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镜，汽水，以及其它》静下

3、第 3 章

　　不管外界如何，亓初始终岿然不动，专注作画。

　　一个眼神都不给，吝啬鬼。
　　月似偏要盯着她打量，从染发，衣着，到纹身。

　　亓初今天穿了修身无袖上衣，露出上身大部分图案，心口处黑色藤蔓缠绕着一只翅膀残破但十分精美的飞蛾，藤条延伸到双肩，再从手臂一直落到手腕，右手攀至无名指。
　　藤蔓还缚住了她的脖子，绕到身后，化作一道惊雷从后颈落到脊骨，是闪电，也是坠鸟。

　　束缚，死亡，格调阴暗，却意外符合亓初的气质。

　　黑色刺绣马面裙遮盖了纤长的腿，只露出脚踝一截，图案看不完整，但猜得出来两条腿也有纹身。

　　出挑的蓝色长发用一根银簪挽起，两侧碎发自然垂散，配上哑光无暇妆感以及项链戒指，个性时尚美得震撼。
　　她戴的眼镜月似从没见过，好像是G家产品。

　　对了，她好像抽烟了。

　　刚才月似一头撞到亓初下巴，淡淡的烟草味混着香水迎面而来。

　　这些曾经不被允许的事情，是什么时候变成为亓初习惯的呢？

　　月似心思浮沉，走了神。
　　想起十几年前高扎马尾身穿校服的小莠草，叶子很锋利，但穗子乖顺柔软，跟眼前人不太能重叠到一块儿。

　　可能重遇来得仓促，月似暂时难以消化亓初的变化。
　　太陌生。

　　这头想得出神，目光大胆直白，不知惹多少人疑惑，前后有许多人顺着她的方向看向亓初，搞得E人童欢欢都心里发毛。
　　害她不得不乱猜。
　　这跳舞的姐姐不能又是老板的新冤家吧？

　　她们回国才几天啊？速度那么快？
　　还是说以前认识？
　　可自从踏进莹华，这两人连句招呼都没打，哪像熟人？
　　像仇人还差不多。

　　真别说，这极有可能。根据经验，以往谁追着亓初不放，亓初都充耳不闻，今天却有反应……
　　不对劲。

　　老板木头性子，能让她情绪起伏的，一定是了不得的人物。

　　童欢欢闻到瓜的味道，暗搓搓瞟过去又拉回来，在月似和亓初之间画了根无形的线。

　　亓初这边渐入佳境，画得忘我。
　　她作画经常物空周遭的一切，专注于捕捉灵感产生并且用笔表现出来那一刻的兴奋。
　　她最喜欢这种状态，所以，无论在什么环境，多难熬的人生阶段，她都没停过几天笔。

　　以至于《山中留客》团队几位老师走到身后驻足观察她的画，她都没为人介绍。

　　艺术家的创作习惯与喜好千奇百怪，老师们也没在意就是了。

　　苗珺娅尤其喜爱这些年轻的灵魂，她是第一个同意海娜纹身提议的人。
　　她的原话是：期待不同的艺术碰撞，希望能产生新的火花。

　　古典舞界德高望重的老前辈发话，提议毫无悬念通过。

　　月似是苗珺娅的学生，可想而知聪颖优异。

　　童欢欢不认识那些人，不妨碍她察言观色，看得出哪些是大佬。
　　那个年长风韵犹存的女人，一看身段跟眼神就知道是很牛的人，这位在亓初身后站那么久，还跟其他几位细声交流频频点头，应该挺看好亓初的。

　　童欢欢在心里叫好。
　　这也属于正常。
　　亓初成为纹身师前，是开过多场个人画展的顶尖画师。她的作品古风浓厚，即便去了R国生活多年，接受不同文化的洗礼，她也只是将那些东西进行融合创新，从未丢掉骨子里的东西。
　　另外，亓初纹刺技术一绝，海娜相比于纹身要简单，她也有涉猎。

　　看了《山中留客》的设计理念，童欢欢明白了，一定是亓初的风格符合他们的审美，所以发来邮件邀请她参加。

　　如此说来，她们可能真要与国际知名大公司合作啦？

　　眼瞧着亓初最后色彩点的缀完毕，小助理仰着与有荣焉的脸。

　　亓初本人没任何特殊表情，放下笔，淡然地活动右手手腕。

　　她在极短时间内完成了整整九张设计，分为前中后期三个阶段，为男女主角设计的元素类似但各异，根据背景和人物性格融入民族风格，上身为大图案，四肢是小图。
　　团队没对配角作详细介绍，所以设计得比较统一。

　　时间问题，三小时肯定没办法full set，只是展现个人创意和能力，亓初觉得可以了。

　　半开纸张非常贴心，可以直接对照在人身上看效果。
　　要是把五官画出来就更好了，更直接。

　　可惜亓初的画没有脸。

　　像她系统学习绘画的时候一样，她的人物速写总是不画脸。
　　当时的美术老师问过原因，发现她日常就不看别人，走在路上完全直行直过，连同班了大半年的同学都不认识。
　　是后来才渐渐开始画出五官，因为月似降临她的世界。

　　可如今又返归昨昔。

　　……

　　临近午饭时间，大部分人停下笔。
　　工作人员帮忙收集装订好作品，负责人说到时出结果会通过邮件告知，最后请大家在公司内部就餐，吃完方可解散。

　　《山中留客》全是业内顶部的老艺术，即使圈子不同，但谁不想多接触一下？
　　大部分人选择留下来午餐。

　　亓初例外，不吃，拎着童欢欢就告辞。

　　童欢欢一整个不理解。

　　下了楼，密步跟上大长腿的节奏，童欢欢不知所措往回望：“干嘛不在这儿吃啊？竞聘的人里头有几个我们的同行，可以交流交流国内行情呀。”

　　亓初的声音冷冷落下来：“这个项目我们不接。”

　　“啊？？？”童欢欢：“为什么？”

　　“不为什么。走。”

　　不容商榷的命令冷硬，许久不见的狠戾，童欢欢被亓初唬住。

　　她跟了亓初三年，对一些方面非常了解，比如亓初一旦决定了的事情不会轻易改变。

　　可是……她们被看好诶。
　　童欢欢既心痛又心惊。
　　老板心情无恙的时候她随便蹦跶，心情不好的话危机四伏，分分钟蹚雷。
　　她还是把嘴巴闭严实好了。

　　取了车过来，等亓初系好安全带，童欢欢假装看手表弱弱地发出提问：“那我们吃啥？”

　　亓初冷着张可怕的冰棺脸：“我不吃，你随意。”

　　简单几个字怼得孩子瞳孔地震。
　　无他，一年四季按时三餐健康饮食的人居然不吃饭，这事可大了！

　　童欢欢咽了咽口水，默默从汽车扶手箱拿出一包卫生巾，超薄日用款。

　　亓初看了眼，更凶了：“这个月还没来！”
　　凶完人，略显狂躁地把手机丢到包里，双手环臂看向窗外，不想说话。

　　讲道理，亓初很少爆发脾气，童欢欢亲临暴风旋涡次数不多，就算有，亓初的气也不是对她发，她缺乏处理经验。

　　就在童欢欢抱头认错，反思是不是撒了咖啡让老板觉得丢脸之际，大楼里出来一个人。
　　是穿着汉服的仙女。

　　柔顺长发翩跹，裙摆如花摇曳朝她们这边直奔。

　　月似低低喘气，敲了敲副驾驶位半开的窗，语气坚定：“亓初，有时间聊聊吗？”

　　童欢欢以为仙女能把她搭救。

　　谁曾想亓初收回目光，直言道：“没空。”

　　不耐烦的语气把灼热的念想瞬间速冻。
　　月似还想说什么，却在转眼间瞥见驾驶位倾过来的女孩手上带着的彩虹吊坠链条。

　　吊坠在空中摇晃，格外抢眼。

　　月似有片刻的愕然，换了种眼神端详亓初和童欢欢。

　　作为亲密相处六年之久的‘老同学’，亓初无需眼观，用鼻子嗅都能洞悉月似的心思。
　　于是表现出耐心枯竭的模样：“还有事？”
　　“我们要走了。”

　　自古才人多清傲，月似天生机敏聪慧，家境还不俗，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清月自明，孤霜傲雪。

　　亓初的态度足以躺进她人生黑名单。

　　令人意外的是，月似竟喑哑地追问了句：“你……这些年去哪了？”

　　亓初不合时宜地对人微笑，指尖轻抬眼镜，盈盈漾漾杀人诛心：“这好像与你无关。”

　　是清雅冷艳，美得摄人心魄更甚从前。
　　但是过于冻人，一丝昔日温情都不存，加上她身边有别人，月似想为当年解释的话梗在喉咙。

　　见她不语，亓初懒得继续耗，吩咐童欢欢：“开车。”

　　亓初擅长把人冻伤。
　　不知弄哭过多少个爱她爱到发狂的大姐姐小妹妹，光童欢欢知道的十个指头数不完。

　　有情也好无情也罢，此刻童欢欢顾不得月似会不会哭，再不走她小命不保。
　　溜了眼窗外的人，一脚踩下油门，离开让亓初变态的地方。

　　月似情绪还没调节过来，奥迪便开出二里地，逃也似的消失在视野，让她看亓初不见。

　　明明站在阳间大道，月似却恍然觉得过去的二十八年天从没白过。
　　好不容易重燃的心坠回冷夜。

　　*

　　奥迪A3车内。

　　童欢欢脊背僵直，神经紧绷得几乎弦断。

　　苍天大老爷啊！天地可鉴，日月为证，是亓初亲口说家里人死完了，国内朋友没一个，童欢欢当真来着。
　　亓初自去R国再没回国，逢年过节的确不见她跟谁打个电话，一次都没有，谁能不信？

　　结果呢？
　　一来就遇到深情款款的熟人……
　　月似的反应一看便知她俩不是单纯的女女关系，说不定以前怎么个纠缠不轻。

　　意识到不是犯蠢惹老板生气，童欢欢吓瘪的胆子多少膨胀回来，不怕死地问：“姐，那位大舞蹈家也是你的粉丝？”

　　紧紧环着手臂导致纹身扭曲，随着窗外风景更替，亓初的手不动声色卸了力道。
　　关上车窗，把与记忆中同样难捱的炎夏隔绝在外。

　　童欢欢以为亓初不会回答这种问题，没想答了：“她可能只是惊讶我怎么还没死，怕暴露黑历史，来堵我的嘴。”

　　哇靠，倒也不必自嘲得这么狠吧？

　　她俩究竟什么深仇大恨？

　　童欢欢往右边瞄了瞄，惊觉亓初脸上根本不是无所谓，是一种难以言表的，沉入冰川湖泊般的落寞死寂。

　　确认了，这两个人过去有事，故事还很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