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亦真》七步生莲

18、第十八章

　　朝霞伊始，旭日万方。

　　苏亦真披着外衣推开门，天边俨然已蒙蒙透着桔色微光。远处的屋舍院墙内阵阵鸡鸣声，村民们早起的开门声，彼此间的问侯声，孩童晨起的哭闹声，农妇温软的劝慰声，各色声音彼此交错起伏。如乐师指间箜篌奏出的妙音，将一缕缕炊烟从囱内送出。炊烟像个蒙着白纱的舞娘般羞怯地踱着舞步，袅袅娜娜地腾上天空。田间小道上农夫们三三俩俩谈笑着荷锄而行。神色间悠然自在，宁静安好。

　　陷进这一派祥和气氛中的苏亦真被身后的轻响惊醒，梦醒般回头望向屋内。伏在床边的人犹自酣睡，和平素警觉的性子大为迥异。微阖的双眼下淡青色的阴影和紧皱的眉头显得极度倦乏。一只手紧紧抓住被角，梦呓般地喃喃轻唤。

　　于是又想起回来那一日。还没进村便看见一匹黑马远远的奔袭而来。惊得路上行人纷纷四下躲避。那马上之人虽然面色疲乏却目光炯然，一身烟尘甲胄未除。行到他面前才止住马蹄。如扑食野兔的苍鹰般纵身跃下，一双肃杀极怒的眼死盯着他，那灼人的目光几乎要在他身上烧出个窟窿。苏亦真惶惶地垂手而立，硬着头皮翕动嘴唇说了两个字。

　　“我没……”

　　一口气还没吐完，却被那人抱了个满怀！

　　“没事就好！”

　　苏亦真被他锢在怀中抱得几乎要断气。却在那人的声音中听出一丝颤抖。他突然有些慌张无措，原以为况天易见到自已肯定不是暴怒便是嘲讽。一路不安的想着对策，却怎么也没猜到他会是这种反应。坚硬战甲抵在苏亦真胸口，勒得他肋骨生生做痛。难耐地稍稍向后退了退，却被况天易箍住双臂不由分说地抱得更紧，胸口一阵巨痛让苏亦真不由抽了口气，捂着肋下死命推开他。况天易这才发现他不对，忙松开手。

　　“怎么了？”

　　他语气关切而焦急，苏亦真心头竟然暖了一暖，语气也不知不觉软了几分。

　　“摔下山时受了伤。已经看过大夫了，不妨事。”

　　况天易蹙着眉头突然将苏亦真打横抱起，不顾他的惊呼转头向随后赶来的离杀道：“叫常子青！”

　　“你……放我下来！”看见四周不少围观的村民脸上出现诧异的神情，苏亦真窘迫不安地挣扎。

　　“闭嘴！”被况天易沉下脸看了一眼，顿时像冰碴子刺进心头。

　　“你私自出门的事，稍后我会跟你慢慢算。”见他低头不语，况天易抱着他翻身上马，向家行去。

　　在他怀中认命地闭上眼，心里暗暗叹了口气。之前出现在那人脸上的温柔关切之色，果然只是自已的错觉！

　　回到家中不久，一个年轻人气喘吁吁地跟在离杀身后进屋来，他背着个药箱，衣履不整发髻散乱。看到苏亦真躺在床塌上，先是大眼瞪小眼地盯了他半天，既而脸色大变地转头朝况天易喝道：“这就是你说的病情严重，急需救治的人？”

　　“是。”况天易盯着那人，任他面色不善地瞪过来也无动于衷。

　　“罢罢，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这辈子活该被你吃干抹净。”他黑着脸走到苏亦真床前为他号脉，左捏右看地摆弄了半天，才起身到桌前开起了方子。

　　“怎么样？”况天易问道。

　　常子青睨了眼况天易的神色，故作讶异。

　　“况将军竟然也会为别人担心了，定是风邪入脑。你这症状比那位小公子严重多了，要不要神医我给你看看。”

　　见况天易脸一沉就要发作，马上又笑嘻嘻地开口：“说翻脸就翻脸，你这人总是这么无趣。”

　　说着继续写方子，还不屑地哧了一声。“不过断了一根肋骨，脚踝扭伤，身上有几处擦伤罢了。我开些活血化淤的药给他。”

　　“没有危险？”

　　“尚且死不了。”常子青看他一脸紧张，没好气地啐道：“生得体弱些，之前又七劳八伤地损了元气。且先把外伤治好。之后再开些固本培元，补气益血的方子调养一段时日就好了。就这么点小问题还非拉着我从京城赶来。真是不知所谓。”

　　说到这里，常子青动作突然一僵，一大滴墨汁滴在药方上，污了一片。他指着苏亦真望向况天易，大声斥道：“况天易你老实交待，你抢我那棵盘龙金不换是不是给他当补药喝了？”

　　况天易望天，依旧老神在在。

　　“是。”

　　“你这混不吝！”常子青跳着脚捶胸顿足，想是被气得不轻。“你可知那药有多难得？”

　　“不知，我只知道药本来就是给人治病用的。”况天易冷淡地回答。“与其留给你藏着掖着，不如给我物尽其用。”

　　“我怎么忘记了你本就是那焚琴烹鹤的主儿，罢罢，今日你不把我的金不换还来，这事我不管。”常子青看了一眼苏亦真，铁青着脸拿起桌上的药方撕成纸屑。

　　“当真不管？”两人对持了一会儿，况天易缓缓开口。

　　“说不管就不管。”常子青咬牙切齿。

　　“那好。”况天易面不改色，“况某前几日还向太后提议将落汐长公主许配与你，如今也权当混话一句……”

　　“什么？”常子青诧异地转头看着况天易，眉头挑了挑，随后又自嘲地笑道：“你莫拿这事来诓我。我尚且明白这事绝不可能。”

　　况天易眯了眼冷哼，“况某何时诓过你？”

　　“可是长公主她明明……”常子青常子青面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长公主不过少年心性，现下还不知道谁是她的良人。难道子青你没有信心能给她幸福？”况天易打断他，一脸挑衅。

　　常子青急忙抬头，神色肃然道：“当然有。”

　　“那况某预祝子青你小登科之日不远矣。”况天易狡黠地灿然一笑，将一张新宣纸摊开，拿起笔递到常子青面前。“写吧。”

　　常子青默了一刻，立时笑得眉眼弯成一泓月牙儿，接过笔笔走龙蛇地写好。

　　况天易把药方递给离杀后接过他手里刚做好的米粥，亲自端到床头坐下。他用勺子舀了粥细心吹凉送到苏亦真嘴边。苏亦真见状红了脸就要去接，却被况天易咬着牙恨了一眼。

　　“我。喂。你。”

　　常子青本还在沉思，突然看到这一幕犹得瞪大了双眼，嘴张得可以吞下一只碗。看得苏亦真极为窘迫，怒视着况天易不肯就范。况天易视线一转，眼光像刀子一样在常子青身上刮过，脸色变化之快直叫人目瞪口呆。他咳了一声见常子青没有反应，压着声音从牙缝里蹦出一句话。

　　“常神医还要留下来吃饭？”

　　常子青这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收了视线，收起药箱失魂落魄地跑出门去，临了还记得帮他们关上门。

　　苏亦真转回视线，嘲讽道：“况将军把别人当做交易物品估来卖去的伎俩越来越熟练了，可还愉快？”

　　况天易闻言一笑：“你说落汐长公主？那倒是亦真你多虑了。常子青恋慕长公主多年，我见他二人也算般配，便顺水推舟做个人情。”

　　“亦真还不知道况将军不仅擅长打仗，还擅长给人保媒拉仟。”

　　况天易不以为意地呵呵一笑。“你不知道我的地方还多着呢。来日方长，以后我让你慢慢了解。”

　　苏亦真黑了脸，劈手将他手中的碗打倒在地。

　　“况天易！人心最不可勉强。你却次次将别人的自由和生死玩弄于股掌。究竟将别人当做什么？”

　　况天易看着溅在地面的粥和瓷碗碎片一片狼籍，怒火从眼中烧起。他吸了口气，把怒气压制下来。

　　“别说得这么严重。我与常子青相交多年，他虽然看起来不太稳重，骨子里其实是个有责任有担当的男人。论医术也属人中吕布。跟着他长公主不会吃亏。”

　　“可是你明知长公主心中之人不是他，你乱点这鸳鸯谱硬把他们凑做一堆怨侣，后果几可预见。”

　　况天易叹了口气将他拉过来，苏亦真执拗地侧过身子，他只得做罢。却仍温言劝慰。

　　“皇家之人的婚姻哪里有什么选择的权利？皇上尚且没有，何况只是区区一个公主？长公主自出生时就已经决定了一生永远会与权利之争紧紧相连。你仔细想想，古往今来多少公主在朝堂权力之争中充作了牺牲品，又有多少公主被迫和亲异族，终生不得返回故里。远在千里之外，带着对家人和故乡的思念化身荧荧白骨。常子青虽然只是个大夫，但喜欢的只是她这个人，与她身后的势力无关。长公主遇到他，可以说是极佳的机缘。我这样做，有什么错？”

　　苏亦真从未想过这其间还有这么深的关联，口气已经软了三分，“只怕长公主心不在他，不会同意。”

　　况天易笑道，“这你放心，只要太后和皇上同意。由不得她不同意。”

　　见苏亦真瞪着他，忙又陪笑道：“再说你又怎么知道长公主不会系情长青？照我看来他二人郎才女貌，倒是相配得很。”

　　苏亦真不可思议地看他，别过头低声腹诽：“怎么可能，她衷情之人明明是你。”

　　况天易一讶，转而又笑得见牙不见眼，歪着头凑过来小声说道：“你刚刚气成这样，难不成是在……吃味？”

　　“混账！谁会为你吃味？”苏亦真大怒，“你就是死了……”话语一滞愣愣地看着他。

　　况天易却戏谑地盯着他笑道：“我若死了你会怎样？”

　　苏亦真啐道：“死了也不关我事。”

　　况天易故作哀怨地长叹一声：“亦真你果然绝情，不过你虽然说出这话，我却还是舍不得去死的。”

　　“我绝不会先你而去，留你只身一人在这世间孤零零地形影相吊。”

　　他的声音低哑悲沉，让苏亦真心头一恸，像是有什么东西慢慢碎裂了。想说点什么来反驳，却终是无法开口。

　　他抬起眼却正撞上况天易洞若观火的眼神。心头一紧忙岔开话题。

　　“我离开几日，你为何不问去向？”

　　况天易抿唇，“以你的性子，想说的时侯自然会说。”

　　苏亦真沉思了一下，“我说我是从山上摔下去的，你信吗？”

　　“你说了，我就信。”

　　心里一酸，被况天易拉入怀中。

　　“我虽然担心，但没让你断了骨头还拼命的往回跑，可以叫人先送消息回来啊。”

　　说罢顿了顿，语气中有一丝颓败。

　　“亦真，你竟然怕我到这种地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