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时向晚》安夏墨

103、旧日约

　　韩客之收紧缰绳，翻身下马，还未开口，那小女娘就一把抱住了他。

　　“小哥哥，你送晚娘去吧，王昭山是我爹爹，我要去拦住爹爹，不要他出征，”小女娘抽泣着，“我不要爹爹丢下晚娘……”

　　一个四五岁的女娘，竟然想要去拦开跋的大军，少年觉得不可思议。

　　韩客之蹲了下来，原来今日，这世上有和他一样难过之人，他替小女娘擦干眼泪，问道：“你是王将军府的女娘吗？路上人多车多，不能乱跑的，我送你回去吧。”说完他拉住她的手，把她抱上了马。

　　韩客之翻身上马，那小女娘却转身抱住了他，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了起来。

　　“大哥哥，你带我去找爹爹吧，我娘亲刚刚走了，晚娘不想爹爹也离开……”小女娘满脸泪水，那委屈中，竟还带着让韩客之动容的坚决。终于他心软了，明知不可能有结果，却还是调转马头，送了小女娘去了京都城外，大兵开跋的阅兵台。

　　一路上，他听小女娘讲着刚刚离世的娘亲，和要离开的父亲。韩客之觉得，比起眼前的女娘，自己父皇和母后都在身边，他比她，还是幸运的，虽然只有一点点。但他也想把这幸运，分给她。

　　韩客之马术极好，身下白马奔驰如飞，却异常平稳，这是王晚第一次骑马，在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中，渐渐收住了泪水。

　　“你这么小，怎么能阻止大军开跋呢？”他道。

　　“大哥哥，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韩客之看到了那个小不点，冲了出去，真真挡在了大军前头。

　　他远远看到王将军，一把把那女娘抱到马上。王将军给他的小女娘擦了眼泪，小女娘抱着将军脖颈，用力的朝着她的小哥哥挥手。

　　明明离得那么远，他却看到那女娘双眼闪亮，似在对他说，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韩客之一遍遍的在心中告诉自己。

　　于是，少年在父皇看不自己的时候，不停努力试着让他看见。在母后根本不在意他的时候，不停对她好，以为她总会发现。

　　在太子面前，他试着真诚，在三皇子面前，他试着合他心意。甚至世子韩朝时，他知他喜欢剑，每年生日，都会为他铸一柄，自己设计的剑……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这话说的多了，似成了他的信念。

　　可他又得到了什么呢？

　　他试着，给所有人好，结果呢？

　　他终是不被重视，不被选择，甚至要被除掉的那一个。

　　所以，那就试试——对所有人不好吧！

　　韩客之立在晨光中，可这金光和温暖，却似从未进他心扉，他身上升出冬寒，阵阵冷，四散开来。“你不是告诉过我，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你是，”王晚在韩客之脸上，似瞧出了当年的样子，“当年送我去京都城外的小哥哥？”

　　王晚一直记得，当年她信誓旦旦的要小哥哥等她，说等她拦下了爹爹，让爹爹好好报答他。

　　可是那日，她非但没有拦下大军出跋，还跟父亲去了北境。

　　起初那些年，她会常常想起她的小哥哥，她会想小哥哥那天，会不会因为没有等到爹爹谢他而失望？后来她会想，小哥哥在做什么呢？

　　再后来，她长大了，回想过往，已经记不得小哥哥的样子了，所以她在回忆里看到的，不再是小哥哥骑马带着她，英勇无畏，而是，他也还是个孩子，孤身一人，骑马走在京都城上。

　　王晚看向韩客之，轻声对他说：“其实我一直想问，那年，你一人在路上，可是遇到了什么难过之事……”

　　韩客之那漂亮的眼睛，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没有波澜，没有闪烁。

　　他淡淡道：“……后来我发现，你可以试试，是因为你父亲爱你。我也试过了，可我发现，我的人生，只能靠我自己。”握着的拳，松开了，他浅笑，“你说过要报答我，不会忘了吧？”

　　***

　　夕阳下，白荣终还是选择了，为族人而战。

　　出征前一日，他身穿铠甲，在宫中偏殿外站了许久。

　　欺骗，他早就应该猜出那是欺骗，不是吗？

　　“二殿下，要进去吗？”身边侍卫问道。

　　白荣转身，大步离开。他在弘殿外拦住了礼国二皇子韩客之。

　　“我只问你一事，太子是王晚抢来的吗？”

　　韩客之道：“如果我没记错，是在清泉寺。”

　　是的，王晚说得都是真的。所以，从头到尾，韩玉亭都是在骗自己的，从头到尾。白荣没再开口，转身往宫外走。

　　他是狼族二殿下，领着族人战斗，是他的宿命。

　　只是，韩玉亭……礼国，三公主。

　　他如此信她，她却骗了他。

　　***

　　北境的夏天，过的很快，转瞬满眼的绿意，就落了苍凉，生出了黄意。

　　王晚陷在狼王的宫殿里，终日有人看守，不得外出。她不知道白狼王或者韩客之，是如何公布自己的身份的，人质吗？挟持北境守军的人质。可这话，却是没人和她说的。

　　韩客之住在军帐之中，偶尔回来，王晚是不肯和他说话的。

　　于是他就站在窗口，静静的，有时看她，有时只是看窗外。夜深了，他便离开，听宫里的女婢说，是连夜回了军营。

　　王晚总是想着法子逃出去，可是，狼王宫实在太过森严，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让她不得机会。

　　一日黄昏，宫中来送饭的人，是个遮了面的女子。

　　把饭放下，那人取下了面纱，王晚看她，脸上没有任何变化。如果要问韩客之为何能与北境白狼王联手，那眼前人，就一定功不可没。

　　其实韩玉亭眼中，还是闪过一丝愧疚的，不过很快就消失了。

　　最近屡屡听闻王晚出逃，又被捉了回去的消息。她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这不安无人可诉，于是韩玉亭竟然鬼使神差的，来找了王晚。

　　王晚坐下吃饭，仿佛没有瞧见韩玉亭似的。

　　韩玉亭也猜到，王晚恨着自己和哥哥，于是在她身边坐了下来。王晚闷头吃饭，她要保持体力，只要一有机会，她定会逃出去。

　　就听韩玉亭悠悠地开了口。

　　“二哥和北境白狼王，虽是联盟，可每每出兵大战，狼主都是让二哥带着他的人冲在前头。二哥从来没有反对过，他虽只有几千兵，却每战必胜……因为，别人都有退路。白狼王有，大殿下二殿下有，就是文惠帝和太子都有，哪怕是我，就是再不济，也可留在这狼王宫的偏殿里，可二哥没有，他和那些跟着他的将士们，无路可退……”

　　韩玉亭眼中蒙上了淡淡的雾，二哥也是，自己也是，外人以为他们贵为皇子公主，可是他们知道，他们从来都是无路可退……

　　可就是这般，自己还是比二哥幸运了那么一点……

　　二哥给自己，留了路。

　　***

　　几日后，入夜时分，韩客之来了。

　　他还穿着战甲，战甲上带着血迹，他没靠前，就站在窗前，远远的看着王晚。

　　王晚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他是当年帮过自己的小哥哥，可是，也是前世抄了王家，贬了父亲的人。王晚心中是矛盾的，他每胜一仗，她就多回忆起一份，关于前世的可怕过往。

　　在窗口站了很久，韩客之开了口，他说：“晚娘，你说过，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可我好像，快撑不下去了。”

　　王晚心惊，抬眸，她在他眼中，没有看到胜利的喜，她看到的，只有悲伤。

　　“你终于肯看我了。”韩客之那张极美的脸上，仿佛得偿所愿的孩童，露了笑，淡淡的。

　　他走过来，手中拿着一块玉佩，“这是我最珍贵的一样东西了，我想……”他抬眸，看见女娘脸上的拒绝，似恳求，“你帮我收着。若是日后我们不再相见，你能不能，不要忘了我？”

　　王晚这才觉察，韩客之身上受了很重的伤，此刻他是在扛。她没有接那块玉佩，而是起身，“你受伤了，我去叫医者。”

　　韩客之拉住她的衣袖，柔软的衣料带着淡淡的香，揉进他手中，顿了片刻，又松开了。

　　他极力让自己平静着，像是在诉说别人的故事，“你说我这般，又是为了什么呢？若是我就这么离开了，可能这世上没有一人，会愿意记得我。”

　　王晚停下了脚步。

　　是啊，他又做错了什么呢？若不是她的重生，他本是登基新帝，是她的出现，改变了他的命运。可如若她心软，那就要重蹈前世覆辙……

　　“我试过了，用尽全力，试过了。”韩客之把那块玉佩放在桌上，指尖轻轻把玉佩推向王晚，抬眸看给过他半生希望的女娘，她做到了，他却不行。

　　“王晚，你曾说过要报答我的。你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我不会帮你对付礼国。”

　　韩客之望向窗外，浅笑道：“今晚月圆，那日你在宫中为文华帝弹奏的曲子，可我为一人奏一次吗？”

　　殿中灯影摇曳，韩客之像那秋日里，最后盛放的花，用尽满身气力，绽放满身芳华，满身孤勇，亦满身悲伤。“停战吧，我去和韩朝时说，他会保你性命。”

　　韩客之笑了，那笑灿然，“这个报答倒是划算……”

　　王晚指尖扫过琵琶，那似马头琴般的苍凉旋律，终还是在这夜色下，狼王宫中响起。

　　韩客之的目光停在她身上，不用再刻意移开……

　　他的小女娘长大了，她得偿所愿，处处如愿，就连喜欢的男子，也是自己抢来的。她，做到了，真好啊！

　　“王晚，我可以抱你一下吗？”韩客之抬起手。

　　女娘依旧弹奏手中琵琶。

　　那手，缓缓放下了，他笑，“一恩一报，多了，就是我贪心了……”

　　琴声依旧辽远，却又格外悲怆，韩客之在这琴声中，走出了狼王宫，走入了夜色，不再回头。

　　宫中侍从也都停下来，抬头看着那圆月，听着那悠长的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