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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村路九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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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站要去的,是她管片中的一家小卖部。
小卖部在小镇附近的一个村子。
走进村子,四下里一片狗吠鸡鸣。
聂云丽从小怕狗。那些伸出了舌头、谁来都会低吼着、咬上一阵的恶狗,令她胆战心惊。
小心地避让着一条条冲上来的狗,村子条条道路曲折,弯弯绕绕。
她迷迷糊糊,当晚迷了路,再无法找回来时的返程方向。
好在后来灵机一动,想到了杨辉。为此,她借用小卖部的电话,打通了杨辉的传呼机。
接到传呼,杨辉赶来了。
杨辉不仅来了,身后还带来了王志山。
王志山虽不是组长,在董留成的不声不响的安排下,却早已是个体户税收的实际负责人。
杨辉一来就大声责骂她不该一个人来。双人上岗,这么简单的规定你不懂,你新人一个,充什么老同志?
两人陪着她,带她左拐右突,走出了迷宫一样的村子。
聂云丽的第二站,是另一个山头寨子的小卖部。
这下苦了杨辉。
他冒着张兴福的责骂,开出吉普车,拉上聂云丽走进了寨子。
寨子距离江北有几公里远。好不容易赶到小卖部前,是寨子唯一的小卖部。
敲了门,户主出来了。一对夫妇俩,男的说着山上村民才有的话,女的则是坝子口音。没有人对着聂云丽,正眼看她一眼。一对夫妇俩,没有拿她当一名女大学生,给她好脸色。
聂云丽要看小卖部的营业执照,对方给了。等到聂云丽查过税,小卖部没有缴税。与对方说了要缴税,对方不解了,继而说怎么一个便民的小卖部,也要缴税?
对方一脸不高兴。
对着不缴税的小卖部主人,聂云丽只有耐下性子做工作。
可双方一语不和,男主人变得粗声大气。
有男主人在,女主人本来已经回了屋。可听到外头不对,她从里屋跳了出来。
对着聂云丽,她可没有男人的耐心,要与聂云丽讲理。
很快,女主人蛮不讲理。一暴粗,女主人一声又一声的“烂氏”、“烂撤撤”(笔者注:烂氏、烂撤撤,当地方言。“氏”是封建社会女人的名;“撤撤”是指代女性经期出血。二者均是对女性的一种污辱性咒骂。),像是连珠炮一样,口无遮拦,倾泄而出,骂得聂云丽目瞪口呆。
对于这样的女人,杨辉可不能拿她怎么样。好男不跟女斗嘛!身为男人,付诸武力是扛鼎之士,但遇上一个打嘴仗的,并不是他强项。
对方的不依不饶,将炮火全开,对准了聂云丽。
聂云丽被对方夹枪带棒,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遭受白眼,一回宿舍,她号啕大哭。
她的眼泪,诉说着女人在暴力前的艰辛。原来这个社会对于一名女性的毒打,绝不是手舞菜刀、锄头的械斗,而是毒气对于心脏的浸渍与侵袭,全在无声无息之间。
哭过之后,她抹干了眼泪。
等到第二天,再次去了寨子的小卖部。
小卖部前,她陪着笑,对着一脸冰霜的女主人,好话说尽。
对方看着左邻右舍围上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勉强松了口。但对于聂云丽要征的税款,说是高了,只缴她一半的税款。
收下税款,聂云丽的心里在打哆嗦。好在陪着她前来的杨辉不住安慰她,说这是你的管片,收多收少,你说了算数。
这话让聂云丽稍稍好受了一些。
回到单位。过了一阵,董留成让王志山找上了她,问她寨子小卖部的税收怎么一回事?那么大一个新开的小卖部,规模不小,你只收了平常人家一半的税,会引发新的税负不公,影响到了别人的管片;要是其他村子的跟着效仿,怎么行?
聂云丽自知理亏,不吭声了。
她想返工,可一想到小卖部女主人的泼辣劲,心里直打鼓。
王志山没有为难她,提出来,让她带路,陪她去了寨子。
天在下雨。王志山与聂云丽要穿雨衣骑上单车上路,可杨辉叫住两人,快速开出吉普车,送两人一趟。
三人出发了。
车子赶到寨子前。几十户山村村民的土墙瓦房,湮没在连绵细雨中。
一连多天的雨,将通往寨子唯一的一条土路,变得湿滑,再没了先前的模样,泥泞不堪。
王志山原本是打算让聂云丽和他一样,走路进的寨子。可杨辉开来的吉普车无处摆放,杨辉嘀咕,一旦下车,一双鞋子就会变成无法上车的泥鞋。
没有下车,三人只有任由车子驶进了泥泞。
吉普车在道路正中不时打了滑,变得不听使唤,一个劲地往旁边的稻田里飘。王志山和聂云丽吓得面如土色,不住地说这样的路根本不能开车,下了车。
好在杨辉驾车胆大心细,缓打方向盘,缓缓前行,蹚过了泥泞土路,在前方停了下来。
三人进了寨子。
王志山不顾冒雨,在小卖部外头站定,将女主人出来说话。
女主人一看税务分局的再次上门,脸拉得老长。听说要补税,她不干了,“哐当”一声,关了小卖部,做上了她家晚饭。
三人被晾在了外头的阴雨之中。
聂云丽一时无计可施,只有看向王志山。她眼神满是委屈与无奈,像是在说:
“你看,女主人就这德行,你让我能怎么办?”
杨辉看了看王志山,围着小卖部走了几趟,嘴里骂骂咧咧。他大骂女主人不是人,不讲理,恶成这样,真是没王法了!
王志山不声不响。
他一个观察一番后,离开小卖部,问着寨子里的人,问下路,找了寨子的负责人——村组长。
村组长是位上了年纪的人。一听王志山说是税务局的,来收税遇到寨子人家不配合,要请他去作个证,一时懵了。这样的事情,在他这个几十年的村组长面前,是破天荒头一遭。
奈不住王峻好说歹说,村长最终不明究里,跟了王志山,来了小卖部。
弄明事情由来后,村组长的不情愿写在了脸上。
可王志山亮出了工作证件,与他做起了工作。
双方谈不拢,村长要走人。
面对抽身要走的村组长,王志山叫住了他,劝他三思:
“你想好了。要是这一家人的税收不按规定补上,我会像催公粮一样,将你们村寨报告给村公所,村公所不解决,我报告乡政府,由他们来找你。”
这话镇住了村长。多年为财政催收公粮的事情,他每年都在干。乡里、村里将公粮当成大事来抓,里头的,就不乏今天三人一样的制服。公粮的催收,不是儿戏。再让他们大张旗来一回,说不定他定会挨上头的批。
为此,他迟疑了。
迟疑着的村长,勉强敲了女主人的门。
女主人听出来是村长的声音,一声清脆应答,出门了。
一出门,她愣了。
村长在场,她对三人的叫骂声稍稍收敛了些,听着王志山讲了不补税的后果。
如此一来,小卖部围了不少村民。
有人围观,王志山的声音大了起来。看来他天天泡在农村,有些经验。他道了一堆村民们能听懂的大白话,什么“大河有水小河不干”、“一家人要有人出力才有饭吃”、“部队吃饭靠粮、修沟打坝建学校靠税”、“皇粮国税,不缴跟不养老同罪”之类的话,听得村长和村民们没了声音。
最终,村长没有走。
只是女主人仍然不肯掏钱补税。
以她的说法,
“我不是不缴,最主要是家里没钱。”
这是矢口耍赖的最后一招,也算是釜底抽薪。聂云丽当初,就是被女主人这一招弄得没有脾气,藏起了女主人的恶意,逼得她乖乖就范。
王志山没有听女主人的。时间不早,他让聂云丽当场发文书,念出了期限缴税文书的内容,对女主人说:
“要是你今天不缴,可以。签字,改天自己到税务分局去缴。要是过了期,我们会强制执行,来查封你家小卖部。”
一看对方认真,女主人相反跟着铁了心。她说:
“我不会写字,也不给你们不签什么字——就算是会写字,我也不会签的。”
王志山看向村长,说今天请你来,有这个意思。她不肯签字,我们需要找个人来证明是她不签字。你是村组长,一定程度上代表公家,你来当证明人。只要你配合我们在文书上写下你的名字,这事就算了了;至于这家小卖部,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天下是老百姓的,谁说了都不算,要认真,我们就得认真到底。有人最怕“认真”二字。敢跟天下人作对,没有好处。
眼看自己跟王志山等人在雨中站了一个多小时,村长不想再为此耗下去,一咬牙,准备签字。
眼看村长要签字,程序即将走完,三人长长舒了口气。
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女主人或许是感觉自己吃了亏,也或许想要借村长走之后,大闹一场,呼天抢地,骂上了。她拍着裤档,手指天指地,从嘴里喊出来的,全是难听话:什么“批干巴的”、“砍脑壳的”、“膼千刀的”、“晒蜡肉的”;“批”、“砍”、“膼”、“晒”用上了,是农村里最恶毒的语言。
聂云丽哪里受到这样的辱骂?她面色惨白,呼吸急促,噙满泪水,全身不住颤抖,已经完全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办?
杨辉不安地看向王志山。
王志山本想不把事情闹大,一走了之。可对方不依不饶,村长便不敢在文书上签字,弄得骑虎难下。
虽然王志山不断告诫自己,做事一定要学会藏本事、藏脾气,可上等人有本事没脾气;中等人有本事有脾气;下等人没本事有脾气!他可不想做一个下等人。他来了精神,与女主人当面鼓、对面锣地怼上了:
“你凭什么在这里学驴叫?是不是你张口骂两句,就有理了?”
对骂面前,村长整个人直打哆嗦。如此阵势,他或许并不多见。
寨子不大,回荡起了王志山和女主人的对骂声。
杨辉和聂云丽气得发抖。
聂云丽嘴唇乱动,可多年的大学教育,让她没有与一名村妇斗嘴耍狠的低气。她只能在一旁小声小气:
“啧啧啧,这个女人什么人,怎么会这样无聊!”
她声音小,却被在王志山大嗓门面前讨不到便宜的女主人听到了。论吵嘴经验,她算得上是行家里手。聂云丽不出还好,一出声,被她咬上了。她当即调转身,对着聂云丽吼:
“你这个小烂氏!播祸陀,你一天到晚来找老娘□□!要不是你,老娘怎么会弄得全村四邻的,上了老娘的门,看老娘热闹!”
杨辉看到聂云丽受辱,上前帮腔,不想,女主人越发泼辣,骂开了。他明显不会应付一个成年女人。女主人当着众人的面,将一个人最不能抬出来的私物,当成羞辱,搬出来,气得他一跺脚,站到了王志山的身后。
时间到了晚饭时间。阴雨中飘起了低矮的炊烟,夹杂着些许的烟火气。
上山干活的人回来了,寨子这一幕,让他们怔住了。有人看热闹不嫌烦事大,抬了饭,站在高处,边吃饭边看热闹。
就在所有人感觉此事无法收场之时,小卖部男主人来了。
他背上多了一背篓的玉米,很是吃力。很明显,他是上山干活收集农作物去了。远远地,他听到自家婆娘与另一男人的对骂,吃了一惊,紧赶慢赶,赶到了家门口。他脸色发白、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
“咋个啦、咋个啦?”
没有人回答他,小卖部前围了近半个寨子的人。
看到自家男人,女主人当即滚倒在地。她不顾地上泥泞,整个人滚得象是泥水一样:
“我的爹呀,我的妈呀,我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哟!我咋会这么背时到家,被人欺成这样哇!”
自己家女人成了楚楚可怜之人,男主人当家作主人的气概上来了。他气急败坏,漱了吐沫,正要上前拼命,被村长拉到一边,一阵嘀咕,男人反了脸,骂上了自己的女人:
“得了得了!你还不嫌丢人!缴点税,你跟人家吵什么吵!我早就叫你懂点道理了嘛!我一家人在寨子树立的好名声,要是再由着你,非得被你这个败家婆娘,早晚败光!”
说着这话,他上前打了圆场,掏出钱,递给了聂云丽。
再次回到单位,一连多天,聂云丽的变得闷声不响。
她心下是寂寥的。
基层税收如此。
农村税收不只诗和远方,还有她难以承受的不堪与曲屈。曾经的光华与鲜花,在理想与现实面前,分崩离析。
她想奉献、想一展自己的斗志,可现实的残酷,一点点摧毁着她。
眼前的税收,渐渐散尽昔日的脉脉温情,变得骨感,变得狰狞。
冲突面前,光凭一个女性的头脑与手脚,远远不够。那只是一个人付出的一部分。更多的,还须是血与火的较量。这绝非常人能企及。
现实一点点消蚀着她。要么接受现实,要么幸福,要么甘于平庸。
只有此时刻,让她感到自己与真正的税收有一段距离。她相信同事们的忠告,诚不可欺。她后悔了。
她想到过去端坐办公室的详和与安稳,低下了头,重新坐回了征收办公室。
外面的世界,她不想再闯。
那里不属于她,她认了。属于她的,是坐在办公室搞好内勤,把安稳与踏实当作立身之本,一眼望到应有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