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波》沁清

14、第十三章 风生水起

　　终于到了婚礼这日。
　　明姗美得令所有人——包括男人和女人——都心跳加速。
　　横波的蛋糕和甜点受到宾主们的交口称赞。
　　她始松下口气来，却在人群中意外地发现莫言。
　　他走至一对新人前祝福，看样子与骆君颇为熟稔。
　　她正犹豫着是否过去打招呼，他已看到她，“横波！”
　　那种让人看了觉得温暖的笑容，与其冷冽的神态竟奇异地匹配。
　　他走过来，把盘子递给她，“我还没有蛋糕。”脸色平静，好似并没有因最近少见面而生分。
　　她好笑，“蛋糕就在那里，自己喜欢吃什么口味的去切呀。”
　　他摇头，一本正经地说，“你切的最好。”那语气仿佛她知晓哪个部位的蛋糕最好吃一样。
　　她不以为意地笑着，忽然想起了什么，面色略变。
　　他……他们……不放过任何一个示爱的机会吗？
　　就在昨天，傅增湘说过同样的话，“只要是你做的，什么都好吃。”
　　横波在心中轻喟，只是她……
　　她还是给他切了块蛋糕，黄桃口味的，上边淋着新鲜的奶油。
　　莫言就站着吃，姿态优雅，神情却有丝孩子样的贪婪。
　　她在旁边看着他，体贴地递过杯水去。
　　女人……总是有着过多易泛滥的母性情结呵。
　　“最近……很忙吗？”她随口问道。
　　他肩膀一僵，旋即恢复如常，“还不就是那些事情……你呢？听孩子们说你正准备出书。”
　　她微笑，“是，整理材料，拍照……忙得要死，却也乐此不疲。”
　　莫言一向是个好听众，持杯而立，非常认真地侧耳倾听。
　　她受到鼓励，从开篇的泰式薄饼到最后一道玫瑰之约，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他等得她告一段落，递过一杯香槟来润喉。
　　她感激地接过，浅呷一口，目光望向他。
　　他知道她等着他的评价，“横波，论写书你比不过连波……”微笑，“……论做菜连波却不及你。”说到这里停下。
　　她知道他在卖关子，杏眼圆睁地看着他。
　　他笑容放大，“可我想，这本书的读者群大部分是家庭主妇。她们想要出色的厨艺……多过对文字水平的追求。”
　　她微笑，垂睫。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这么在意他的评价？急于得到对方的认可？
　　他的语气无比自然，提到连波就像提起自己的家人。
　　她……不是没有触动。
　　合影时他便站在她身侧，很自然的呵护姿态，但并不使人感到被冒犯
　　“咔嚓”一声，照相机忠实地记录下众人的笑颜……和她内心的悸动。

　　“听外公说，我第一次被从医院抱回家时，他正在厨房做泰式薄饼。
　　一路啼哭的我，一闻到那诱人的香味，便止住了哭闹，让初为人长的父母松了口气。
　　时至今日，在外公烹制的各色美味中，泰式薄饼一直具有其不可磨灭的地位。每当我遇到烦心事时，总会下厨为自己精心烘制一张泰式薄饼。最后一张薄饼咽下肚时，烦恼也随之一扫而光。所谓‘食疗’，大致如此吧。”
　　“玫瑰之约，将玫瑰的馥郁与乳鸽的肥嫩极为巧妙地结合在一起，是……最美丽的，爱情约定吧。马铃薯上笼蒸熟，加入小块黄油后搅拌成泥，那味道……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是最美妙的一种味觉融合。将整只乳鸽放在洁白细腻的瓷盘上，盘边舀一勺马铃薯泥，最后再一齐浇上芳香馥郁的肉汁……这道菜，玫瑰是辅料却也是灵魂，一如爱情在人生活中的重要。二十多岁的时候，我一直是这样想的，所以总以为用新鲜玫瑰花瓣煎熬成汁为最好。现时的我……却学会了取巧，抛却那些繁杂的手续，只用一瓶玫瑰露，少许丁香和肉桂粉便做成了这道菜，味道相差无几。呵，所以……看到了没有？生活中有许多海市蜃楼，直到某一天，你经历了某些事，才会明白个中真谛。”
　　傅增湘拿着样书，审慎地推敲着书中特别是头尾两段的文字。
　　横波在一旁看着他，半是好笑半是感激。
　　出版商本由他推荐，如今又一屁股坐在她这边斟酌得失，确实只有傅增湘才能做得出来。
　　“内容很精彩，但缺乏一个在新书宣传上比较能出位的名字。”他终于合上书说。
　　她递过去一张纸片。
　　“关于美味，”他读道，略沉吟，“不妨再加个副标题，‘一百种心情故事’。”
　　“关于美味”的“一百种心情故事”，横波仔细咀嚼着，拍手叫好。“谢谢你。”她真心道谢。
　　“别轻言谢字……除非你确定自己可支付得起。”傅增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她一怔，他却轻笑，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去。
　　这时助理拿过节目单来，忙打理心情，无暇思及其他。
　　他们之间……总是有太多的公事要谈呵。

　　玛嘉和吉莲一日日长大。
　　她们喜欢给她的菜品起名字。以银杏果，雪梨片和西芹烹制的一道素菜便被玛嘉命名为“黄莺绿柳白沙堤”，吉莲则形象地将另一道包含了西兰花、玉米粒和明虾的菜品称做“翡翠金沙鹦鹉嘴”。
　　母亲老怀畅慰，直呼两个外孙女儿继承了外祖之风。
　　连波最有办法，搜罗来数本古今中外各色菜谱，代价便是要她把勾人馋虫的美味如法炮制出来。
　　流波最近对厨艺发生了浓厚的兴趣，致力于发掘“最令男人动心的菜肴”。
　　她与连波相视而笑，连波过去搂住小妹肩膀，“流波，你不是大姐那块料，我劝你就别白费力气了……话又说回来，关键是要先抓住男人的心，这样哪怕用超市里卖的袋装汤料做碗速成汤也令得他色授神与了，不然便是奉上满汗全席也惘然。”
　　流波却摆手，“你们想哪儿去了！”说着叉腰而立，“我叶流波才不会傻到这么早就葬送自己的大好青春呢！咳……这关系到一个重要的测试，天机不可泄漏。”颜色很肃穆，只是与身上穿着的卡通围裙有些不大协调而已。
　　她俩面面相觑，正待相询，被冲进厨房来的两个小不点打断，“妈妈，下午我们早点回去好不好？”玛嘉扬着小脸。“多熬些青蛤豆腐汤，可以吗？”吉莲高举起手中的保温汤桶，一只手牵着她的裙角，充满童真地问。
　　横波心中一动。
　　孩子们不提，她倒真忙得忘记了。
　　今天……又是列尚伦探望女儿们的日子了。
　　女儿们一片孺慕之情，原是出自父女天性，不可泯灭。
　　她们的小脸上充满期待。
　　她叹口气，弯下身去，“一只怎么够，”接过吉莲手中的汤桶，眨着眼睛说，“妈妈再给盛一桶，让嘉嘉和小莲可以和爸爸一起喝汤好不好？”
　　“好！”“妈妈最好了！”两个小女生高兴地咯咯直笑，一径往她怀里钻着。
　　连波对她摇头，流波竖起拇指。
　　她则用眼睛示意她们带孩子们出去。老宅厨房里空间狭小，炉火上又煲着汤，对活泼好动的孩子们来说绝不是个好处所。
　　她们欣然领旨而去，留下她一人来。
　　汤一直处于沸腾状态，整个厨房里都氤氲着诱人的香气。
　　也许……人的一生注定要经历若干才能修得正果吧。
　　横波想着，轻轻叹了口气。

　　汤汁熬成乳白色，数只青蛤张着口，像极了一只只开口笑。豆腐切成方，若隐若现在汤水下。正中央洒着几丝极细的红椒圈和绿香叶，看上去极为赏心悦目。先尝勺汤，清甜爽口，鲜香润脾，整副肠胃仿佛都被唤醒。那豆腐充分吸收了鲜味，让人吃了一块还想再吃。蛤肉很新鲜，连着汁水一起吸到嘴里，几乎不用咀嚼，直接就落了肚。
　　烈尚伦本是个讲究饮食的人，但也忍不住吃了一气儿后才打量自己的前妻。
　　她神色如常，目光一直落在女儿身上。
　　他心有不甘，搂过两个女儿来，“嘉嘉，小莲……你们想不想爸爸回来？”仍是那副八百年不变诱骗小孩子的语气。
　　玛嘉望了她一眼，才看向他，“爸爸，你该去问妈妈。”黑白分明的眼眸中，竟带着一丝悯然。
　　横波几乎想笑，也确实这样做了。
　　嘉嘉越来越像个小大人，让她欣慰的同时也忍不住惊讶。
　　烈尚伦有些失望，又转而期待与自己更为亲近的小女儿的回答。
　　吉莲还在全神贯注地喝汤。这小东西，一旦吃将起来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了。
　　横波微笑着想，心中却禁不住担忧，万一小莲她……
　　“小莲？爸爸在问你呢。”烈尚伦对女儿远不如以前有耐心。
　　吉莲喝完最后一口汤，抬起小脸来，“我没意见啦！”
　　他乐得笑开了花，示威地望了她一眼。
　　她却沉得住气，耐心等吉莲的下文。
　　“不过，就怕莫叔叔和傅叔叔他们不答应哟！”吉莲兀自以粉色的小舌尖舔着嘴角，回味汤的甘美。
　　烈尚伦惊疑中咬牙挫败。
　　横波缓缓绽开笑容。
　　他以为她们还小，孰不知自己已错过女儿成长的脚步。
　　临行前他拉她在一边，“那个傅增湘为何人我不管，你……最好离莫言远些。他不是你的理想对象。”
　　言之凿凿，神色严肃。
　　她微笑，在他目光的压迫下，轻启唇瓣，“哦？那么请你放心，我……从不打算找什么‘理想对象’。”
　　如果说能有什么让她再度步入婚姻，只有爱情的力量可以做到。
　　爱情，她曾经相信，也怀疑过，但最终认定其仍存在于世间，只是可遇不可求罢了。
　　她……不认为“理想对象”与它有任何的关系。
　　烈尚伦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礼客套的言辞后明白表露出主人不欲被打扰的意愿，还有，如果他没听错的话，是隐隐的嘲讽？
　　这类巧妙的交际辞令他不是未曾听闻，只是出于横波之口……惊得他以为乾坤要倒转过来。
　　横波已将身子侧向一边，暗示送客。
　　烈尚伦的表情令她好笑，只是为了不伤及他自尊强忍着。
　　要论语言的艺术……没人比傅君增湘更精通的了。
　　哪怕他是全港闻名的大律师也好。
　　而她，是他的亲传弟子，不是吗？

　　这天上午横波驱车往电视台录节目。
　　早过了上班高峰时段，中环上依旧塞车。
　　香港的交通真是无可救药了。
　　好在她提前出发，时间还富富有余。
　　等红灯的当儿，偶一回头，看到莫云坐在旁边的车子里。
　　她一个人，穿一身黑衣服，颜色憔悴，眼神呆滞。
　　她心中一动，犹豫了下，还是摇开窗子，“莫小姐！”
　　莫云好半天才发现她，勉强扯出抹微笑。
　　横波向不远处的咖啡馆做了个手势。
　　莫云先是没有反应，一会儿后才点头同意。
　　她选了个僻静的角落。莫云落座后，良久无话，整个人像丢了魂儿般。
　　横波也不问她，静静地啜着咖啡。
　　“他……向我提出分手。”莫云突然说。
　　她并不惊讶，迎向莫云的目光平静柔和，“哦？恕我直言，这未必不是件好事。”
　　莫云一直强撑着，背挺得笔直，眼神亦透着倔强……这时才仿佛突然被抽走了全副力气，垮下肩膀掩面哭泣。
　　横波没有出言劝慰，安静的坐在莫云对面，不动声色地将纸巾放在她面前。
　　像以往一样，她很快控制住自己。掏出镜盒来，用纸巾小心地压着眼角。“失礼了。”她最后说，抬起有些发红的眼睛大方地望向她。
　　横波微笑着摇头，“对不起。”
　　“呃？”莫云不明所以。
　　“也许我不该提议到这里来。”她老实说。以莫云的个性，若是日后想起自己此般失仪，会懊悔万分吧。
　　莫云是个聪明女，很快会意，“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她直视她的双眼，神情有些复杂。
　　横波微笑，“往事已矣，不提也罢。我现在不是过得很好……”她别有深意地看着她,“……你也会的。”
　　莫云低下头，仔细咀嚼着她的话，良久才抬起头来。
　　她看她面上神色，心中登时轻了几分。
　　莫云轻轻道，“横波……我可以这样叫你吗？真不知该当你是情敌、朋友抑或是我未来的大嫂。”
　　她笑，“就当我是‘横波’好了。”她选择做她的朋友。
　　莫云今天第一次绽开笑容，“横波，很高兴认识你！”她优雅地向她伸出手来。
　　横波倾身向前握住。
　　莫言……会乐于看到这样的场面吧。
　　两人心中同时在想。

　　罗珊娜听了横波的讲述，若有所动。“你先等等。”
　　转身过去，几拨电话通下来，回头望向横波，“果然不出我的所料……”
　　她神色严肃，她看着便有些紧张。
　　“……莫氏最近几年扩张太快，在周转上出了点小问题。”
　　横波的一颗心沉下去。她知道罗珊娜的脾气，她口中的“小问题”，便已经很严重了。
　　她站起来要向外走，被罗珊娜叫住，“你要去哪儿？”
　　横波转身，一时间答不出话来。
　　看看手头还有多少现款，她也为自己第一时间的念头在吃惊着。
　　罗珊娜深深地望进她眼中，叹了口气，“嗳，我也不是要拦你……但你可要想清楚了，事情是无法走回头路的。”
　　她点头，微笑着感谢好友的关心。
　　她知道，她更欣赏傅增湘，认为他更适合她。
　　莫言，他的身家地位注定了与失婚携子的她齐大非偶。他的妹妹更曾经是其间无法跨越阻碍因素。
　　但……也许爱情从来罔顾其发生的先决条件。
　　就连她自己，也是在上一刻才知晓。
　　“珊娜，有珠宝行的朋友吗？”她临走时转头问她。
　　“有啊，怎么？”罗珊娜问道，旋即了悟，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横波，你……脑子没问题吧？”
　　她笑着点头，表明她猜得没错。
　　她做节目才一年多，除了各种花销私蓄算不上多。不动产只有那栋房子，是她们母女三人的家，也是不能动的。便只有那些古董首饰值些钱了。
　　“横波，你想得太简单了！”罗珊娜说，“莫氏的窟窿不是你这区区几百万能添上的……又何必低价卖了你那些心爱之物呢。”她知她曾笑谈，七年的青春岁月，留下的只有一对女儿和这些美丽的古董首饰了。
　　“所以才要罗大律师帮我去卖呀。”横波故作轻快。
　　力虽绵薄，寥表其心。
　　她……只是想在这个时候帮帮他而已。
　　罗珊娜顿足，叹气，但不得不答应了她，“笨女人，没有我你怎么行！”心中却不是没有感动。
　　横波……她有着一颗金子般的心呵。

作者有话说

　　莫生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