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7、第八十六章:飞蛾 ...

  •   谢诚言撑着床沿,极力压抑着一波接一波的恶心,额头浮了一层薄汗。他喝了半碗粥,没撑过半小时,又全都吐了出来。
      护士来推了针止吐,药效还没发挥,谢诚言压着胃团得更紧了些。
      徐清秋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手掌一下下抚着他的背,轻声安慰:“过一会儿就不难受了。”
      话音刚落,谢诚言探出头,伏在床边,撕心裂肺地干呕起来,胃里的东西早就已经吐净了,只剩下一点胃液溅在了徐清秋的鞋面上。
      “对不起。”谢诚言反手抓过抽纸,喘息还没平息,就要给他擦拭鞋面。
      徐清秋心疼的要命,拦住他的动作,“不要紧,算不上事。”
      比起谢诚言反反复复,来势汹汹的病情,其他的都不能算事。
      谢诚言体重骤降,短短几天时间,就变得形销骨立,衣服都有些撑不起来。这连续的一周他都吃不下东西,全靠一瓶瓶营养液撑着,只要稍微吃一点就会开始呕吐,一吐起来止都止不住,有时候连止吐针也不起作用。
      是心理原因,也有生理原因。
      胎儿进入猛涨期,对营养的需求较高,谢诚言现在连自身的供给都无法负荷,更别提还带着另一个生命。父体营养不良,宝宝的发育自然有些缓慢,即将满七个月的肚子只有寻常人四个月的大小,为了支撑宝宝的发育,每天要打上无数针。
      徐清秋在他呼吸逐渐平稳下来后扶他躺下,手掌轻轻揉捏着他冰凉的手臂,“疼不疼?”长时间的输液使两只手上布满了青紫色的淤痕和针眼。
      “还好。”
      谢诚言的声音很轻,短短两个字,仿佛耗费了巨大的心力。
      一天当中,大多数的时间他都在沉默,也不是完全拒绝交流,只是不主动开口。他没有再做任何过激的行为,只是安安静静的躺着。医生过来查房的时候,他会很配合,问什么答什么,就是徐清秋想方设法地找话题和他聊天,也不曾打断过。
      徐清秋拿着手机凑上去,“言言,你看周扬家的布丁......”
      视频里一只二哈和一只拉布拉多隔着围栏吵得不亦乐乎,二哈上蹿下跳地挑衅着对面,把拉布拉多气得直跺脚,只不过二哈没能猖狂太久,就把脑袋卡在了栅栏里,嚣张的气焰立马歇了,哀嚎声传出两里地。
      于是,快乐转移到了对面的拉布拉多脸上。
      这两只活宝每一帧都能做成夸张的表情包,模样又可爱又好笑,“是不是很好笑?”徐清秋偷偷观察着他的表情,这是平常谢诚言会收藏起来反复观看的那类视频。
      “嗯。”谢诚言提不起力气回应他,脑海中尽是些驱赶不掉的阴暗,它们密密麻麻爬上他的身体,一点点啃噬着血肉,蛀空灵魂。他像是发生了一场奇袭的城市,千疮百孔,伤痕累累,为了防止更加猛烈的袭击,把内部封锁了起来。可谁成想,空投下来的□□将目光所及的一切都变成了汪洋火海。他就这样被困住了,所有情绪都被挤压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无从宣泄。只剩内里在焚烧、撕裂,火光滔天。
      他也不愿意这样,可是他无法挣脱。在超出痛苦的承受极限后,身体用麻木筑起了最后一道自保的高墙。
      如果清醒是无法抗拒的痛苦,麻木则是抵抗痛苦最好的药方。在绝大多数的时候,他不觉得悲伤,只是觉得疲惫,无比的疲惫,身体好像塞满了铅块,动一动手指都费劲。
      徐清秋垂下眸子掩去一闪而过的难过,收起手机,掖了掖被角,“累了?睡会儿,我们晚点再看。”
      谢诚言卸下力气,闭上眼睛,时断时续的高烧让身上每一处都在发疼。可无论身体再怎么疲惫,他都无法入眠,就算实在扛不住睡着后不久,也会无端的醒来。他的睡眠是碎片式的,有时候是十几分钟,有时候是个把小时,但就是无法拥有一段完整的睡眠,他太渴望能睡个好觉了,哪怕是闭上眼就再也醒不过来。
      ......
      睡着后不久,他做了一个梦。
      久违的梦到了妈妈,他仍然看不清她的脸,只能从狭窄的缝隙里看到盘得一丝不苟的长发,闻见她身上淡淡的桂花油香味,以及毅然决然远去的背影。
      “你别走......妈妈……”
      她没有停留,反而加快步子逃离了这个家。
      “你回来好不好?”
      “不是……我跟你走,带上我,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他追出去没两步,一块石头从背后砸来,他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身后是一群小孩子的笑声。
      漆黑的衣橱没了踪迹,周遭变成了荒芜的野草丛。
      他摸了摸脑袋,摸到一手猩红,苍白的小脸上顿时浮现出一股怒意,抓起石头毫不犹豫地砸了回去。接着,又从野草丛里扯了根长满刺的茎干,朝着他们走去……尖利的刺扎进手心染红了一片,他浑然不在意,听着遍地的惨叫声,只觉得解气。
      他丢下枝条,转身离开。
      刚进家门,就被候在门边的谢梁柏一脚踹倒,家里声势浩大围了一群上门讨说法的家长,他们身边站着那群被划花了脸的小孩,男女老少咄咄逼人地问谢梁柏要个说法。谢梁柏不愿意赔钱,又想揭过此事,拳脚便一次又一次落在他的身上,“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我现在就把这个孽种打死,让你们消气。”
      他瘦小的身躯被死死地压着跪倒在地上,屈辱地向那些人谢罪。他不服,每次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又会被踹倒,身上落下的有时候是皮带,有时候是板凳,直到趴在地上起都起不来。那些人怕真闹出人命,只好作罢,陆陆续续的散去。
      这种事发生过好几次,谢梁柏大多数的时候不会管他被打成什么样子,往他身上丢10块钱,让他去买点零食吃,当做补偿,这事就算过了。不过,也有例外,谢梁柏难得也会帮他擦干净脸,然后找出一件长袖让他换上,和声细语地对他说:“今天去奶奶家吃饭,她要是知道你被那帮兔崽子欺负,她会很担心你的。奶奶身体不好,你最懂事了,一定不会让最喜欢你的奶奶担心的是吧?如果她问你这是怎么弄的,你要怎么说?”
      “……不小心自己弄的。”
      “真是个好孩子。”
      那个一直被他称之为爸爸的男人,不是不知道他被欺负了,他一直都清楚什么是事实,可身为父亲他从来没有站在自己这头,他永远不分青红皂白地对他动手,错的人永远都是谢诚言。
      七、八岁小孩的话怎么能瞒得过活了大半辈子的人,奶奶当即痛骂了谢梁柏一顿,带着他一家家去讨回了公道。此后,他过上了几年安宁的日子。好景不长,一天他放学回来发现了倒在了灶台边的奶奶,锅底被烧了个洞,他慌慌张张地叫来人把奶奶送进了医院。
      在最后的那天晚上,她强撑起病体,擦干他脸上的泪痕,摸了摸他的脑袋,“言言啊,以后一个人也要好好的,功课再忙也要按时吃饭,知道吗?”
      她的心愿很小,只要她的孙子能吃饱穿暖,身体健健康康的就满足了。
      可就连这么一点小小的心愿,他都没能实现。恍惚中见到奶奶又坐到了他的身边,摸了摸他的脑袋,还是和小时候那样,柔声哄着他,“言言,要好好吃饭才能快点好起来。”
      他攥住她皮肤松垮的手,他想说,奶奶你带上我好不好?我不听话,从来都不好好吃饭,你得管着我,不听话的时候,就打我两下,骂我几句......让我跟着你,别留我一个人。可是看着眼前熟悉的身影,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喉咙口涩涩地堵着什么。
      “言言过得好吗?”
      话在嘴边转了几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好,我过得很好,奶奶不要担心。”
      “好孩子,奶奶最喜欢我们言言了,言言要好好的。”奶奶疼惜的点点头,身影渐渐淡去。
      直至矮小的身影完全消失,他才喃喃地出声:“奶奶,要是......要是我说我过得不好,你还可以带我回家吗?”
      可是,没有人应答。
      他的世界全部暗了下来,只剩他一个人孤伶伶的站在原地。
      ......
      “砰——砰——砰——”
      谢诚言被一阵规律的撞击声带出了梦境,他睁开双眼,寻着声响看向窗户,窗角有一只白色飞蛾持续不断地撞击着玻璃,发出了沉闷的声响,它拼命的寻找逃出生天的缺口,可有一堵看不清摸不着的屏障禁锢住了它的去路。
      谢诚言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只飞蛾,他想放它离开,动了动手指,腰间传来一阵阻力,低头看去,腰上横了一条手臂。
      徐清秋察觉到这点微小的动静,人还没醒,手臂就下意识地收紧了,含糊的安抚道:“言言不怕......”
      他扭头看向徐清秋的睡颜,原来不止奶奶,还有一个人一直陪着他。然而,这个人是最没有理由留下的。那些伤害他的人,他一直都在奉养。而爱他的人,却被他伤的体无完肤,陪着他一起痛苦。
      不该是这样的,随意践踏别人心意的人应该付出代价,谁也逃不掉,连同他自己。
      他忍着身上的疼痛转过身,朝向徐清秋,与他微微拉开距离,不大的动作让他出了一身冷汗,你这么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为什么要喜欢我这种人?
      他没办法心安理得的接受徐清秋对他的好,这让他觉得自己和那些混蛋没有任何分别。
      何况,现在的他一无所有,唯一拿得出手的喜欢也被他亲手弄脏了,他的存在除了能带来伤害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谢诚言心底的愧疚与愤恨一同喷涌而出,他有多痛恨谢梁柏就有多痛恨自己,他不知道要如何去发泄心中的愤懑,那些积攒已久的痛苦最终不堪重负,最后全都冲向了他自己。他扭曲的自我折磨着,好像这样,他就成了公理的宣判者,也只有这样,他才向着所想得到的公平更近了一步。
      世上所有辜负真心的人都不得好死!他自己也不能例外!
      他的手臂上多了几道血痕,很快......血痕越来越多,纵横交错的盘亘在他身上的各处地方。
      徐清秋,是我做错了事,你为什么要低头,你凭什么要妥协?就因为我现在看起来更需要你,所以你就不得不无视自己的痛苦,牺牲自己的感受来安慰我?
      此时此刻,在他眼中,被喜欢也成了一种罪大恶极。
      谢诚言陷入无法自拨的偏激中,大脑亢奋的转个不停,所有的难受都被无限放大,如同奔腾的泥石流冲下山坡,将途经的一切掩埋吞没,情绪只能被包裹着不断陷落,陷落,陷落......
      他的动静不大,隐忍而又隐蔽,可徐清秋还是察觉到了,他拉过谢诚言绷紧的手握在胸口。
      谢诚言顿时抽了口凉气,逐渐回过神,望向手腕上血痕的视线参杂着慌乱和害怕。他像个做错事的小孩,惶惶不安的等待着责问的降临。他知道徐清秋看见了会很难受,可他就是控制不了,他无比愧疚的质问自己,为什么连这点自控力都没有!
      徐清秋打开灯,指腹在血痕周围轻轻碰了碰,喉咙艰涩地哽了一下,“没事的啊,不是你的错,疼不疼?”
      “......”谢诚言抽出手,拽下袖子,遮住伤痕,扭头躲开他的目光。徐清秋那么努力的保护他,而他却克制不住负面的想法一波又一波的涌现。
      “徐清秋......”
      “我在。”
      谢诚言嘴唇不易察觉地抖了抖,想说的话哽在嘴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你走吧,我不需要你。
      短短几个字,在他的唇齿之间滚了好几圈,单薄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狠下心,转头面向徐清秋,可一对上那双盛满担心的眼睛,狠话瞬间偃旗息鼓,抱歉脱口而出,“对不起......”
      他怕徐清秋走,又怕徐清秋不走。
      他太消极了,不稳定的情绪过于磨人,没人能受得了,徐清秋迟早会被吓退。想到这里,他神色变得有些惊恐,冰凉的手指不自觉攥紧了面前人的衣角。
      徐清秋把他揽进怀里,用力抱了下,温热的手指顺着柔软的头发摸了摸。他知道谢诚言一定很煎熬,他知道他无法承受这么多的痛苦,他知道他精疲力尽了,“言言,你可以难过的,你也可以逃避,不用逼自己去面对那么多不好的事情。累了就躲在我身后。”
      徐清秋不能逃避他已经撑不下去的事实,自欺欺人的说上一句,多大点事你就要死要活,从头来过不就好了?又或者骂他懦弱,质问他世界上比你惨的人多的就是,人家都能撑下去你又为什么不能?是骂他太过于矫情,还是责怪他对生命不负责任,简单粗暴地给他一巴掌,逼他清醒过来。
      如果这样做,到底是谁更怯弱无能?
      因为怕无法挽回,就去回避问题,然后逼着本来就遍体鳞伤的人去承受自己的那份恐惧和痛苦,再以无比自私的方式全部发泄在谢诚言身上。不,他不可以这么做,这样做是在漠视他的痛苦,无视他的感受,在本就糜烂的伤口上再撒一层盐。
      言言已经很难过了......
      徐清秋逼迫自己去直面事实,他的言言已经难过到萌生出想要逃离这个世界的想法。他明白只有接纳谢诚言所有的痛苦,才能帮他,才能把他拉出来。
      如果连他都逃了,言言该怎么办?
      如果说谢诚言是心如死灰,那他则是恐慌,无止境的恐惧。谢诚言就像一根系在悬崖峭壁上的丝带,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掉落。他不知道哪一个转身,谢诚言就会消失不见。
      直到这时,他才真切的理解被排开在喜欢的人世界的之外,是一件多么无力的事情。
      他甚至无法要求谢诚言支撑下去,他知道谢诚言已经极力做到极限了。
      他已经做得够好了。
      “对不起……”谢诚言仍然断断续续的道着歉。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要是放过了自己,他心中的公平就成了泡影,可他如果不放过自己,徐清秋一定会很难过。
      “言言,看着我。”徐清秋捧住谢诚言的脸,轻轻抬起来,对上他的双眸,“你是不是觉得对不起我?”
      谢诚言视线游移着望向别处,微微点了点头。
      “看着我。”徐清秋不许他逃,“我是你的债主,你欠我的该怎么还,应该由我来决定,你想的都不算数。”
      谢诚言抬起眼睛,双眸中掀起的绝望瞬间就要将人淹没,“你想要我怎么还?”
      徐清秋狠下心继续说:“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一定要你偿还我,不许逃。”
      “好。”
      谢诚言原以为这又是一个无眠的夜晚,可在听完那句话后,心里莫名其妙的有了着落,没过多久,便沉沉睡着了。
      徐清秋轻轻熄了灯,白色的飞蛾停下了撞击的动作,在黑暗中看清了路,朝着反方向飞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7章 第八十六章:飞蛾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