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与树》水之初

5、第005章 重逢

　　进入八月，北宁的暑气正盛。在咖啡店门口的短暂停留，陈哲竟热出了一身汗。他带着咖啡回来，正巧撞见几个市场部的专员灰头土脸地从易嘉川的办公室出来。

　　他们在门口碰见陈哲，懒懒地打了声招呼，便兴致索然地回去干活。

　　陈哲想，准是新出炉的方案又被易嘉川打回来了。

　　易嘉川对工作一向精益求精，眼下总部一些人又盯得紧，而他们这群人跟着易嘉川到北宁开疆拓土本就不是易事，如今日子更不好混。

　　陈哲推门进来，轻轻打了声招呼。午间的阳光有点晃眼，陈哲放下咖啡径直走向落地窗，拉上一层遮帘。回头见易嘉川桌上堆着一摞已经处理好的文件，他便默不作声地整理起来，准备等下分发到各部。

　　“外面很热？”

　　易嘉川不知何时瞧见他汗湿的衬衫，陈哲闻言回头，易嘉川的视线依然专注于手头上的工作。

　　陈哲开口淡淡道：“在咖啡店门口和颜小姐小聊了一会儿，一下子就出汗了。”

　　他和颜龄韵分别之后，走了几步又想起一件事，于是折回。

　　陈哲向颜龄韵要电话号码，颜龄韵脸上显出一丝惊讶的表情，她不好拒绝他，俩人便交换了号码。

　　陈哲一五一十地交代着这些事，目光落在易嘉川身上，他的神色并没有变化，严肃而认真。

　　易嘉川正在查看西南片区几个门店的租赁合同，扫了一眼陈哲放下的咖啡，顺手拿起笔来，在几份合同上一一签字。

　　这些合同早就洽谈好，底下的人送过来，他简单过目即可。

　　陈哲一边整理文件一边谈及颜龄韵，易嘉川依然没什么反应，笔尖落在纸张上，发出窸窣的声响。

　　但是没过多久，他忽然瞥见易嘉川的眉头轻轻地皱了一下，手上的笔随之微微一顿。

　　陈哲的视线随后落在合同上，惊讶地看到易嘉川把名字签在了甲方的位置。

　　易嘉川显然比他更早意识到问题，神色仍很淡然，只是下一秒他便把报废的合同揉了丢进垃圾桶里。

　　陈哲赶忙说：“我重新打印一份。”

　　“等一下。”

　　易嘉川目光投向陈哲，脸色缓缓沉下来，眼神里有几分审视的味道。

　　“陈哲，让你去买咖啡，不是为了让你去监视她。”他嗓音里压制着微微泛起的怒意，顿了一秒，又沉肃认真地说道，“还有，谢谢你的好意。”

　　陈哲的目光对上易嘉川漆黑幽深的眸子，他的眼神犀利冷静，陈哲立即明白他的言外之意。

　　这是委婉的警示，是易嘉川的告诫。易嘉川比谁都清楚，这个时候的颜龄韵，不会对他心存关怀。有些话，陈哲说过头了。

　　易嘉川一向敏锐，总是一针见血地直击问题。

　　他明白陈哲说那些话是为了让他舒心，可是陈哲已经越矩了。何况，用那些话来自欺欺人又有什么意思？

　　陈哲略带歉意地点头，他确实夸大了颜龄韵对易嘉川的关心问候，颜龄韵有几分心意，又怎么是他能拿得准的。

　　易嘉川不想揪着这件事不放，视线又扫了一眼咖啡，不浓不淡地问：“今天的咖啡怎么不一样？”

　　陈哲想了一下，才明白易嘉川说的是那杯拿铁，解释道：“颜小姐推荐的，说比较不苦。”

　　易嘉川眉眼清隽，神色未有分毫的变化，只是些许不明的情绪突然在心间搁浅，无端漫出两分涩意。

　　陈哲见易嘉川张了张嘴，好像还要问些什么，此时门外响起脚步声，他便作罢了。

　　代亦航从外头进来，立刻脱去身上的西装外套，往易嘉川办公室的沙发上一丢，整个人也跟着瘫倒下去。

　　陈哲打过招呼，便出去打印合同。

　　北宁市区内的几家门店早在几个月前定下了，现在装修得差不多了。

　　代亦航早上出去看了几家门店，搞得又热又累。刚坐下抬头，便看见易嘉川办公桌上搁着几杯咖啡，于是起身朝他走过去，随手拿了一杯起来。

　　代亦航将吸管插入杯中，吸了几大口，皱眉咕哝道：“今天怎么这么甜？”

　　说完，他隐约察觉到一道阴郁的目光向自己扫来，于是不由地望向易嘉川。

　　“二哥，怎么了？”

　　易嘉川没回答，他的视线从代亦航手中的咖啡收回，继续把剩下的两份合同签完。

　　代亦航知道他一工作起来比较严肃，便不再吭声打扰。他捧着咖啡又喝了两口，只觉得太腻，便丢下换了杯冰美式。

　　冰美式一口入喉冰凉刺激，他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代亦航正要跟易嘉川说装修的事，一低头，他明显感觉易嘉川的眼神不太友善。

　　“二哥，心情不好？”

　　代亦航想，易嘉川选择在西南区落脚，虽说远离了总部那群老谋深算的人，但这里的经济远不及南济，所有投资和布局未必能见成效。

　　何况北宁一直是隆嘉顺食品的天下，在这个经济不够发达的地区，要像当年一样杀开一条血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前路不明，代亦航替易嘉川感到压力重重。最近又一直在加班，工作压力一旦上来，谁会有好心情。

　　易嘉川没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是问：“改好了吗？”

　　代亦航知道易嘉川问的是装修的事，他掏出手机，把在现场拍的一些细节图汇总给易嘉川，不同门店的问题，他在路上已经整理好，发给了负责人，并投送到易嘉川的邮箱。

　　门店的装修沿用广合礼一直以来的风格，只是在此基础上，易嘉川要求加入西南区的一些民族特色。

　　西南区是少数民族聚居地，广合礼时常做各种品牌的联名款，易嘉川想，民族特色就是西南区最好的名片。

　　所以，他首先在装修上下了功夫。之后的一系列营销，也会抓住这张名片进行广泛宣传。

　　易嘉川翻阅每个细节，他之前要求修改的部分大都已经达到预期效果。

　　他关掉邮箱，一边在键盘上敲字一边问：“另外一件事呢？”

　　代亦航怔了一下，忽然反应过来，笑道：“哦，我差点忘了，他早上答复了，不卖。”

　　易嘉川视线盯着电脑，指尖依然在敲击键盘，不紧不慢地问：“不卖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

　　“价格不满意？”

　　“我哪知道，不卖就算了。一个破酒吧，不要也罢。”

　　易嘉川抬手转向鼠标，他调出昨晚已经拟好的合同，视线在上面停了一瞬，便将文件删除了。

　　“好。”

　　易嘉川不浓不淡地应了声，代亦航心下有点奇怪，易嘉川这兴致起得快也消得快，这有点不像他。

　　不过代亦航也来不及深究，屁股刚沾上沙发，研发部的人找过来，他只好又起身。

　　他拿了外套正准备走，忽然听易嘉川开口：“你的咖啡，带走！”

　　代亦航一怔，那杯美式已经被他喝得只剩冰块，拿走做什么？

　　视线转向易嘉川，他在处理手头上的文件，神色淡然，并没有看他，只是刚刚那语气听着好像严肃了些。

　　易嘉川今天怎么了？

　　怎么古里古怪的？

　　代亦航怀疑自己想多了，随手抓起那杯只喝了几口的拿铁，讪讪离去。

　　陈哲打印完合同回来，代亦航刚好从办公室里出来，他看见陈哲，微微侧头，皱眉低声问：“你老板今天是不是忘了吃药？”

　　大家都知道代亦航爱开玩笑，陈哲只是淡淡一笑，忽地眸光一垂，忽然发现代亦航手中的咖啡，欲言又止。

　　代亦航着急开会，并没有发现陈哲眼里一闪而过的诧异，陈哲也没开口，便推门进去。

　　此时，易嘉川背对着他静静站在落地窗前，窗外的乌云黑压压一片，今天空气格外沉闷，刚才还艳阳高照，眼看着一场暴雨将至。

　　乌云如浓墨般翻滚，遮蔽整个天空，黯然的天空似乎成了他的底色。

　　陈哲一时静默，他不想打破这一刻的宁静与诡谲。

　　陈哲知道，易嘉川并不是一个明媚阳光的人，他常常喜怒不形于色，因此旁人不一定能摸得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那些鲜艳的、明媚的、灿烂的词汇统统不适合他，只有眼前这暗沉沉的压迫感，配他的气场，才刚刚好。

　　陈哲静候着，他不知道易嘉川凝神想着什么，过了半晌，易嘉川才开口。

　　他没回头，只是淡淡道：“快下雨了。”

　　窗外乌云翻涌，他淡然以待，好像在说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易嘉川只是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他们在那个雨夜里交付了彼此，可为什么……

　　暴雨明明不能叫人沉沦。

　　那一晚，他们都很清醒。

　　明明已经得到了她，可他却握不住。

　　他该恼的，或许是他自己。

　　易嘉川望着窗外阴沉沉的天，思绪翻涌，面色却依旧平静隐晦。他忽然意识到陈哲在身后，便慢慢收回思绪。

　　他默默握紧手里的项链，那条曾要送给她的项链，此时硌着他的掌心。

　　它现在断了。

　　倘若一个人的念想，也能像断裂的东西一样，断得干干脆脆倒也好。

　　可他偏生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