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镇税所》萧云川

111、副分局长

　　最后一名实习生走出税务分局，已是秋季。
　　秋风飘落了最后一片绿叶，带来了金黄。
　　又是烟叶烘烤烤杆上市的日子。
　　天气不合时宜地刮起了北风，让乍寒还暖的秋天，变得阴冷。北风像是一道催雨符。在呼呼吹过之后，下起了绵绵细雨。细雨和北风中，王兴正蜷缩着身子，与张八一上街收税，与一名烤杆贩子起了争执。
　　争执不下，王兴正急忙跑回分局求助。
　　赶到分局，张兴福正在车库面前，和着雨水，与杨辉冲洗车子。见到心急火燎的王兴正，张兴福皱了眉头。面对王兴正的喋喋不休，他不耐烦了，挥了手：
　　“你不要什么事情都来找我！这事你找张家善。”
　　王兴正转了头，进办公室去找张家善。可张家善不在。一问才知道，不巧，张家善请假去了县城，是去置办婚礼去了，人不在单位。
　　真是想什么不来什么。正兴正十万火急，只有去了分局长室，去请李本兴。
　　分局长办公室里，李本兴懒懒洋洋地，一长条躺在沙发上。王兴正将事情说了，李本兴不为所动。催急了，李本兴这才起身，随王兴正出了门。
　　人到了烤杆摊点，对方还在与张八一争执不下。
　　李本兴来了后，不温不火，问起了怎么回事？
　　想着李本兴来了后，会是火着枪响，将所有货物扣下，带回分局，杀了对方的威风。不曾想，李本兴来了后，不为所动，只管说着慢声细语的话，温温吞吞。
　　摊主冷若冰霜。
　　王兴正失望极了。他心头的火气，被阴柔的冷风，一点点吹散，最后变得没了脾气。
　　刚开始，王兴正气鼓鼓的。他冷眼看着李本兴，不吭一声。就在头天，张兴福冲他发了脾气，责怪他收税不上心，让一个市场税收，乱得不成样子。就为这事，王兴正心下来气。当天收到烤杆摊面前，他火爆的脾气上来了。可对方是个难缠的主，双手一摊，说这样的鬼天气，他从县城拉来的一拖拉机烤杆，卖到现在连个问价的少，你们要收我一车烤杆的税，我不缴。
　　对方分明地挑战着两人的耐心。王兴正和张八一合计，要扣押烤杆，可对方扛上了。
　　没有办法，王兴正只有留下张八一守着，前去分局求援。人去了一趟分局回来，来的不是负责解决争端的张家善，反倒成了李本兴。王兴正将难缠的摊贩，交给李本兴，自己站到了一边。他要看看李本兴是如何收场？
　　王兴正和张八一置身事外，李本兴变得孤立无助。
　　他的副分局长身份，在张兴福的一言堂面前，早成了言微身轻。和老百姓戏称的一样，一个单位的一把手像是一副扑克中的大王，而他这个副职，成了小王。所谓的一物克一物，便是如此。小王在说一不二的大王面前，毫无悬念地成了受气鬼。他得忍气吞声，倍受煎熬。
　　税收职场里的每一个人，行走在市场的纳税人面前，不时遭受白眼；身后却不得不面对各级领导的压力。内外的评价不一，让他两头受气，继而矛盾频发。领导往往喜欢有事业心、进取心的年轻人，将他们视为业务骨干，保证工作推进；而像李本兴，有种被边缘的感觉。为此，他想着得过且过，当一天和尚撞天钟，戳一下动一下。手中的权力，成了不安排不主动的散漫，成了多年的避风港。如此一来，多年之后的今天，他被孤立了。遇上像王兴正这样的躺平老同志，来个袖手旁观，让他气不打一处来。
　　不管李本兴什么来头，烤杆贩子不理不睬。
　　烤杆贩子像是王八吃了称砣，铁了心。不管税务局的谁来，他不买账。面前的李本兴一无是处。他知道税务局收税的，再大的官，来到面前，只会是狭路相逢勇者胜，比拼的是低气、实力，甚至蛮横。致于其他，他完全可以无视。李本兴权力再大，只要不能号令一帮人，那会无济于事。面对李本兴，任凭李本兴说破了嘴，烤杆贩子油盐不进。
　　双方僵持不下，只有干耗的份。
　　好言相劝，烤杆贩子不为所动。李本兴气不打一处来。他早听说县税务局要做人事调整，想着此地非久留之地，早想离开，变得心不在焉。一场纠纷，让他傻了眼。缺少仗义直言的老同志，他想收场，却无人帮他。无奈之余，他只能叹着冷气，在不为所动的烤杆贩子面前，除了好话说尽，变得无计可施。
　　双方久拖未决。
　　洗车的张兴福左等右等，不见人回去，不耐烦了，驾了摩托车，赶了来。
　　摩托车“突突”作响，赶到摊贩面前一脚刹住。
　　一下车，张兴福大声质问：
　　“是谁在抗税不缴？我活到今天，还没有见过猫戴铃铛的！你给我站出来！我倒想见识下，看他是不是长了三头六臂，要来跟我张兴福面前耍大刀？”
　　摊贩傻了眼。见过霸气的，还没有见过如此一来就将唾沫星子漱到自己脸上的。他虚了，之前的硬扛没了，只剩下了说好话的份。
　　可张兴福不依不饶。他给摊贩看过他的执法证件，一声令下，让众人去搬拖拉机上的烤杆，扣到他的摩托车上，要全部扣押！
　　一旁夯拉着脑袋的李本兴和王兴正稍稍动作慢了些，张兴福气不打一处来，一阵大骂，个个来了精神。人人上前，齐齐动手没收了摊贩的烤杆；摊贩不服，与张兴福同来的杨辉上前，上前隔开他，不容他近张兴福的身。
　　烤杆被扣进税务分局。
　　张兴福对着摊贩，声音一阵高过一阵：
　　“你以为你多大个汉子，敢抗税不缴？是条汉子，别来我面前娘！是驴子是马，拉出来蹓蹓。你不是挺狂的吗？狂啊，我今天倒要看看，是你狂，还是我们税务所硬！”
　　骂声中，李本兴面色惨白，一个人默不出声。
　　当晚已是周末。
　　李本兴上了县城，进了业文强家。
　　业文强在家中看到了极少登门的李本兴。他耷拉脑袋的模样，让业主强心里明白了十之八九。事前，张兴福打来电话，撕破了脸，在痛骂李本兴，说他只会当官不会干事，把着茅厕不拉屎，要业文强换人。
　　电话接下，人一下班，李本兴来了。
　　不用李本兴开口，业文强知道两人关系已僵。李本兴一脸委屈，说既然张兴福不想我做事，不让我做事，那我只能挪用个窝好了。
　　业文强一番劝解后，让李本兴回去候着。他许诺他，会给他一个好去处。他将为他在县税务局谋个差使，让江北留出位置来，提拔新人给张兴福。
　　这话正中李本兴下怀。
　　周一时分，李本兴没有下江北。
　　他前往县税务局，问业文强，他接下来到何处报到？
　　业文强将他骂回了江北，说是等调令来了再作分说。
　　税务分局这头，院坝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人人迎来了张家善和刘丽红婚礼。
　　一对恋人，在张家善的苦苦等待中，迎来了刘丽红的毕业分工。她分工在半海乡财政所，与江北的张家善牵手，双双走到了一起。一程自有一程的芬芳。一对新人心里种花，没了荒芜的时光，安稳于日常，等来了人生的芬芳时刻。
　　好运接连而至。
　　江北税务分局再次传出了张家善接替李本兴、升任副分局长的消息。
　　消息很快证实。人事调整宣布前，张兴福特意赶在掌灯时分，从家里赶回分局，找了董留成。
　　董留成应声而至。
　　张兴福心心不忘的，是在提拔张家善的同时，如何安抚没能升任的董留成。
　　两人在分局长办公室里坐下，开启一番长谈。
　　董留成是张兴福一直想用、却不敢轻易任用的大将。他不声不响，令张兴福心下七上八下。在董留成面前，张兴福的读心术，成了无用武之地。无奈，他只有死死盯向董留成，开了口：
　　“老流，你是不是听到县局要提拔张家善使用？对此，你有何想法？”
　　董留成嘻哈着，没有正面回答他，而是反问：
　　“我能有什么想法？在税务局，太有想法不行，没有想法更不行！兴福，你说一个人，究竟是有想法好呢，还是没有想法好？”
　　董留成在装疯卖傻。这点张兴福比谁都清楚。董留成的深藏不露，令他心不不安。对付一个董留成，堪比十个张家善！张兴福得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只有耐下性子，继续道：
　　“老流，是这样。李本兴要走人了。对于李本兴，我承认用他是我看走了眼。以他这几年来的表现，冷了弟兄们的心。不管怎样，一切无可挽回。我现在要做的，是在你和张家善之间，物色一人，顶替李本兴。在你和张家善之间，你知道分局是有编制的。整个分局也就一个副分局长位子，在你和张家善之间，我得选择其一。用人是大事，我历来讲原则。我的原则是，当两个旗鼓相当的人有机会时，得讲先来后到。上面一定要我在你和张家善之间选一个，我得兼顾考虑你们个人的感受。个人感受是什么？就是工作年限的长短。说白了是资历。资历和能力是矛盾。二者不可兼得，我也很矛盾。说真的，你一直是我记挂于心的人。所以，我今晚特意抽时间过来，与你交交心。你能力强、能做事，也做得成事。这一点，分局上下有目共睹。组织找我谈个人看法的时候，我也公开阐明过我的个观点：以我个人想法，有为即有位，有位须有为。副分局长必须是像你一样，有能力之人，来做我的左膀右臂。只是在你和张家善之间，具体先提拔谁，我很为难。你和张家善都是我中意人选。你不说劳苦功高，也是有报负之人。就这点，别人看不出来，我是心里有谱的。只是身为领导，我得平衡。否则，队伍不好带。所以我提出来，论能耐，你董留成在张家善之上；可论资历、排辈份，你又比张家善弱了点。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张家善比你工作早几年。从税务所到税务分局，他一直在组长的位置上，兢兢业业、踏踏实实。平心而论，你和张家善都该同时提拔：把你和张家善一起提成副分局长，皆大欢喜。可现实差强人意。上面只给一个副分局长提拔名额。如此一来，我只能提一人、留一人。这次委屈你了，你等下一次机会。这就好比你和王志山。王志山也不错，也是我看得起的人。可你和他之间，我只能由先你来。他只能再等一段时间。原因还是工作长短问题。一样一样地。今晚请你来，我就是想给你阐明观点、开诚布公，希望你理解。下一步，你来接替张家善，担起管理组的一摊子事，一身兼二职，既干管理组长，又干稽查组长，挑起大梁来。”
　　面对张兴福，董留成同样心情复杂。抚前追昔，他不由得心下感叹。他心里不住叹息：张兴福啊张兴福，都到这个时候了，你为什么还要藏着掖着，不说真话呢！江北分局堂堂二十几号子人，据我所知，是有两个副职名额的！你倒好，让上面硬生生砍掉一个，只提拔其中一人。如此操作，你究竟要造成多少人间悲剧！你不知道，会有多少兄弟要青丝熬成白头，等不来提拔的那一天？罢罢罢，要怪只能怪上头许你如此！身为一把手，你将副手绑得死死的、做你的传话筒、摆空架子，你意欲何为？要不是一己之私，还能有何猜想！这不是你“三角形稳定性”的为官之道吗？个利驱使，你将李本兴带到江北，让李本兴几年来沦为车前卒、帅前相，今日成为马后炮，谁之过？你口口声声说是要讲资历、排辈分，可这个世道，哪有光讲资历一说！想当年，他张家善工作比李本兴早，你还不是将原江北税务所一班人马弃之不用！现在你来数落李本兴千般无能、万般不是，那我倒要问你，你当年用人失察之责哪儿去了？你的为官理论，究竟到何时才肯罢休！
　　想到此，董留成“哈哈”笑了。
　　笑声诡异，令张兴福捉摸不定。他怔住了。
　　笑够了，董留成开了口：
　　“说了半天，你的意思，是让我既当稽查组长，又干管理组的活？上面允许吗？基层税务分局不是要‘三权分离’，让税收的征、管、查三驾马车，并驾齐驱吗？你让我一人兼两职，承蒙你看得起我！只是我何德何能，能一个肩头挑两副担子？你高看我了，领导！我是诚惶诚恐，怕会辜负了你的期望，让你失望哟！”
　　张兴福道：
　　“上头允不允许，那是上头的事。我任何时候都强调，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基层有基层的实际，谁都不要来当干鸭子、横加干涉！就算是文强来了，我也要说，你要管，只能管我一个人，至于我下面怎么做，是我的事情！这是分局主权，不容干涉。既然要我来为官一任，我只管住山头、看好我的一亩三分地。只要人在，山头就在，谁也别来多事！”
　　董留成“呵呵”笑了：
　　“既然都是你说了算，我有什么好说的？”
　　一场谈话不欢而散。
　　临了，董留成甩给张兴福一句话：
　　“兴福，要是你还念我没功劳有功劳的话，你让我出去读读书。我除了读书，别无他求。”
　　张兴福忍了又忍，最终没有发作。他明白真正的强大，是允许一切的发生；而撕破脸皮，那将意味着两人的关系，将是分崩离析，再无破镜重圆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