最好不要妄想。”

　　这是齐瑾阳把钥匙递到他手里时对他的告诫。

　　说这话时他眉头微蹙，眼神里全是厌恶和痛恨，整张脸都透着憎恶和不屑。

　　——跟他和宁远说话时那副温柔、小心翼翼的模样一点也不一样。

　　不过，他只要能在齐瑾阳身边就很满足了。

　　陈匿偷偷地想。

　　他乖乖点头接过钥匙，听话地说了句“好的。”

　　然后，就开始了三年没有爱的、被爱人视若敝履、避之不及的绝望婚姻生活。

　　很痛苦，很绝望，看不到一点点希望。

　　有时候，难过得过了头，他也会伤心，也会觉得有一点点委屈。

　　但往往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陈匿就会想，他有什么好委屈的呢，是他自己说的就算没有爱也无所谓，只要留在齐瑾阳身边就满足了；是他用尽手段嫁给了齐瑾阳。那么现在的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他活该受着，没资格委屈。

　　要说委屈，明明是被逼着跟他结婚的齐瑾阳更委屈。

　　所以想着想着，陈匿也就不委屈了，只是讨厌。

　　——讨厌他自己。

　　或许是确诊绝症带来的打击太大，又或是抱着别人赶往医院的齐瑾阳击碎了他的最后的一点的幻想。

　　陈匿身心俱疲，仿佛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什么也不想做，就那么心如死灰地在玄关躺了一宿。

　　这一晚，他做了很多梦，很多个零碎的梦，像是无数过往片段的重映。

　　他梦见十八岁那年对齐瑾阳一见钟情的自己，也梦见被大家视作天生绝配的齐瑾阳和宁远在角落偷偷接吻:在他面前从来没有好脸色的自大少年，小心翼翼地将宁远围在墙角，青涩又虔诚地表白自己的爱意，得到应允后高兴得像个傻子，低声细语地求来了一个吻，轻轻落在心上人的唇上。

　　梦里的他似乎是哭了，心口密密麻麻地作痛，陈匿疼得醒过来，然后发现，梦外的自己也哭了。

　　脸上湿湿润润的，伸手一摸，全是眼泪。

　　酸酸涩涩的，一如他的心情。

　　一觉睡到了二十五岁的生日，好歹是生日，不能过得太凄惨。陈匿强逼着自己打起了精神，把诊断书放到卧室的抽屉里藏好，去浴室里洗了一个热水澡。

　　热水流啊流，冲走他的疲惫和不幸。

　　等到洗完澡，换上干净的衣服，他就又是那个打不死的、坚强的没心没肺的陈匿了。

　　陈匿二十五岁的生日还是一如既往的凄凉，为了跟齐瑾阳在一起，他丢掉自尊和原则，违背良心做了很多不好的事情，仅有的一个朋友也被他气走，身边早已空无一人，没有收到任何人的生日祝福，更没有任何生日礼物。

　　哦，不，准确来说，他还是有收到祝福的——开门拿蛋糕的时候，好心的外送小哥一边把生日蛋糕小心地递到他面前，一边朝他笑了笑——“你今天生日吗？祝你生日快乐呀！”

　　阳光开朗的男声带着温暖的笑意，那是不掺杂质的真心祝福。

　　伸出的手僵了僵，陈匿愣了愣神，心里一阵翻涌。

　　他已经多久没有听到别人对他说“生日快乐”了呢？

　　不记得了，只知道大概是很久了。

　　上一次听到，似乎还是宁远挽着齐瑾阳的胳膊，笑眼弯弯地对他说“小匿，生日快乐”，带着他出去庆祝。

　　然后呢，在他认真切好第一块蛋糕欢天喜地的想分给他们的时候，却亲眼撞见齐瑾阳把宁远轻轻抵在包厢外的角落，在他唇间落下一个温柔又缱绻的吻。

　　嗯，不想了。

　　陈匿摇了摇头，越想心口越疼。

　　伸手接过蛋糕，陈匿难得地露出了个笑容，轻轻地说了句“谢谢”，语气认真又庄重，就像是在对待一件很了不起的大事。

　　外送小哥笑着挠挠头说不用谢，摆摆手跟他告别，赶着去送下一单。

　　陈匿在门口站了很久，直到外送小哥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拐角，再也看不见，才关上了门。

　　除去陌生人友好的善意和祝福，偌大的家里，只有一个他给自己买的生日蛋糕陪着他。

　　但是陈匿安慰自己，没关系的，都习惯了，反正他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

　　和齐瑾阳结婚后的每一天，都跟自己独身一人没有区别，他也都好好地熬过来了。

　　陈匿小心地打开蛋糕，认真的一根根插好蜡烛。他今年二十五岁，但店家只给他送了十六根蜡烛，那他就当自己只有十六岁吧。

　　十六岁那年，他还没有遇到齐瑾阳，还没有尝过爱而不得、被爱人憎恶的苦，是还算开心的年纪。

　　那是一个很好的年纪。

　　点燃蜡烛，闭上眼睛，陈匿合上双掌，默默许了一个愿:他认输了，他决定放过齐瑾阳了。

　　他都要死了，就不要再祸害齐瑾阳了。

　　趁早放手，这样，齐瑾阳说不定还能少恨他一点。陈匿苦涩一笑。

　　许完愿，他一口吹灭了蜡烛，切下一块很大很好看的蛋糕，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

　　只是，好奇怪啊，明明是这么甜这么美的蛋糕，他却为什么总觉得有一股苦味呢？

　　最后一口蛋糕被送进嘴里，陈匿哽咽地说完一句“祝我生日快乐”。

　　然后终于不再强装，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咸咸苦苦的眼泪，全部砸进了香香甜甜的奶油里。

　　·私设同性结婚合法。

　　·呜呜呜写得我自己都要哭了，我爱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