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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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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露未晞,东方则明。
清风伴着长啸,划破黎明的寂静。
时人长啸,乃是风气,虽无辞藻,却是发口成音,一吐胸中之气韵。
谢和于此道,颇有名气。
谢璇爬上了墙头。
不过几天,他就在墙边摆了个大缸,上面覆以木板,瞧着不好看,但爬墙方便。
他取出自己都落了灰的周易本,大声念诵。
不过一会儿,那清越的长啸声便逐渐充满了怨气,隔壁院里安静下来,只余雄鸡扑腾着翅膀。
“阿蝉。”
谢和站在墙下抬着头。
他幽幽说道:“我昨日才被先生罚抄这段。”
谢璇嘿嘿一笑,满足的下去了。
他其实困得很。
他来时是春天,正好是上巳节的时候,祭祀宴饮,郊外春游,曲水流觞,那自然是少不了的。
他虽胸无大志,没什么追求,但也得捋捋这些雒阳世家的关系,免得到时尴尬。
小玉絮絮叨叨的为他束发。
他还未到及冠的年纪,长发简单挽起便是。
七堂兄登门了,他看上去怨念颇深,盯着谢璇看了许久,他突然上前。
“阿蝉,”他说道,“可要敷粉?”
“啊?”
谢璇茫然抬头。
福分,还是扶风?
他拧着眉想着。
转眼却见七堂兄施施然从大袖中取出一只精致的小盒子,打开后竟是光滑细腻的粉末。
谢璇缓缓睁圆了眼睛。
……等下,是他想的那样吗?
他见七堂兄今日,似乎格外白了一些,更显得唇红齿白。
谢和道:“雒阳盛行敷粉涂唇。”
谢璇感觉自己对谢和的印象有了新的改观。
他觉得七堂兄的眼中,常常有着一种清澈天真的愚蠢,却没想到原来他竟是个精致男孩。
他断然拒绝。
谢和显得颇为遗憾,他揽镜自照,显得颇为自恋。
直到谢慈登门时他才稍稍收敛。
春生一如以往装扮,他一进来屋子里似乎都亮堂了几分,如同自带灯光师。
谢璇特意看了他好几眼,确定他似乎没有涂粉。
“阿蝉年幼,”谢慈似是笑了,“犯不着用这些。”
谢璇只得感慨,雒阳的风气,实在比想象中的要奢靡。
可当今,难道是盛世吗?
兄长领他出门,至巷口处又见几位还没见过的族中兄弟与子侄,一一问好过才登上车。
谢璇与谢慈同乘,数日未见的兄长仍然淡然自若,又显得心情不错。
“上巳之后,大父欲令阿蝉至陈氏私学读书,陈公是当世名儒,宛娘亦曾在他门下读过书。”
谢慈说道。
谢璇微微歪头,“宛姊如今不去上学了?”
“她年纪到了,”谢慈的笑容微微淡下,继而又显得有些促狭,“今日佳会,阿蝉不妨为阿妹看看,有无如意郎君。”
谢璇顾左右,看如意郎君什么的,他岂能比在雒阳待了二十年的兄长更为得心应手。
春日的阳光落在身上,暖融融的,又带着青草的香味,车轮轱辘轱辘的前行着,不时能见一些有钱少年郎的车乘而过。
不知哪儿来的鲜花砸到了车头,又似是听到了女儿家的声音,谢璇倾身,却被兄长拦下。
帷幔被放下,掩去了阳光,却掩不去花香。
貌美如花的兄长微微侧头,他说道:“阿琨聪颖过人,先生常称其才,但他少年心性,好争强,阿蝉莫要放在心上。”
小侄子待他还是不错的。
他教了他如何一招制敌七堂兄。
行至洛水河畔,车水马龙,香气盈鼻,到处都是高冠博带的男子,又或是从容端庄的世家女郎。
谢璇方一下车就打了个喷嚏。
——被熏的。
他听到边上有人笑了起来,回头方见竟是那日里头的姜家六郎。
姜霂无辜的向他眨了眨眼睛,谢璇这才发现,他的唇似乎总是微微带着一些上翘,不笑时也像带着笑意,竟是天生的笑唇,柔和了他眉眼间迥异于中原人的锋锐。
这儿来来往往都是肤色如玉般的白皙郎君,唯他肤色偏黑,更显得格外格格不入。
谢璇向他微微颔首,他紧跟在兄长身边。
走过小桥,只闻乐伎丝竹之声靡靡,流水潺潺,蜿蜒的溪水旁设了席位矮榻,又有干果点心,除却春风冷了些外,确实是好一派风雅。
谢慈顾念堂弟年幼,又并非长袖善舞,喜爱与人结交的性子,他特意带他安置在了一处人少又不吹风的地方。
谢璇自然是乐得如此。
他坐下后便先捻起一块柿饼,甜甜的,蜜心呢!
再倒一杯酒水,酒意不浓,回味间却有淡淡的杏花香,倒像是给稚子喝的。
谢璇眨了眨眼,身前一袭青衣晃过,是谢琨在他身旁席位坐下了。
“叔父年幼,正则叔父嘱咐婢女上的果子酒,”小侄子一本正经说着,“不过纵是果酒,也不可多饮。”
你说的对。
但我不听。
谢璇仰头咕噜把酒喝完,再给自己添上,顺便回头向小侄子笑笑。
彼时舞姬轻盈的入内,踩着鼓点飞旋甩袖,往来皆是宽袍大袖,形容风流的郎君。
隔着一面单薄的屏风,又有女郎围坐在上游处嬉笑着看着下游的郎君。
宾客或是嬉笑观舞,或是相互交谈,那坐在角落里一人独饮的少年郎便显得奇怪了起来。
十四五岁的少年人还未完全长开,一双昳丽的桃花眼还显得圆润而天真,却已能看出超乎常人的美容色。
“这是谁家的小孩?”少女掩唇笑着,“生得叫人欢喜。”
几个妙龄女郎嬉笑打趣了一番,这才有年轻女郎思忖着说道:“谢家阿姊前几日似是提过,久在长安的阿弟将至雒阳。”
女郎们陡然一静,一双双眼眸透过薄薄的屏风望向那小郎君。
“倒也不像啊,”有小姑娘嘀咕着,“蓝田侯多吓人的人物啊,怎么生个孩子瞧上去多软乎。”
“他今年几岁,还有几年长成?”
“就你话多!话说过来……今日上巳佳节,阿宛如何就舍得错过了?”
“谢家多看重她啊!”说话的小娘子言语间不由带上一丝艳羡,“她来与不来,谁又能忘了她去。”
三言两语之间,只见那柳家的郎君便上前与谢慈谈笑风生了起来。
二人都生得格外出众,几乎是众人的焦点。
谢璇算是发现了,今日之宴饮,旁的不说,几乎个个都是俊男美女,一饱眼福。
古代的化妆技术,已是恐怖如斯,寥寥几人若是脸上的粉弄得不好,噗簌噗簌往下掉,还会惹得旁人嘲笑。
手中杯盏突然一空,他抬眼望去,看到小侄子终于忍无可忍抽去了他案上酒壶。
谢琨叹息道:“阿蝉叔父,三壶了,若是你躺下了,正则叔父必要怪罪于我。”
三壶就三壶了!
……咦?为什么是阿蝉叔父?
——不敬叔父!
不待谢璇发作,谢琨自然的转过话题。
“今年上巳之会,乃柳氏子弟所办,且看那人,便是如今柳公幼子,柳后的侄子,柳昭柳如意。”
谢璇顺势望去,正是与兄长攀谈之人,不过此时二人却散了开来,春生虽说还噙着笑意,但他却觉兄长已是心下不愉了。
“谢正则必是心中不快。”
身旁忽而有一道懒洋洋的声音响起。
姜六不知何时拖了席子过来,盘腿便坐在了谢璇身旁,全然不顾谢琨凝滞的眼神。
他摸着下颌笑吟吟说道:“听闻柳如意有意求娶你家女郎,却不知为何至今没有下文,照我看啊,以谢氏之清贵,再与如今如日中天的柳氏结为姻亲,岂不是再好不过了。”
谢璇瞥了他一眼。
“姜六郎如何这般清楚?”
姜霂道:“哎呀,因为我爹之前让我寻思寻思能不能入赘你家。”
谢璇顿时一口酒水呛住,他听到谢琨不冷不热的接着话。
“姜公确实是人物,能屈能伸。”
姜霂不恼,他慢条斯理说道:“这不是没成嘛。”
上游的士族郎君已经玩起了所谓的曲水流觞。
酒觞被放在小托盘里,顺着水流不徐不疾的顺流而下,也亏得水流不大,几次险险竟都没有翻倒。
待飘至他们这处时,众人的眼神终于落在了这一处怪异的组合上。
一名素有聪颖之名的谢氏族人,一名武夫出身的兵家子弟,外加一位虽不面熟,但容色出众的少年郎。
少有人认识谢璇,他幼时便离开雒阳,久住长安,但近来常有风声道谢季玉之子入雒,又有谢琨相伴身边,也就有了七分把握能猜出这少年郎是何许人。
不得不感慨,谢家人的脸,堪称雒阳一绝。
那酒觞飘飘忽忽的停在了姜霂身前,姜六十分没有道德心的扯着席子退去三步,复又坐下,引起一片嘘声。
谢璇眨了眨眼睛,见众人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一旁的侍女也拿起了绢帛与纸笔,欲要上前。
上巳文会上巳文会,总是有个‘文’字在里头,吟诗作赋,那自然是少不得的。
谢璇不徐不疾撩起大袖,取酒觞一饮而尽,托盘上放三尊,他便饮三杯。
大抵是他动作过于自如,身后的侍女一时竟忘了上前。
诗文未作,酒却已饮,这算是先自罚吗?
一旁的人善意的笑了起来,罚酒也不算什么事,只是这少年实在自如,叫人莞尔。
谢璇侧头轻声道:“雒阳酒,确实不如长安酒烈。”
谢琨摇头叹息,他收了他的果酒,却还有防不胜防的流觞。
小木托带着酒觞再次流转起来,谢璇看到在家中特立独行的七堂兄在外面竟也是仪表堂堂,好一个俊俏郎君。
言语之间,稳重,靠谱,内敛。
真不像某个随鸡高歌的神经病。
谢和挥笔成文,引来诸人赞叹。
谢璇腹中空空,没有墨水,只有干果糕点。
其实世家子弟该有的教育他全学过,从小就苦了吧唧的念那四书五经,学经义学家传,他学业倒也不差,差的是这吟诗作赋的本事。
他似乎天生就没有这些风雅的天赋。
七堂兄看着一片荷叶,深情来一首咏荷,他看着一片荷叶,心中只有绿油油绿油油,啊可以做荷叶鸡吗?
若是做文抄公,他自然大放光彩,但于他而言,没有必要,真没有必要。
他已经手拿人生赢家剧本,没有必要强行给自己加人设加压力。
于是当第二轮酒觞落在他面前时,他心安理得的再次举觞而饮。
“上巳佳节,璇弟独独饮酒,岂不可惜?”
倏而一道清朗之声响起。
谢璇抬头,看到不远处柳昭向他遥遥揖礼。
“璇年少,文采不及诸君,唯恐见笑,”他起身拱手,又抿着唇说道,“何况雒阳美酒,令人心醉。”
柳昭大笑,他挥手,即刻有美婢取酒来。
酒确实是好酒,且比那托盘上的要烈,谢璇只闻上一口就咂摸出了味儿。
柳家的小郎君自然不多理他了,但却另有无数旁人涌来,欲与他谈文论道。
谢琨的脸色都冷了下来。
如此行径,如何看不出是柳如意心有不满,却又不好发作,便来膈应初来乍到又年幼的叔父。
他起身张望,却不见谢慈身影,这才想起先前柳昭之兄邀了三五大族子弟去后山亭内品画去了。
这还是趁着谢正则不在,才敢冒头啊!
谢和也不见人影,他先前已是喝得迷迷糊糊,这会说不准偷溜去了哪儿补妆。
眼看被围在里头的阿蝉叔父傻乎乎的,谁递来的酒都来者不拒,谢琨心一狠,愣是冷着张脸挤进去,挡在谢璇身前,欲为他挡酒。
他似是听得了轻飘飘的笑声,随后才过了手的酒盏就被人拿了去。
谢璇向他眨了眨眼睛,微笑着一饮而尽。
少年人的肤色仍旧白皙如玉,他喝下了那么多酒,面上却丝毫没有酒意,唯有眼角眉梢似乎略略添了一抹微红,几乎令人怀疑他面上是不是也敷了粉。
“叔父为何不作诗?”
谢琨低声问道。
他自然不觉得是谢璇不会。
指尖轻轻敲着木质的小案,右手将酒盅之酒灌下,酒液入喉是冰凉,其后才是热,谢璇还是喜欢温过的酒。
一旁的姜六和个没事人一样还拍个手,以示敬佩。
“谢小郎君当真好酒量,不知所治何经?”
“听闻谢氏家传《春秋》,想来应当是……”
谢璇答道:“《诗经》。”
“《诗经》?若是这般,理当更善诗文。”
谢璇笑道:“我虽治《诗》,却不善作诗啊!”
他笑后又接过那人所敬之酒,举止从容而温和。
旁人终于后知后觉感觉这少年郎的酒量未免过于惊人,他宁愿来者不拒的喝酒,却缄默不语不愿作诗,莫非真是个草包?
嗝。
当然是因为他能喝,还好酒啦!
谢璇起身,他微微笑了起来。
他的肤色仍是白皙,唯有脸颊上有一抹极为浅淡又健康的微粉,显得气色格外好,若是不闻这酒味,恐怕都会以为他没有喝过。
他神色自若的问侍女要了纸笔。
柳氏提供的纸与笔,自然都是好的,纸张细腻如雪,甚至隐隐带着香,对后世而言自然算不上什么,但他此世这么多年,却还是第一回看着。
他轻柔的抚过细腻的白纸,随后抬头笑道:“多谢诸君今日与我共饮,璇不善诗文,便留笔墨一幅,如何?”
他提笔写下半首《鹿鸣》。
‘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嘉宾,德音孔昭。’
众人聚首一观,却心下讶异。
那字竟是出奇的漂亮,纵是不懂的人也会一眼感觉那字体飘逸而藏锋,又如浮云捉摸不透。
“好字,”一旁围观的学子赞叹道,“不仅需多年苦练,还得有这一分灵气。”
谢璇暗想他可没有什么灵气,他只是在遥远的岁月以前见过一代书圣王羲之的字。
不过模仿两分形似,放到如今便已是够用了。
他含笑举杯。
他虽做不成斗酒诗百篇,但斗酒百杯不在话下。
柳昭遥遥望见,神色便不由微微冷了下来。
他拂袖起身,才走了一步却惊觉撞到了什么,宴席上设的肉汤洒了他一身,油腻腻的,还带着葱花。
对面的人懒洋洋的道了声歉。
“如意家的酒太烈,吃醉了人,”谢和眯着眼笑呵呵,“如意不会在意吧。”
嗯,肯定不会在意的!
柳昭怒目而视,正欲上前理论,却被抓住了胳膊。
回头一看,竟是方才归来的柳家大哥。
他兄长面色阴沉,警告的看了他一眼。
“你是当谢正则不在,还是觉得谢季玉不会管自己的独子了?又或是以为太傅看不着?”
那些簇拥在谢璇身旁的人竟逐渐其乐融融了起来,忘却了本意,谈笑间人群陡然一静,但听有一道清润的声音扬声赞道:“的确是好字。”
柳氏兄弟二人望去,见一生得格外清俊的年轻郎君站在人群之中,眼眸清冽,他身旁的少年郎却都战战兢兢的收敛了先前肆意的姿态,活像是碰到了班主任。
“陈君如何至此?”
柳旭讶异。
那郎君看向了被围在最里头的俊秀少年,那孩子瞧着有两分醉意,眼底却清醒得很,可笔下的字却又似有醉意。
笔走龙蛇,矫若游龙,不似当世规整端庄的风范,虽尚且稚嫩,却极为恣意又不失古朴,令他不得不见猎心喜。
一首《鹿鸣》,只得半首,他催促那少年郎继续写。
那小孩却磨磨唧唧的四处张望,随后啪的扔了笔——
“春生!”他喊着。
谢慈收获了一只大变样的堂弟,他竟还压低了声音与他告状。
“我都被人欺负了。”
一旁的谢琨无奈看天。
他倒没觉得谁欺负得了阿蝉叔父。
彼时天色晕染上了晚霞的红,谢慈的神色是一贯的温柔,叫雒阳女郎念念不忘,可这一瞬他的神色却显得有些出奇的冰凉。
他浅笑着与旁人告罪,带着谢璇去一旁清静些的亭里坐下,又令侍者去熬些解酒的汤药。
“阿蝉,为何不拒绝?”
兄长的声音仍旧是温和的,却莫名多了一分无奈。
谢璇伸出手,夕阳的余晖洒在指尖,淡淡的暖光透过指尖,昳丽非常。
他笑道:“春生可知一句话?”
“阿蝉请言。”
谢璇神秘兮兮的小声说道:“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能唬人了。”
谢慈莞尔。
他想着,阿弟恐怕还是有些醉了吧。
曲径间小仆匆匆而来,正是柳旭带着幼弟前来欲相见。
见吗,自然不见。
谢慈温和却又断然的拒绝了,他令侍从拦住柳氏的郎君。
“阿蝉,”他按下了堂弟还带着少年单薄的肩,“你定是醉了。”
谢璇茫然抬头,却见谢春生笑得别有深意。
“你今年幼,被人灌酒以后自然不省人事,乃至于数日不能起,”谢慈慢条斯理说着,“族人担忧愤慨交加。”
……哎呀!
谢璇突然睁大了眼。
好你个浓眉大眼的谢春生,这是要碰瓷人家柳家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