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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宋惹 ...

  •   我被司命化作孩童的模样,借着长须侯白府遗孤白青的名头,与镇远将军府上的小公子宋惹做了对青梅竹马。

      我比他迟来七日,故而小他七岁。

      第一日见他,是我被宋家将军与夫人领着,在广和堂里,他正跪在地上,被宋家祖母责罚,我瞧着那张与法海像又不像的脸,只觉心痛,挣开宋夫人的手扑上去,想要将他扶起来。

      他此时跪着,与身体尚且年幼的我一般高,那双眼睛撞到我心底,十分苦涩。

      高堂上的长辈议起了旁的事,想是借着我放过了他,他牵着我的手,带我去熟悉这偌大的府邸,我有些抵触,他蹲下身子,轻声安慰我,问我叫什么名字。

      我愣了下,道:“小青。”

      他笑了,如春风和煦,叫我身上一暖,“我叫宋惹,你以后唤我兄长可好?”

      我抓紧了他,摇摇头,唤他:“阿惹。”

      想是从没有人这样叫他,宋惹一时没有反应,片刻后,他沉声应我,“嗯。”

      司命星君封了我的法力,同要我说安安稳稳地伴他一生。

      我未见过法海幼时的模样,只看着宋惹一天天长大,眉眼渐渐张开,越发地叫我思及法海。

      那日宋惹的大兄成婚,我与他藏在新房的窗户下,将那纸窗掏了个洞,见大兄与嫂嫂一袭红衣,端着酒杯,臂弯交缠后同饮,有些疑惑,“阿惹,那是什么?”

      他拉着我蹲下,在我耳边悄声说道:“那是合卺,交杯酒。”

      红烛暖帐交辉,廊灯映在他的面上,让我在夜幕下也能看清他的模样,我呼吸蓦地促了几分,别过头不敢看他。

      司命星君说他此世是来会人间疾苦的,可我们一同长大,他直到弱冠,皆是顺风顺水,荣华富贵,我想那神君是诓我的,是他做法海时那么孤独,才叫他这一世有我相陪。

      宋惹成年后开始跟随父兄赴北疆行军,这两年我们聚少离多,每每在城门迎着他,见他身披银甲坐于骏马之上,都叫我想到从前那迂腐的和尚,我有时分不清,我伴着的究竟是宋惹,还是法海的转世。

      可他们恰恰是同一个人。明明一模一样,却又不尽相同。

      我在新元节时走上街头,年少的小将军骑马向我奔来,在广陵的街头与我对立。他没有食言,在新元的前一天赶回来了,我撑着花灯,在夜幕街头,裹着他阿母为我新作的衣裳,同他说,“新元喜乐,阿惹。”

      他将长枪丢给身旁的小厮,跳下马拥住我,伏在我耳畔,温热的气息吐在我的脖颈,熟悉又陌生:“新元喜乐,小青。”

      那时法海没应我的那句话,宋惹同我说了十几年。

      我们的日子过得那样快,新元后便是我这身份的及笄礼。

      他在我及笄礼那日,说会娶我。

      我忽然想到那时法海放在身侧的两片名碟。他那时应是想还俗的,我偶尔同自己做着猜测,以慰心伤。我想,法海留给我的遗憾,由阿惹来做成,也是好的。

      我想嫁他,如同姐姐那样,披身嫁衣,将自己印在爱人心底。

      宋惹的承诺拖了一年又一年,他时常递来家书,上面无不写着他收复北疆失地的决心,颇有不破楼兰终不还的志气,宋惹在北疆的战场上驰骋,我在广陵的北城门日夜盼着他归来,在人间生活了这十几年,我变得愈发像个人。

      一举一动,颇受礼教束缚。

      花开花落,我们的婚期定在我及笄后两年的六月十五。宋家夫人亲选的日子,宜嫁娶。

      我同她学着为自己绣了件嫁衣。攒了金线的红裙,瞧着有些像法海常穿的那件袈裟。宋夫人带着我,去金匠铺子亲选的凤冠,她将那样板搁在我头上戴了戴,“真美,惹儿看了定然欢喜。”

      我是老侯爷遗孤,无父无母,宋将军和宋夫人将北边的院子为我收拾出来,当做出嫁时的闺房,说倒时抬着轿子与嫁妆,绕着广陵城走上一圈再回来,便当做出嫁了。

      我试妆那日,本是宋惹原定的归期。

      我正抬手想上些口脂,门外的小厮便报宋小将军路上慢了几日,说会婚期前赶回来。

      宋夫人皱着眉头骂他这孩儿,抚着我的手拍了拍,以示安慰,我点点头,将原本穿戴好要给他看的凤冠摘了下来,铜黄的镜子中映出我的面容,额头被沉重的首饰压出折痕,我抬手抚上那里,窗子透过斜阳,打在我的面上,暖洋洋地,如同他说娶我那日。

      六月十三,夜半时分。

      我被外面的打杀声惊醒,抱着被子有些无措。

      半晌回神,我随手拿了件披风围上,到院门前蹲着瞧外面的光景,外院的小路上横了几个丫鬟的尸体,我皱着眉头捂住嘴,那血腥气冲入口鼻,叫我几欲作呕。

      我站在北院子中,抬头瞧着夜幕低垂,天上黑得叫人心慌,苦笑一声,我忽然知道宋惹这一世的苦在哪儿了。

      司命星君的那句我皆是他的劫。

      司命星君要封住我的法力。

      我与宋惹,皆是台上人,凭着他们的戏本子演出。

      我缓步回到房中,找出那身嫁衣穿上,将里屋我已十几年未碰过的青神提了出来,借着月光立在长廊下,只等着贼人找到这儿。

      初夏六月,广陵忽然开始落雪。

      我知道他们一定会寻到我,可我却不想依着天命死在他们手中。

      如今没有法海,再没有人能阻我了。

      那些人蒙着面,举着火把,提着铁剑,将我的院门撞开,皇天后土,天子脚下,敢如此行事,不过是官家默许罢了。

      宋惹这一世的苦,原是要家破人亡,少年丧妻,而后被君臣猜忌围绕一生。我忽然想,他如果能死在北疆的战场,总好过入朝坐那狗皇帝的傀儡将军。

      “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
      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其雨其雨,杲杲出日。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使我心痗。
      ”②
      我轻声哼了首曲子,同宋惹道别,同法海道别,也同这天地间一草一木道别。

      那些人见我一女子执剑,停在院门处远远望着我。

      法海说他在佛前几问,不见来生,那是说的我。我修炼百年,原不过是天地命数为他造的劫。我为他而生,便也该为他而死,如此全了他一番造化,待他魂归神位,想来也不会记得我。

      他做法海时,替我挡了天雷,是我欠他,他做宋惹时,为得是荣朝兴衰,家国天下,往后他是九天之上的天罡神君,与我云泥之别。

      他不过是顺着天命来人间走一遭,为的是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我不怨,是不能怨,不该怨,也不知如何怨。

      可我亦没什么错处,如若非要挑一处,便是他做法海时,我诱他破戒,伤了人心。

      我看着那些贼人中起了骚乱,外面打杀的声音再次响起,是宋惹回来了,你看,天命安排的就是这样巧,要他亲眼看着我自戕,才能应那句爱别离。

      旧梦浮生,那杯合卺酒,我终是等不到了。

      我抬起青神,覆在颈上,右手微微用力,结束了我为他而来的一生。

      伤口很痛,我能感觉到有血止不住的自我身体中流出,可看见宋惹奔过来的那一瞬,还是觉得心更加痛些。

      恍惚间我见那和尚立在远处,抬手唤我小青,我张张口,想要应他,却实在没有力气,口中腥涩的味道让我几欲作呕,我腿一软,倒在那雪地上。

      “不要阖眼,不要,求你……”

      我听到他的声音了,不论轮回几世我都能认得出来,其实如果可以选,我是想再看他一眼的,可我实在没有力气了,不论是法海还是宋惹,都叫我活的好累。

      我是他的劫,也只是他的劫。

      我生下来,便是来爱他的。

      为他生,为他死,都是我活该。

      他见到我穿嫁衣的模样了,因着我猜到天命会让他赶回来见我。

      司命你看,我是不是赢了一次?

      天命亦不过如此。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宋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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