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川序》函题

2、山有岚兮

　　流岚近日不大高兴，坐在菩提树下，托着腮，一耗就是几个时辰。
　　眼看着光影流转，融齐仙君不得不亲自出马。
　　“阿岚在想何事如此出神？”
　　“爹”，流岚仰起头来看他，一张鸡蛋一样的小脸上染满了菩提树上漏下的光晕，衬的剑眉星目，煞是好看。
　　“可别这么看着我，你近来修习上差的太多，别以为靠着一张俊脸就能逃过这顿打。”
　　鸡蛋脸瞬间垮了下来，像一坨受了挤压的菩提糕。
　　“爹，我修习仿佛入了泥沼，越是勤奋反而陷得越深。”
　　融齐仙君伸手在她头发上揉了一揉，道：
　　“其实你已小有所成，依我看，如今族内能胜你者已无几人，禾容也远不及你了。你的心魔在于过度执念。”
　　说道执念，流岚的确有所执念。她出生时格外与人不同，只是一团云雾，看不出真身，好久方才凝聚成人形，因此从小被大家嘲笑，是个不知道自己是什么的半吊子神仙。如今流岚也长到了五万来岁，修习也小有所成，可是她的心境就如同她的真身，仍然是一团雾，看不见也摸不着，让人七上八下的探不着底。
　　融齐看她愣神，接着道：“流岚者，雾也，风起则散，风止则聚，随万物循环，生生不息，难道还比不上一条虫一只鸟？你又何必如此执着。需知行者有形，菩提无形。阿岚，让你在菩提树下修行，正是此意。” 流岚听了，默不作声，忽然从树下跳将起来，大声说道：“什么一条虫一只鸟，苍龙玄鸟居然被你说成一文不值，爹你自己不也是只鸟嘛……”说着往菩提树后一闪，顾自跑了。融齐内心一阵郁闷，长叹了一口气，心下却思量，难道这真的是流岚的劫数，倘若她堪不破此劫，又当如何？思量来去，决定还是先揍她一顿，居然敢说自己爹是只鸟，先解解气再说。
　　这边融齐正摩拳擦掌要去教训女儿，君上元仪却踱了进来。
　　“融齐仙君，你这是要去……揍谁？”
　　融齐看见元仪，也觉着有些意外，忙着躬身行礼，道：“参见君上，君上怎么寻到府里来了？是有要事？”
　　“的确有事，倒也不是十分紧急。哎，你先把衣袖放下来吧，不知道的以为你要揍我……”
　　“君上严重了，这我哪敢……” 融齐讪笑着放下衣袖。
　　君上元仪，本是龙族的掌族之君。当初玄鸟族和龙族被天帝流放，是元仪带着大家最终在杳山以北安定了下来，有了栖身之所，慢慢的成了气候。其实这两族被流放，和融齐有着很大干系，但是元仪并未怪罪，自己做了君上，仍然叫融齐统管大小事务，一来在九重天上融齐就是司掌各族事务的仙官，二来既然有了事务，当不会太受人议论，日子也好过许多。所以融齐投桃报李，数万年来卖命干活，把个本该乱糟糟的天族流放犯，捋顺的井井有条，如今元仪统掌两族，君上的位置坐的也舒心。
　　“我这几日瞧着流岚，倒是稳重不少，她人又机灵，不如让她随你熟悉熟悉族内事务，历练一番，将来也是个帮手。”
　　融齐被元仪突如其来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冲的头晕，茫然问到：“君上这是做何打算？”
　　元仪望了望那菩提树，沉声道：“让流岚提前做些准备，若是以后我这里生出变数，让她接替我的位子。数万年来，我们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这个局面，绝不能让天族趁虚而入。”
　　融齐吓了一跳，一个没站稳往后退了两步，急切说到：“君上这是哪儿的话，您好好的能生出什么变数，况且禾容仙君如今也六万岁了，修习有成，您说的这些事，怎么着也跟流岚挨不上边啊。您不是闲来无事，又拿我开涮？您看我这岁数也大了，您总这么着，我看您还好好的，我倒是生出变数来了。”
　　元仪无奈道：“谁拿你开涮？老鸟浑身没有二两肉，涮了我还嫌牙碜。我就禾容这一个儿子，能不爱护？但是这些日子我留意看着，这孩子长大了倒不如小的时候有心胸，而且我总是隐隐约约觉的他还是有亲近天族的心思。我思量了很久，倒是越来越觉得流岚不错。”
　　“君上，您这都是从何说起啊？要说心胸，九重天上那一位的小肚鸡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您看他不是照样坐拥天族？至于亲近天族的心思，您到底是如何察觉的？继任之君非同小可，您总不至于凭着感觉就……”融齐顿了一顿，“况且……谁是浑身没有二两肉的老鸟？这一点上看，流岚倒是很有族君的风范。”
　　“老鸟的事再说，你别跑题。禾容的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明日我再与你细说，总之你先让流岚历练出来，我也是思量了有些时日，虽然这个决定有些对不住禾容，可是将诸事都交到他手中我实在是不能够放心。至于天上那一位，他做的好事咱们谁也不能忘，他虽仍旧在上边呼来喝去，但是这些年天族的战力已经被他拆折的七零八落，若非如此我们又怎么能够壮大到如今的声势。”
　　天上那一位自然就是天帝，元仪心知肚明。当初是元仪的族妹元歌与玄鸟族融齐两情相悦，定下婚约。谁知天帝刚刚即位偏要插一杠子，大手一挥，封元歌做了天后。融齐哪里能忍？带着元歌逃婚遁入凡世，最终还是被天族抓了回来。元歌是未来天后罚不得，罪名自然都落到了融齐的头上。天帝发落融齐就和他抢夺元歌做天后一样毫不手软，领了十二道雷刑只剩下半条命的融齐被踢出了九重天自生自灭。玄鸟族炸开了锅，龙族也愤愤不平。玄鸟和龙族出战将，战力半九天。天帝刚刚上位就做了亏心事，心里哪能不害怕，遂找了个由头，接连把玄鸟族和龙族流放出了九重天。还是元仪，捡回了半死不活的融齐，带着两族安顿在了杳山以北。再后来，融齐不知怎么，从凡世翻出个女子，不仅长得九分似元歌，就连行动说话都一摸一样。融齐带着她回来重塑了仙身，渡了修为，做了神仙，娶她做了夫人。再再后来，元仪重建两族，还让融齐做了仙官。不久融齐的女儿出生，却是雾蒙蒙的一团，看不出真身，过了几日才凝聚出人形。这回两族又炸开了锅，都不知道融齐和他的夫人究竟生了个啥。融齐这回倒是心大，每日乐呵呵的抱着流岚到处逛。到底还是元仪看不下去，让他的儿子禾容带着流岚修习，一晃神的功夫，两个孩子都长大了。
　　元仪回了神，道：“到底还是你一直念着她，娶了个夫人也像她，流岚眉眼之间也像她。”
　　“我……一直是念着她的，夫人也是知道她的，我们……都盼着她好。” 融齐躬身低头，脸孔埋进阴影里，看不清神情如何。元仪看看融齐，暗自叹了口气。几万年了，一提起元歌，他马上就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元歌是他族妹，出嫁前与他感情最好，他与融齐脾性又对付，本来她嫁给融齐，融齐变成了妹夫，欢欢喜喜的一家人，可如今元歌与他们遥遥相隔，半点音讯也无，他想找人聊聊元歌，也只能找融齐，可是聊不出几句，看着融齐的模样也叫人伤心。于是又嘱咐了他几句，便匆匆去了。
　　融齐待他去了，才起身抬头，神情倒不像元仪想象中的那般伤心。他一边思量着元仪的话，一边查看流岚跑到哪里去了，一路走到了院角的花房。流岚的母亲身子一直不大好，足不出户，成天的躲在花房里侍弄花草。他推门进去，正见着她在一簇翠绿的藤蔓下抬起头来看她，眼波流转，她嘴角弯出一个完美的弧度，正是融齐日日思念的元歌的样子。
　　“看过流岚了？” 她开口问她，声音柔软温和，像暖风一般拂过融齐的耳畔。
　　“菩提树下寻到了，没说两句话，就跑的没影儿，还说他爹我是只鸟，偏巧君上来了，也说我是只老鸟，我这今天是撞了什么邪，平白挨了两顿涮。”
　　她听了呵呵的笑，“君上为什么我不知道，流岚那儿肯定是你自己提的头。我猜的对不对？”
　　他转到她身边去，靠在她身后的花架子上，颇有些幽幽的道：“我不也是为了开解她？这孩子执念怕是有些深了。我担心她若堪不破，终会成为她的劫数。”
　　“她如今纵有执念，归根溯源也都是我们的缘故，我们一家三口能到今天，已经是天道宽容，不论日后发生什么，只要我们彼此不离弃，就够了。”
　　融齐听她这么说，也有些酸楚，从身后拥住了她，下巴轻轻贴在她肩头，道：“我明白。不论将来如何，我们都不会再分开，绝不。”
　　她伸手覆在他手背上，后背有源源不断温暖宽厚的力量，让她无比心安。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融齐，我们绝不会再分离，但不论天意如何，我们都要保住流岚，保住我们唯一的女儿。”
　　“有我在，你和阿岚不要担心。” 融齐的声音很轻，羽毛一样，却异常坚定。
　　流岚其实没有跑远，她不过使了个隐身术，其实绕到菩提树后偷偷攀上了树顶。此刻她趴在树顶，目光逡巡在视线尽头的暗影里，那是杳山投下的影子，那影子飘飘摇摇，在风中忽远忽近的，倒像雾一样。
　　“流岚，你在这儿，叫我好找！”
　　流岚闻声回过头去，就见身后的树影里立着一个少年，墨蓝色的冠，墨蓝色的袍，面容俊秀，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她没来由的，打了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