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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Chapter 5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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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红色出租车的后座上,坐着一个干净而虚弱的男人。他出门前已经梳洗完毕,刮净了与他气质完全不相称的胡须,换上了雪一样无瑕的白衬衣,进行着谁也看不透的“仪式”。
白衬衣,是他生身母亲离开时穿的衣衫。
穿着同样的衣衫,能够让他谨记自己是谁的孩子。
被诅咒的孩子,是注定要回到地狱的。
出租车司机瞧了瞧镜子里的年轻男人,他瘦削得像出逃的病患,戴着一副极斯文的金丝眼镜,眼里没有任何光点。
司机见过形形色色的客人,也搭载过这种万念俱灰的男女。他无意打听别人悲伤的缘由,只是得知他要去财大正门,怀着善意搭讪:“小伙子,你还是大学生吧?”
坐在后座的杜梓牧没有回应司机。
他的思绪还停留在上午看见“投标失败”信息的时候。
他就知道!
只要是他写的标书,无论花多少时间,把方案做得多么详尽,也不会有中标的可能。
他的存在,只能带来厄运。
他不愿再害人。
十八年前,他就应该死在父亲手里。
毁灭,才是他唯一的归宿。
此时,杜梓牧的手机铃声骤然响起,响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迟缓地划下了“接听”。
是杜梓扬来的电话——这段时间,父母总是以“哥哥忙”为借口安抚他,但他知道,若不是哥哥出了什么事,断不可能不来医院看他一次!
杜梓扬像是猜出了什么,就如小时候玩捉迷藏找不到哥哥一样焦急,话语里带着泫然欲哭的腔调:“哥,我想你了,你来看看我行不行?”
寥寥数语,破了谁的心防,竟让杜梓牧泪流不止。
他何德何能,有幸拥有这份珍贵的手足之情?若不是杜梓扬足够懂他,宛如知己一般,他早把心墙封闭。
他报答不了,这份承下的情。
他回应不了,他简单的请求。
为了让弟弟远离不幸,他选择了一条最决绝的路,哪怕是粉身碎骨,哪怕是兄弟之间,再无相见之日……
这辈子,他欠了杜梓扬一个“太平盛世”……
还欠了一声对不起……
他的心,像破了洞一样剧痛着。
他多想亲口告诉弟弟,他不是没有去过医院,只是没有颜面现身相见。
上午八点半,市一医院十三楼病房外。
杜梓牧孤独地靠在门外的墙壁上,听着无比熟悉的声音,不时窥探过想念的身影。
杜梓扬软软地斜靠在摇起的病床上,有气无力地聒噪着:“幸亏我机智,一发现刹车有问题,马上跳了车,不然磕在那面墙上,哪里还有小命。”
“是是是,你最机智,我看你下回还敢不敢开摩托。”张悦坐在床边,把削好的苹果递到他手里。
“怎么不敢,我还要讹我哥一台更贵的。他就知道存钱,投资,存钱,投资,根本不会花钱,嘿嘿,我就是‘勉为其难’帮他花一点。”杜梓扬一边啃着苹果,一边侧过脸问,“我哥呢?他一次也没来过,你们是把多少工作丢给了他?”
张悦显然有些心虚,别过脸说:“你哥你哥,三句不离你哥,我才是你亲妈,不见你这么惦记我?”
“啧啧,你还吃我哥飞醋呢,‘兄友弟恭’那是多少家庭求都求不到的。”
张悦顿了顿,给他提了句醒。“你哥长大了,早晚是要离开家的。”
杜梓扬似乎理解成另一种含义,点点头说:“对哦,得先跟我姐,不,我嫂说好了,婚后不能搬太远,方便我蹭饭。”
张悦看着他无邪的眼睛,失笑道:“我要是穆彤,绝对把你轰出去。”
出租车里的杜梓牧没说一句话,挂断了来电。
他害怕杜梓扬再打电话来“动摇”他,直接关了机。
那些“蹭饭”的美好未来,不可能会实现了。
终有一天,大家会知道厄运降临的“真相”。
他不希望,等到亲情和爱情被消耗殆尽的时候,他连体面地离开也会被唾弃。
他只想趁着还没有被厌弃,给大家留下些许良好的印象。
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里写到过:生命中所有的灿烂,终要寂寞来偿还。
现在,该是偿还的时候了。
一个人走向终点,也许就是,得到过那些短暂的幸福的代价。
出租车停在了大学门口。
杜梓牧下了车,走进了校园外的街巷里。在街巷的深处,有一家绿植主题的轻食店,虽不起眼,但风格上有着近乎固执的坚持。
他知道是小谦爸爸有过这种梦想的缘故。
人世间,到处是爱的遗迹。
他分辨不出,那样的纪念到底是一种坚守,还是一种囚困。
他不想给爱的人留下这种无形的负担,所以他从未向穆彤提及他想做的事。
杜梓牧推开了珍希小馆的店门,一声来客的铃响让小谦首先注意到了他。
“梓牧哥哥!”长高不少的小谦高兴地飞扑了过去,像只“四爪鱼”似的扒着他的大腿,“梓牧哥哥,你好久没来了,小谦好想你。”
一年多未见,就连五岁不到的小谦也没能忘了他。
人类的记忆,真是不依不饶的东西。
他没有对孩子表现出应有的热情,轻轻地推开小谦,径直往店内走去。
于凤珍闻声从后厨出来,只见眼前的“恩人”瘦成了一个骨架子,凹陷的眼窝,死灰的面容,疲惫的身躯……似乎每一寸肌肤,都没有了生气。
这与他往日的儒雅形象大相径庭。
这让她莫名心疼。
“梓牧!你怎么瘦了这么多?你脸色不太好,哪里不舒服吗?”于凤珍迎了上来,忧心地关切道。
杜梓牧什么寒暄话也不说,把一张银行卡塞到于凤珍手里,语气冷得如冰窖里的渣子。“我刚买了房,钱不多了,明天之前你把这里所有的钱转到自己账户上,密码还是000928。”
这种受之有愧的托付让于凤珍极为不安。“不不不,我不能要,你给我钱做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有心事你跟珍姨讲,没准我能帮到你。”她刚想开口提“穆彤”,又怕他目前的状态与之有关,不敢轻言。
“没什么,钱放着也是放着,你拿着,就当我入股轻食店。”他拒绝了她的推辞,神情中露出的欣慰之意,昭示着最后一种“圆满”的实现。
随后,他没有开口道别,只是落寞地离开了轻食店。
他已经没有资格说“再见”了。
于凤珍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只觉得眼前的人如同一步一步地浸入海里,仿佛有汹涌的波涛一点一点地漫没过他的身体。
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忐忑,又不敢把情况想象得太过“糟糕”,于是努力在手机上搜寻出那个曾经替杜梓牧“报平安”的电话号码来。
同一时间,杜自诚驾车载着穆彤一路奔出了金骅园区,心急如焚的穆彤一直打不通杜梓牧的电话,急得快要失去理智。“他昨晚状态就不太好,我不应该离开他……我真的不应该离开他……”
杜自诚的心也吊在嗓子眼上,拼命说服自己冷静。“别急,公司那边有人在找,我们先回家看看,兴许他在家附近。”
这时候,穆彤收到了一个让她意想不到的电话。
竟是珍姨打来的?莫不是——
她一接下电话,不等于凤珍开口,就狂了似的问:“珍姨,梓牧是不是在你店里?”
于凤珍一听这口气,有了不好的预感,赶紧回答:“他刚刚还在,现在走了,发生了什么事?”
穆彤从后拍了拍杜自诚的主驾座椅,忙说:“梓牧在大学那边,三叔,赶紧掉头!”她把手机攫得紧紧的,仿佛要嵌入指印,她无法承受那种可怕的“万一”,乞求着于凤珍帮忙,“珍姨,求求你,帮我追上他,拦住他,无论如何不能让他做傻事!”
他要做傻事!
于凤珍一听,吓出一身冷汗来:“我马上去追他,找到人再和你们联系!”她果断地挂了电话,单手抱起小谦就冲出门去,店也不顾了!
天不遂人愿。
于凤珍满心以为杜梓牧会走出长街往大学方向去,没想到他走进了长街的更深处。
长街内,有一座小型的电动城,那是他和穆彤曾经来过的地方。
他忘不掉,那个美好的下午;忘不掉,她身上米色的T恤;更忘不掉,她眼中的笑意。
他从未想过此生还能拥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那些马上要埋进黄土的“秘密”,他宁可永远藏在心底,也不想让她知晓,徒添她的伤心。
情,不知所起。
五年前,大一男生宿舍405寝室内。
杜梓牧站在衣柜前,仔细地整理着穿在身上的白衬衣,把袖子上的钮扣反复检查了好几遍。
王智强——这位近日得名“大傻”的新室友一边嚼着薯片,一边饶有意味地看着他,那滑稽的眼神就像在看马戏团里的猴子。
“我说——梓牧同学,你是不是要去约会啊?”他实在憋不住,挑明了问。
杜梓牧猛地停下了所有动作,僵得如同一座冰雕。
连他也没发现,自己竟这般“在意”这一次外出。
他之所以答应和穆彤一起去“喝奶茶”,是为了与她“两清”。
昨天夜里,他还梦见自己背着她走在情人湖边。
他深知这意味着什么。
不能放任这种情感蔓延。
“不是。”他坚定地回答了“大傻”的问题,微红的耳朵根本藏不住那点小心思,“我……我现在特别像去约会吗?”
“大傻”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点头。
他果断打开了衣柜。
他的衣柜里,除了清一色的白衬衣,就剩下一件杜梓扬“硬送”的米色卫衣了。
他毫不犹豫地换上了卫衣,回头问“大傻”:“现在呢?”他不认可这是一场“约会”,努力在抹掉被“误会”的痕迹。
这时候的他还不明白,这种偏执本身就是动心的证据。
镜中的年轻人,久违地现出一股与年龄相符的“少年感”来,与这张白皙而斯文的脸十分相配。
“你这不更——”“大傻”像顿悟出什么“真理”来,笑嘻嘻地说,“这不挺好的嘛,没问题的,玩得开心点。”
杜梓牧“轻信”了旁观者之言,很早就出了门。
穿上了不一样的衣衫,他承认,他的心情有了微妙的变化——就像是突然挣脱了十多年来的枷锁,让人一下子无所适从。
不过是一杯奶茶的时间。
为何有种“灰姑娘”参加舞会的心情?
他在学校门口等了足足一个小时,穆彤才“姗姗来迟”。
秋风中,那个女生穿着同样是米色的T恤,朝他快步走了过来。和煦的阳光浸润在她额间的汗水当中,温婉的脸透着灼热的微红。
情侣般的着装,一瞬间牵动了他的心。
就像死海里意外翻出的浪花。
说不清是一股怎样的冲动,他甚至想伸手替她擦掉额上的汗珠。
“等很久了吗?”穆彤颇为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没有,刚到。”他呆呆地盯着她的衣衫,胸口中的躁动根本无法平息。
如果说这是天意,那这件米色的衣服,定是留在谁心上的“玻璃鞋”。
他失神地抬起手来,从后轻触过她长顺的马尾,那软柔细腻的触感,一不留神,就成了落在时光缝隙里的记忆。
这是一段不能更残忍的缘分。
他越是想和她两不相欠,命运越是把他们捆绑在一起。
他对她犯下的罪,罄竹难书。
今生已经无法弥补了。
如有来世,他一定为她做牛做马,来偿还这份情。
倒计时开始了。
他没有勇气,再看看那棵健壮的榕树。
他没有勇气,再听听情人湖边的风声。
那些美好的东西,被他多看一眼,都是一种玷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