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镇税所》萧云川

156、情何以堪

　　这一晚，王志山彻夜难眠。
　　一切冰冷。
　　如同一盆冷水冲顶，他如同轮陷冰川时期。
　　一切谜团，在他刺痛的心中，一点点清晰。郭佳荷是有男朋友的！真相被刻意隐瞒，却瞒了一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王志山。要不是戴江出现，他根本不明白和她的交往，从一开头到现在，全是悲剧。
　　都说恋爱的人智商为零，事情至此，就算白痴，王志山总算触及真相。真相血淋淋地，过于残酷、过于突兀。
　　从走进邮政所的那一天起，每个人在他面前晃动。
　　他明白了，为何董留成不要他再去找郭佳荷；张家善没有直言，却以他的谨慎，劝王志山多方了解郭佳荷……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董留成和张家善以局外人的身份，敏感地觉察到另有隐情！他却整个人陷进去了，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一场悲剧，他成了小丑。
　　王志山像是大病一场，一个人呆在宿舍，无力下楼。
　　正在悲从心来，门外有人敲门。
　　敲门声带着熟悉的味道。
　　门一开，是郭佳荷。
　　她是请了假，从邮政所赶来的。
　　第一次走进税务分局，凭着王志山介绍过的宿舍模样和位置，她上了楼。
　　门开了，王志山黑着眼圈，怔怔地看着她。
　　她欲言又止，见王志山一语不发，让了门，她跟着走进了宿舍。
　　宿舍是郭佳荷首次踏入，算是她第一次走入。
　　宿舍如她所料，除了简单的家具，就是书。一切透着未曾谋面的熟悉，和她想象的没有两样。
　　首次见面，没有欢欣鼓舞，没有热情洋溢，有的，只是死一般沉寂。
　　王志山整个人两眼无神，如同行尸走肉一样。他呆呆地，站到了阳台，隔着玻璃，看向窗外。
　　郭佳荷心碎了。
　　她轻声叫了声“志山”，王志山仿佛雕塑一样，没有应声。
　　突然，郭佳荷一把从背后抱住王志山，泪水喷涌而出，声间嘶哑：
　　“呜唔呜唔……你，恨我吗？”
　　哭声低沉，带着巨大的伤悲。
　　王志山不安地转了头，看着傍晚时分的阳光斜射下，阳光多了金黄。郭佳荷眼角，分明闪着珍珠一样的晶莹。
　　她哭了。
　　王志山感受着她拥抱的力度和温度，却感受不到自己心头的温暖，冷冷地：
　　“别哭，你该解脱了才对。”
　　“呜唔呜唔……你别这样，你要骂我、打我，我才会好受些……”
　　哭声撞击着不大的宿舍，让王志山心在颤抖。一个人只有心死如灰，才会有着如此的凄苦与悲凉。
　　他用力摇晃着郭佳荷，让她不要再哭。
　　心痛不已的郭佳荷的呜咽声哽住了。她强作镇定，擦了擦眼泪：
　　“呜唔呜唔……你还记得，记得、我跟你说过，我那个失身的那个朋友吗？那个人不是别人，是我……”
　　王志山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看向郭佳荷：
　　“以前，我猜不出来；现在，我都明白了，不用猜了。”
　　郭佳荷轻轻抚着他粗壮的胳膊，他整个人僵硬冰冷。
　　这是两人第一次肌肤相亲。郭佳荷双手紧紧地，抱住王志山。曾经恋人的亲密接触，来得如此迟、如此不合时宜。没有心跳加速，没有激情四射。除了冰冷，还是冰冷。两个人的心跳低缓，如同流水在极低温度下，一点点走向结冰时的慢慢吞吞。热情冷却，变得冰冷，不带有一丝温度。郭佳荷抽搐了：
　　“呜呜……我不想骗人，特别是你。真的！要怪、怪我。我不该对你隐瞒，害你难过。呜呜……”
　　郭佳荷颤抖着低沉的悲泣，一时分外清晰。
　　它带给王志山的是天眩地转，令他站立不稳。
　　他极力镇定着自己，不再随身后郭佳荷瘫软的身躯，往后倒下。他的头脑一片空白，身心被掏空了。他的心在滴血，想来一场高声呼喊：
　　“天哪，这究竟是为什么？！”
　　脑壳里的“嗡嗡”声，伴随着郭佳荷的哭泣，像是一群马蜂，飞在王志山的耳际，打起了架。他怎么也不能相信，我们怎么会是如此！
　　同事的忠告、母亲的无语，朋友的不屑，刹那间绞作一团，如同万箭飞舞，齐刷刷朝他射来。万箭穿心，他只剩下一片空白。
　　两个人的身心像是遭遇寒潮，迅速走向冰冻。
　　郭佳荷的哭泣声抽抽答答，整个人跟着剧烈抽搐，像是要哭背过气。
　　王志山叹了口气，扶她几步，整个人瘫倒小沙发。他极力镇定着自己，倒了杯开递给她，劝她不要哭，让她从悲痛中缓过来。
　　嘴巴沾到热水，郭佳荷止住了抽搐，抹着泪，可怜巴巴。
　　看着王志山恢复镇定，她稍稍好受了些。
　　渐渐地，她止住悲伤，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袋子。
　　袋子是王志山寄给她生日蛋糕的布袋子。
　　布袋子有着红黑的图案，是祭天的天坛。那是王志山和同事上北京旅游，千里迢迢的纪念品。为给郭佳荷生日礼物，他从箱底翻出它，捏着它，往返几十公里，碾转奔波，浸了污渍与灰尘，送到郭佳荷手上。
　　如今，布袋子洗得干干净净，物归原主，交到了心碎主人的手上。
　　布袋子让两个人的理智，一点点爬上高地。
　　勿庸置终，郭佳荷是这场悲剧的真正的主角，她是可怜的。
　　她一蹙一颦的笑，举手投足间的点点滴滴，靠伪装是无法换来的。
　　只是如今，两人横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鸿沟让人天隔一方。能紧紧抓在手中的，只有痛苦。真相一刻，她的光彩照人，就此暗淡。他不想让她黯淡。那样的王志山，会是一个多么平庸的人、多么的世俗？
　　眼下唯有相互救赎，才能跨越一切。
　　渐渐恢复平静，王志山缓缓道：
　　“你们两个人在一起，多久了？”
　　“一年半。”
　　一年半？我的天，足足五百多天！王志山刚刚恢复平静的脑袋，再次“嗡”了一下，像是水田边成团的蚊子，乱麻麻飞舞！天啊，五百多天的时光里，我干什么去了？
　　他咽了口水，嘴里苦苦的：
　　“唉，你怎么那么傻！”
　　像是伤口上撒了盐，郭佳荷再次“呜呜”哭了，眼泪喷涌。
　　巨大的哭声，为谁而泣？王志山心如刀绞。他不愿看她流泪，轻声道：
　　“你别哭。别哭了，好不好？我难过。”
　　哭够了，郭佳荷抽答着道：
　　“嗯嗯，我参加工作时，邮电所全是结了婚的，就我一个单着……后来看到你，我几次想跟你好，可又怕你看不上我，不敢张口，更不知道该怎么办？是我爹，来看过我几次，说是放心不下我一个人……后来，后来他请龙泉邮政所的所长、耿家德，给我介绍男朋友……那个人你看到了，就是那晚你看到的那个……有天晚上，他来找我……天晚了，下了雨。他说他回不去了，提出来，要住我宿舍……后来，半夜里，他上了我的床……前段时间。他到我家提亲，说是要跟我结婚……我家里人说他人可以，是个老师，工作还稳定，同意了……我不同意……他使坏，耍心眼，说我跟他睡了……他找到我们郑所长，要郑思明看着办……郑思明找我，说这事传出去不好，关系邮政所名声……人家把你睡了，你一辈子是人家的了……我不死心。他越发这样，我越发看他不顺眼……他能得到我的人，得不到我的心……就算，就算是睡了我，我也不是他的……他越是逼我，我越是不同意……后来，郑思明、耿家德让郑小娇看着我，盯紧我……郑小娇死心眼，一直盯……每次你一来，她就在一旁监视……我不甘心……我去找进仙诉苦。进仙问我：除了他，你还有没有喜欢的人？我说有。这个人就是你……后来，她托你们单位的李云焕，让她带你来一趟……你一来，郑小娇就通风报信……他们串通好了的……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郑思明出面拦你，不让你上我宿舍，也不准我在宿舍……没办法，我让进仙给了你一封电报……电报你后来也知道啥我意思了……这事我也难过……所以后来我问你：你在不在意我有过那种事？可你说不在意……我觉得你是明白人、可能放得开，才接着跟你来往……我们来往，那个男人不得了……昨晚不知道是谁报的信，他来了……你走后，他一直骂我。骂我烂货，骂我无耻，说我不要脸！我不还嘴……我们彼此都清楚，是谁不要脸，谁无耻！他越是骂我，越是骂他自身本身……我只问他一句话：既然我是烂货、无耻，不要脸，你肯不肯跟我分手？他说不肯……他甚至拿你跟他对比。说他是老师，还教高中，是什么受人尊敬的知识份子，我配他，是我家上辈子积的阴德，让我知足；而你，无非一个臭收税的，你根本无法跟他相提并论……我还嘴，说你至少差一样，那就是廉耻……他恼了，打我。打我后……又要跟我来那点事……我说我要喊人了，你再敢这样！他不住手，我拿了把刀，指着他，说，你再这样，我打110！……后来，他跑了。可今天一早，他又来了，还改了口……他放了话，说是要杀了你……我怕。我只有假装答应，说不再跟你往来……”
　　一番话，王志山浑身打颤，牙齿上下“咯咯”作响。
　　末了，他起了身，一脸冷笑：
　　“这个人挺能啊！都什么年代了，还耍下三滥。什么月黑风高、什么天下大雨，全是骗人，他逼你嫁他！他威胁杀了我？哼，借他十个胆！也就是这种人渣，才这么下流！我倒是要会会他，看究竟谁宰了谁！”
　　见王志山要出门，郭佳荷惊恐万状。她手拉住王志山，死死不放：
　　“别，你千万别！跟这种人，不值！”
　　王志山低头看了眼郭佳荷，又看了看外头金黄的阳光，仰天长叹：
　　“唉！那怎么办？就因为你涉世未深，因为一次该死的失身，就要断送自己？”
　　沉默。
　　可怕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