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镇税所》萧云川

212、考察程序

　　一抬头，时间已是立夏。
　　立夏一到，惊蛰的蚊子和虫子像是苏醒过来，四处飞舞。燕子飞回来了，忽尔低飞盘旋、忽尔掠过天际。
　　县税务局办公楼的干部们，从宿舍到食堂，再从食堂到办公楼的三点一线，一成不变。
　　张家才这天早早起床，推开门，看向宿舍楼不大院子。院子的几棵石榴树吐绿，还站了几只喜鹊，叽叽喳喳地跳上跳下。
　　他照旧进了办公室，烧上水，泡上茶，边看报边想着写上报的材料。
　　又有人在议论提拔的事。
　　这样的议论，已经不是第一次。
　　段世宏来了。他冲张才家挤眉弄眼，压低了声：
　　“家才，可靠消息，地区税局明天要来人了！”
　　这话令张家才心头猛地一惊，像是被什么狠狠揪了一把。
　　段世宏的门路多，小道消息很灵通！
　　只是他知道，但凡提拔，事前一定会和当事人谈话。他清楚记得，迄今为止，还没有人找他谈过话哩！
　　如今再次听段世宏说是地区来人，他顿时心下一沉。怎么，这事我一点消息没有，你怎么知道的？我怎么不知道呢？
　　他坐不住了，起了身，去了业文强办公室，屋里的确有人；他心里打鼓，心下变得不安，想进去，又担心唐突；不进去，人一时变得焦躁。
　　他再不想回自己的办公室，转身去了汪杨兴办公室。
　　汪杨兴一个人在。见到是张家才进门，他抬了头，放下手中的事，一脸亲切：
　　“家才，特殊时期特殊处理。都到这个时候了，你就不要忙其他的了，多为自己的前途想一想。我听说，明天地区局可能明天会来考察。你还是准备一下自己的考察材料。也多接触一下同事，包括各股室的中层正职。要是还有时间，抽空也到下面的分局走一走。这个时候什么重要？人重要。当然了，这种事情，急不得。你要稳住。也做好准备，一颗红心、两种准备嘛！你记住，不管别人怎么看你，我都是看好你的。”
　　听着汪杨兴掏心里话，张家才心头一热。
　　他的心里暖烘烘的。这算不算是领导找自己谈话？别看汪杨兴不分管人事，可以他堂堂副局长、领导班子成员的身份，他信了。幸福来得突然。他的心在“扑通”、“扑通”乱跳，似乎快要跳出胸膛。
　　这样与汪杨兴面对面、甚至是小范围的谈话，是他是无数次设想过的。
　　如今，幻想在现实到来之时，变得刺激，令他激动。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想说感谢的话，可大恩不言谢的道理，他懂。为此，他冲汪杨兴狠狠点了点头，代替了他的感激，准备离开。
　　看到张家才要走，汪杨兴上前，拍了拍他的肩，意味深长：
　　“注意，关键时候要稳定自己。把握好机会，这样的机会不多！”
　　在点了不止一次头后，张家才回了办公室。
　　守办公室的时间变得漫长。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他快步回了家。
　　叫了声媳妇，无人应答。很明显，媳妇肯定又是在她单位吃饭，要过一阵子才会回家了。
　　家里就剩张家才一个人。
　　他按捺着兴奋，在连抽几根烟后，平静了下来。
　　走进书房，他开始写材料。
　　无人打扰，他得花上功夫，写好自己的汇报材料了！
　　于平时而言，写材料不仅稀疏平常，还是他的拿手本领。就以前，他是顺手拈来、水到渠成。可那是为别人做嫁衣，人家的事情，经过别人的口述、甚至是书面材料，摆弄好先后顺序，他只管加工润色，笔下生花，就能拿出冒着热气的稿子来。
　　这次自己写自己，他感觉脑袋空空，竟然不知道从何下手？他一时搜肠刮肚，漫无头绪。是从自己当年当兵的部队生涯写起，还是只写工作后的税务工作呢？既是写税务工作，可税务工作千头万绪，又该有哪些重点呢？
　　提着笔，他无从下手。他这才发现，自己的麻烦来了。对，不是写不来，是肚里没有。
　　他为难了。肚里空空，自己再怎么妙笔生花，反倒成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样的苦恼，他头一次碰上了。他犯了写材料的大忌。
　　他暗暗自责，以前怎么不准备一点呢？临时抱佛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怎么办呢？
　　信笺信摊开来，揉成一团，进了垃圾篓；下笔几行字，他感觉还得之前的思路好，再次低下身，翻开垃圾篓，重新拾起纸团、展开来，借用过其中的几句，再次低头写；开头、结尾想好了，有感觉，可以说句句封神，到时一出口，肯定惊艳考察组！只是中间部分，他脑袋空空，不知该写些什么？
　　忙活了两个小时过后，他面前的烟灰缸，满是烟屁股。
　　天色暗了下来。
　　天黑时分，张家才开了灯。
　　媳妇回来了。
　　她一进门，捏了鼻子，去推原本就开着的窗子；连纱窗也不放过，被她拉开了，像是要把整个家全敞开一样，嘴里不住嚷嚷：
　　“我说，你今晚到底抽了多少烟？怎么把一个家，熏得跟烟囱似的？”
　　张家才刚想好的一段话，被媳妇一嚷嚷，回想半天也想不起来。他苦恼不已，不理会媳妇；媳妇恼了，瞪了他一眼，想发作，看他一脸不悦，转身走了，只留下一句：
　　“待会，你自己跟自己睡吧。别来烦我，省得影响我瞌睡!”
　　甩下这话，媳妇“嘭”地一声，进了卧室，门关得山响。
　　张家才不管媳妇，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他整个人昏昏沉沉。烟抽了一盒又一盒，好在家里放了几条，有积余，不用他到外头去买。但点烟的火，成了麻烦事。唯一的一盒火柴，一支支化为灰烬；等到火柴盒里最后一根掏光，再无火柴，他起身去找打火机。可找来找去，偌大的一个屋子，竟然找不到一支平时看似稀疏平常的打火机！
　　他慌了神。
　　他一拍脑袋，不明白打火机是被媳妇藏了，还是家里本来就没有打火机？
　　不得已，他叼上烟，进了厨房。在伸手打开液化灶，一盆烧得蓝火苗的灶上，有了火。点上烟，他再回书房。
　　这一夜，他不知写到何时，才晕乎乎倒在了书房的单人床上。
　　第二天，他醒来时，天已大亮。侧耳一听，媳妇那头没有声响，不知是不是上班去了。剩下他一人，脑袋昏得要命，他回想着，想起来了，是写材料一直写到了凌晨三、四点钟，才在书房的小床上，和衣躺下的。原本打算瞇个把钟头起床，可撑不住熬夜，睡得死死的。
　　人没有洗漱，他揣上材料，匆匆赶到办公室。
　　段世宏见到他，当即跑上来，问：
　　“你怎么这个时候才来？”
　　他欲言又止。
　　看他不说话，段世宏走开了。
　　这一早，张家才整个人精神不在状态。
　　地区局前来的人，上午来的，正午走了。
　　没有人让他安排吃饭，他不知人是怎么来的，又怎么走的。总之，人像是直接回地区税局了，因为他们压根没有到食堂就餐，更不可能到外面吃。
　　一个上午的时间能做什么？这是张家才最在意的。
　　从时间上看，考察似乎中止了。因为就一个上午的时间，即使是走程序，也走不了该有的程序。从过程分析，考察是异常中止的。这样的考察预示着什么，于张家才而言，是一种不祥之兆。
　　几天下来，诸多疑惑像是一团阴云，罩在张家才的心头，挥之不去。
　　后来，真相出来了。
　　考察虽然秘不可宣，但汪杨兴有意无意，多多少少地，还是透露给了他一些。
　　原来，那天考察组来人之后，考察组面前，业文强与汪杨兴意见不一。特别是汪杨兴，少有地与业文强杠上了。以前他不这样。这天的表现，谁也不知汪杨兴哪儿来的底气。正如他事后与张家才所说，他想力挺张家才；但业文强坚持了自己意见。
　　一趟考察，让考察组嗅到了不一样的味道。主要领导和班子成员推荐的对象不一，证明内部有了分歧，意见不统一。为此，考察的同志认定，再往下走程序，已无必要。
　　至于所谓的考察材料，倒是明确了。那是汪杨兴弄错了，拿捏不清。要本人提交考察材料，本应是考察差不多了，上报地区局人事备案，才该走到那一步。换言之，未经民主推荐、民主评测，以及个别谈话，不到征求本人意见，是不会让受提拔对象出具材料的。
　　听说这些，张家才整个人感觉，天塌了。
　　他写的一堆材料，已成废纸。
　　抱着失落与懊恼，他悄悄翻出那一晚熬夜写就的材料，一把火，烧了。
　　纸片扭曲身子，抽搐着，一点点化为灰烬。
　　送走地区考察组，下午，业文强去了九山税务所。
　　一系列问题萦绕在脑海，挥之不去。不弄明白，他感觉不踏实。
　　最为突兀的，是地区考察组来了之后的一幕一幕。
　　汪杨兴的表现，与过去全然不同。过去，汪杨兴极少不与他保持一致；大事小情，只要是提前商议过的，会与业文强一致对外。可不料，这次提前议过的事情，事前汪杨兴也未有任何异议，却在地区考察组来人之后，公然跳出来，要反对他。这样的底气，哪儿来的？
　　思来想去，他去了九山。
　　或许，九山能解决他心中的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