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侣历劫未归后》甜辣鱼鱼

71、第71章

　　原本热闹喧嚣的金殿渐渐安静，坐在上首的天帝手中持盏，嘴角慢慢撩起了一抹模糊的笑意，他仰头满饮杯中酒，眼神如醉鬼般迷离：“阿棠说的哪里话？为父怎么听不明白。”

　　青棠嗤笑一声，灵力一凝，直接灌注指尖。

　　只见三尺青锋剑从青棠手中横生，剑身通体生寒，萦绕青光三寸，整剑亮出来就叫金殿内无端寒凉了几分。

　　天帝挑挑眉，“他到底还是偏心你。”

　　说完，天帝不知想到什么，他哂笑一声，丢了手中杯盏，语调轻蔑，“堂堂天子剑，他倒舍得。”

　　天子剑，以缺裂青岩为锋、九重天上山峦岳歭为锷，淬以极北寒冰、三界炎火，能开阴阳、断罪狱。此剑直举无上、运之无旁，上可决浮云、下绝地纪，能匡天下。

　　昔年封暮远跟随天帝征战四方，臣服的离延天主率领群臣将此剑奉上。而天帝看重封暮远的功绩，特将此剑当众赐给了他，要他好生使用、为天界百姓镇守四方。

　　后来再逢战，却没人再见过这柄天子剑。

　　问封暮远，他也只说是天子剑贵重，他还是习惯用他本来的那柄灵剑，所谓旧剑相投。

　　没想，封暮远竟是私下里将天子剑送给了青棠。

　　天帝摇摇头，只觉暴殄天物——昔年手握天子剑的，都是能够荡平一方的重臣、先贤，就算是天君神将，也多是能够开辟新境之辈，怎么会落到青棠这么一个小孩子手里。

　　然而青棠没收剑，反而拎着剑一步一步朝他靠近。

　　天帝眼中终于闪出一丝惊讶，“怎么，你还想弑君不成？”

　　青棠目光坚定，“儿臣只是想知道真相。”

　　天帝看着他，良久后终于轻不可闻地叹了一息，“如今这般不好么？”

　　“醉生梦死、糊涂度日？”青棠笑，“倒还不如慷慨赴死。”

　　天帝沉默良久，最终他挥了挥手，宽大的金色广袖带起一道灵光，很快就将整个金殿笼罩其中，“那么如你所愿——”

　　繁华热闹的锦簇花团像是被烧去的书页、腾蛇褪去的外壳，随着金色灵火焚烧，一副末日般的景象渐渐展现在青棠眼前：

　　这里不是神宫金殿，而是神宫的御苑后花园。

　　原本湛蓝澄碧的天穹上漫卷着大朵大朵的火烧云，整片神宫中弥漫着刺鼻的烟熏味，一簇簇火球从天而降，坠落在清净天的云层中，青蓝色的火焰很快就将汉白玉制成的亭台楼阁融化。

　　那是劫火，能焚尽三界。

　　前来道贺的文武群臣消失，神宫御苑中只得他和天帝两人，天帝手边有酒樽、酒壶，他斜倚着的金座变成了花园中他常靠着的那张藤编躺椅，椅子前面还绷着画架，上面画着青棠熟悉的百花之神、他的母后。

　　与虚妄境不同的是，此境的天帝已是白发满头、眼窝深陷。

　　他也不簪冠、身上的金服随意披着，对上青棠惊讶的眼神时，也只是款款一笑，“怎么，不习惯？”

　　青棠紧抿着嘴没说话。

　　“不习惯也是你自己选的，小阿棠，”天帝轻咳两声，声音低哑、人看上去也是衰弱至极，他仰头一躺，神色倦怠地闭上眼睛，“欢迎来到真实的世界——”

　　随着他的动作，青棠看见了在他身后已经枯萎的神木。

　　原本郁郁葱葱的树冠现在已经只剩下虬枝，而合抱粗的树干上布满了奇怪的树瘿，里面流淌着黑色粘稠的汁液，微风一动，还会吹来刺鼻的腐臭味。

　　而在几乎枯萎的神木上方，已经有数不清的天裂产生，每一道裂缝中都蕴含着万钧雷，电闪雷鸣地看着都令人畏惧，在供养神木的一圈灵田边，同样已白头的三位花神趴在台面上，生死不知。

　　而神木的上方，他们收集回来的四件圣物正完好无暇地漂浮着：润魄寒冰、神光清晖、萤质雪隐和真源灏气。

　　青棠上前两步，眉头皱得更紧：“这……”

　　这是怎么回事？

　　不是说只要找回四圣物，就能够拯救神木么？怎么神木看起来还是一副濒临死亡的样子？

　　而天帝……

　　青棠顿住脚步，他看着天帝脸上皱起的皮肤、干瘦的手指，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神明不老不死，如天帝这般掌一境的上神，更是非劫不灭。

　　历任天帝都是卸任后携伴侣归隐、沉眠，或者干脆牺牲在了平定九重天的战事上，那些沉眠的天帝哪个不是容颜姣好、满头青丝，倒是眼前的天帝陛下、他的父君，怎么看怎么像是天人五衰之相。

　　“你……”青棠嗫嚅唇瓣，想问却没有问出口。

　　倒是天帝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了他的话，只笑着抬头赞了一句，“阿棠向来是个聪明孩子。”

　　“怎会……”

　　“有什么会不会的？”一道清冷的女声从神木后响起，竟然是生活在极北、向来不喜欢他的凛冬花神，“神木枯萎，为了清净天众生，他作为天帝自然只能用自己的神力弥补上这份缺。”

　　天帝听了，只是虚弱一笑，还冲青棠挤眼睛：“你这位姨母，嘴巴还是一如既往的毒。”

　　青棠想起来自己去极北找凛冬花神，又响起她那些模棱两可的话，而他刚刚问道关键处就被司命星官给打断了，“对了，司命呢？！”

　　凛冬花神嗤笑一声，“那老头？当然是在虚宿宫里，在想办法回复往逝镜。”

　　“往逝镜？”怎么又牵扯到往逝镜。

　　“当年他无能劝不住姐姐，而后他无能劝不住这疯子，到如今——便是这样一番情况，所以他便想着只要恢复了往逝镜，或许能够回到过去改变一二，至少——”

　　凛冬花神说到这里顿了顿，而后她笑起来，眼神如寒冰般瞥了青棠一眼，“至少能够将你扼杀在神木下，倒也不必虚耗着三千年，白白让这么多人丢了性命。”

　　“凛娘子！”天帝想要斥责已经来不及，只能埋怨地看向那位通体墨蓝的女子。

　　凛冬花神不以为意，“姐姐执迷不悟，你也听之任之，若真能成，如今也不会叫我来料理后事。”

　　他们的对话，青棠听一半漏一半，脑子里嗡嗡地鸣响个不停。

　　那句扼杀在神木下，让他如遭雷劈、如蒙大雨倾盆，浑身从外到内凉了个彻底，冥冥之中有什么被封锁的残存回忆不断在眼前涌动，似乎是他那位温和柔婉的母亲悲伤地抱着个襁褓在神木下恸哭，而神木……

　　那一日的神木郁郁葱葱，闪烁着的金色灵光在那一瞬幻化出了一团青色的灵火。

　　火光中发芽的小树苗慢慢长出了白嫩的手脚，钻进了空荡荡的襁褓中、看着百花之神露出了灿烂的笑容，襁褓中小小的人儿有一双漂亮蜿蜒的桃花眼，在他的笑容下，泪流满面的百花之主也慢慢笑了起来。

　　“如何？想起来了没？”凛冬花神的声音冰冷如剑，准之又准地刺中了青棠内心，“姐姐护你三千年，这痴人也妄图再护着你无虑无忧地生活下去，可惜了——神木三千年为一期，就算他是天帝也无可奈何。”

　　三千年？
　　三千年为一周期？

　　青棠站在原地，手中的天子剑颤抖起来，不受控制地掉落在地。

　　他忽然明白了。

　　明白了为何当初封暮远在闯入神宫后，明明不是自己做的、却要一力承担下罪责，要费尽心思替他去寻找什么复活神木的四圣物。

　　明白了为何旁人一碰就会被炼化的润魄寒冰，在他碰到的时候反而觉得舒服、像是得到了灵力的供养。

　　明白了为何封暮远要和他解同生共死契，明白了凛冬花神为何这样讨厌自己，明白了他和大哥两人明明是同父同母、偏偏大哥和他多一句话都不会说……

　　只因为他根本不是天帝和百花之主的小儿子，那孩子出生三日后就不幸早夭了，他是从神木中孕育而出的神木之灵，因百花之神的泪水而幻化成人，被痛失爱子的百花之主当做孩子宠溺着长大。

　　花神因此耗尽了心力，不是为了神木，却又是为了神木。

　　天帝也保守着这个秘密，一直把他当成是自己的亲生子来养育，甚至最后为了瞒着他，而做出这一场大局。

　　至于封暮远，大约是在火烧神木那天，就从天帝处知道了他的身份，所以才义无反顾地下界寻找四圣物，想要将他这神木的宿命延长、拖后，让他能够快乐和他再相守。

　　只是……

　　他们都没有想到，神木枯败的速度会那么快，四圣物竟然完全没有办法救活已经濒死的神木。

　　牡丹花神等三位姨母耗尽了神力，最终也只能看着神木枯竭，唯有凛冬花神居住在极北，她的神力或许能够将整个天界冰封，在司命星官修复好往逝镜的这段时间里，挽救整个天界与万一。

　　“既然都知道了，就不必再废话了，”凛冬花神嫌弃地挥挥手，“从哪来回哪去，真不知道你这小树精给他们下了什么蛊，最后还要拖累我下场替你们收拾烂摊子。”

　　她一边动手降下真雪，一边背过身去不看青棠：“陪着你的封暮远去。”

　　看着她决绝的背影，还有已经满头白发、形容槁木的天帝，青棠忽然笑了——他何德何能，能够得到这么多人的眷顾，他摇摇头不退反进，在路过天帝身边时，小声说了一句：“顾好我那傻哥哥。”

　　天帝一愣，不可置信地坐起来看着青棠。

　　“我知道你看中他，”青棠想明白一切后，反而身心轻松，他笑起来，头也不回，“记得让暮远哥哥多来看看我，反正天庭那么大，你们历届天帝不都是喜欢在御苑待着么？”

　　天帝大惊，站起身想要去拽青棠，可神力虚耗的身体根本没能捉住青棠的一点袖子。

　　青棠靠近了正在施法的凛冬花神，他一点点摁下了这位冷冰冰的姨母的手指，桃花眼弯下来，“好了姨母，谢谢你替我阿娘守护我这么多年，你虽然说话冷冰冰的，但直到此刻你也在护着我，不是么？”

　　凛冬花神脸上闪过一抹慌乱，“胡说什么？！我什么时候护着……”

　　“够了姨母，”青棠从容地搂了她一下，“既是命数，逃避也是无用的。”

　　说完，他笑着后退两步，忽然浑身燃起了绿色的灵火、整个人向着已经枯萎腐败的神木扑去——

　　“喂青棠你——！”凛冬花神错步上前，没想到刚才已经濒死的神木却在瞬间迸发出一股强悍的力量，直将她整个人撞出去。

　　当凛冬花神好不容易爬起身、抬头再看时：

　　灵田之内、素白石坛之中，只剩下一颗郁郁葱葱的神木，舒展的树冠撑起了整一片的天空，将那些漫卷的火烧云驱散，纯澈的金色灵光降落、一点点弥合了天地间的片片疮痍。

　　只是，只是。

　　凛冬花神咬咬牙，一转身扑入了容色渐渐恢复、青丝重染的天帝怀中。

　　神木重春，只是这天地间——

　　再没了那个叫青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