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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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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灰难洗,唐荼荼两只手黑了两天,才慢慢露出皮肤的底色。
眨眼,十月二十这日便到了。
唐夫人半宿没睡,耐着性子等啊等,天是怎么也不亮,好不容易等着了鸡鸣声,立刻起身洗漱了。
衣裳是前几日刚做好的撒花袄,是早早把过年的新衣拿出来穿,她平时不穿这么亮的色儿,难得一穿,衬得人年轻五岁。衣角佩了一块小小的三阳开泰吉祥佩,随着步子一走一晃。
换好衣裳转了个圈,问:“胡嬷嬷,瞧着如何?”
胡嬷嬷比她还高兴:“夫人这么一穿,浑然是大掌柜之风啊。”
她主仆俩说话的动静不小,唐老爷睡不着了,穿上棉衣起来,便见夫人端坐在妆奁前描眉画眼,拿出了平时过年过节的架势。
他忍不住笑:“什么大掌柜……”
揶揄的话才开了个头,立刻被唐夫人回头剜了一眼,赶紧苦笑巴巴地咽回去了。
饶是如此,还挨了一句怼:“老爷可别扫兴,谁家不盼着自己媳妇能干?咱这家里拢共二十几口人,管得实在腻烦,我今日就要跟着荼荼一起出去大展宏图了。”
“去罢去罢。”唐老爷是个宽和的胖老爷,笑起来越显得诚挚,顺势起身长揖到底:“盼夫人今日开张大喜,生意兴隆。”
唐夫人这才给他一个笑脸。
妆好后,人显得更精神。
唐老爷端着一碗糯米粥,纳闷地瞧着夫人匆匆急急出了门,“走那么急作甚?用些饭再走不迟啊。”
唐夫人道:“我去荼荼院里吃,老爷办完公事也惦记着早点出门啊。”
唐荼荼和珠珠还没收拾妥当呢,母亲的吉祥话已经进了门。
“怪不得今儿一早上起来,就听见屋外喜鹊叫,好似它们都懂黄历似的,今儿真是个好天。”
唐荼荼乐了:“那母亲洒把小米,替我谢谢喜鹊。”
衙门后院大,住的人却零星,深秋后已经有三窝喜鹊在院里的树上搭了窝,母亲尤其爱拿这条说,但凡有什么好事喜事高兴事,都要来一句“怪道今儿听见了喜鹊叫”。
这是好彩头,可更大的好彩头是唐荼荼自己挣回来的,旭日山市集——今儿要开张了!
从上个月起就早早地放出风去,衙里的捕快、长仆各个得了主家吩咐,帮忙吆喝着旭日山市集开张的地点和日子,广告词给得爽快,开张前三天进门必有礼,有买必有赠。
唐荼荼估摸着游人不会少,却没料到会有这样多。隔了半里地,她们的马车便走不动了,马车、牛车、手推车拥堵成一片,几十个衙役捕快安排秩序仍不够用。
珠珠贴着车窗格不停往外瞭,左边看两眼,窜到右边看两眼,叽喳说个不停:“姐,咱们别等了,跟着人流一起走嘛。”
唐夫人笑她性子急,看荼荼开了车门跳下车,搬出脚凳来,也跟着弯腰下了马车,一手一个,把两个闺女拉得紧紧的。
旭日山集市取址在萧家镇旁边,是通往海边的官路与静海县县道交汇处,左右牵上了人流。
集市起了两条街,左边那条街上全是两三层楼高的店肆大铺,专门卖旭日山工厂产出来的特色产品;右边那条街是散摊和美食街,因为是免费提供给百姓的流动摊位,成本不能花太多,只用油帐布搭了简单的棚子。
整整一条美食街上,各家招牌旌旗旁都贴着一列字“开张大喜,分文不取,道喜免单”。
旁边有不认字的农家百姓,伸着脖子瞅半天,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唐荼荼拿天津话喊了声“姐姐”,解释道:“这一整条街上您随便吃,想吃哪家吃哪家,拱手跟店家作个揖,说一句吉利话就行了。”
“谢谢姑娘啊。”旁边几个妇人哎呦叫着,牵着孩子们往街口挤。
唐夫人探头看去,只觉得这一条街长得不见头,街上的小食摊何止十几家,奇道:“每家都能坐下白吃,摊主们赚什么?不得赔得底儿掉?”
唐荼荼:“那不会,开张这几天的开销走账都是从我这儿走的,摊主们卖出去的吃食,傍晚都会折价补给他们——所谓开门赚吆喝嘛,开张最怕冷清,咱们是借‘免费小吃’的名头揽客来,实际上的重心在左边那条街。”
道理都是浅白道理,唐夫人却从没听过这些,真真儿是听一句学一句,给自己攒大掌柜的经验。
当初听荼荼说要在这地方开集,唐夫人拿这些年攒下的私房钱贴补了些,心里也心疼,只当二百两银子要打水漂。
上个月,荼荼竟说要送她一间铺面,说是缺一个能干的女掌柜,却没透露是什么铺面,神神秘秘地瞒着。唐夫人欢喜了半来月,今天穿着新衣、打扮得精精干干来见她那新铺子。
早集人太多了,左边的大街还没到开张的吉时,正是管理秩序的时候。衙役们领着几十个民兵规范街道秩序,令畜牲拉的车马不得进街,只许人力推的运货车进。
这样一管,人潮才算能走动开。
唐荼荼观察着路人,看衣着穿戴,大致把游人分为了这么几类。
占比最大的是左近镇子上的百姓,虽穿着旧袄,却衣着干净,颊上有肉,是家里光景还不错的百姓,占比大约有七成。
这些人手里有些钱,也有伴着妯娌姐妹、带着儿女逛大街的空闲,以妇人和小孩为多。
其次是贫村里出来的,因为赶着牛车进城,身上不免沾带些枯草杂屑,面色发黄,成年人步态佝偻,小孩脸色无华。虽知道了整条街免费吃喝,却也犹犹豫豫不敢坐,模样卑怯。
这些人不是旭日山的顾客群,该被划到县城脱贫工作的那一边。
唐荼荼又去看最后一类人,跟她们娘仨一样穿着富贵的,看穿戴,穿绸袄的都是绅商,带家仆的都是管事,再分辨分辨脸型和口音,她认出里边是有一些外地绅商的。
这就好,有商人就好,说明前期宣传做到位了。
旭日山的工厂货靠的绝不是内销,巴掌大的贫县,钱是怎样也流通不开的,商货要往外走才行。
可他们来得太早了,左边那条街上的店肆还没开张,吉时是掐算过的,在巳时三刻,还有大半个时辰呢。
这条杂货街实在没什么可逛,唐荼荼盯着那几个管事模样的瞧,见其中有人没耐性了,一脸的意兴阑珊,扭身露出要走的样子。
她当机立断,与道旁提着铜锣的催报官道:“不等吉时了,敲锣,吩咐各家开张!”
催报官定睛一看:“大东家!”
这街上人人认得她,几个催报官胸佩红花,提高了锣“锵锵锵锵”一阵敲,引着游人穿过这条街,去了左街。
十万响的红喜鞭噼里啪啦一通炸,腾腾滚滚的烟气里,各家商铺的金字招牌悬上了楼。请来的几支舞狮队舞得红红火火,张嘴一吐,大把的福糖、福钱从天上往下洒。
耍弄班子提了嗓子唱道:“贺旭日山市肆开张大吉,各位父老乡亲进门皆得喜彩一份!”
哄然的鞭炮声、喝彩声中,唐荼荼捂着一边耳朵,拉着珠珠跑进了第一家楼——治学馆。
铺面那是相当宽敞,两座主楼通连起来,叫这家治学馆形同后世一个篮球场那么大。
里头几乎是旭日山新式学馆的翻版,雇了一群七八岁的学生做群演,各个穿着素竹色的小儒衫,人手捧着几本书,都是雕版印刷出的正楷字。
小到铅笔盒、文具袋、双肩书包、字典词典、书报夹、三角板、小圆规,大到可以调节高度的木桌、木椅,夫子站在讲台上,能写字的彩色粉笔、黑板、黑板擦俱全。
每日课表贴在黑板上——识字、算学、浩博、绘画、官文口语、道德规范、强身课排得有条有理,竟还有午间休息和傍晚自习。
一下子攫住了馆里所有游人的目光。
这时代的课堂是什么样?念过书的都知道,没念过的书也见过猪跑。
夫子坐椅子,学生跪地坐席,跟着夫子一块摇头晃脑地朗读书本。一篇经文要讲十天,一个词一个词地讲明白,刻进学生脑子,再一遍遍的抄书,抄完了合书默写,默下来才算是学得文章三分意。
黑板是什么物事?哪个见过?
这煤灰板上竟还能拿花花绿绿的笔标注不同的重点,详解生僻词句,给古诗文配图,教学生作画。
一块板子写满了竟还能擦,掉到地上的粉笔灰拿笤帚一扫,又是干干净净一个讲台了!
这实在叫人惊喜!
浩博课上,几块小小的圆铁将一张舆图牢牢地吸在黑板上,多少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的大盛朝地图,就那样大喇喇地贴在墙上。
东西十八座大山,南北两条大河,全国两京十三省的轮廓线赫然绘在图上。吸铁石嘎巴嘎巴再一贴,京城在哪儿、边关在哪儿、大运河行经何处……一张一张小小的示意图全在地图上有了方向。
讲台上的夫子尚年轻,何曾在几百人面前讲过课?起初声音发紧,后来越讲越流畅了,浅白的话语叫一群乡间百姓都听痴了。
许久,才有人打断。
“好一个治学馆!”
唐荼荼听出这是关东那边的口音,立刻扭头去看。
那穿着一身貂的豪商老爷拊掌大赞了三声好好好,一指头圈住整个教室:“这全套家伙事儿怎么卖?”
馆中的大掌柜喜笑颜开地迎上去。
站在人堆里的唐荼荼也咧开了嘴角,心想:这第一笔大生意来得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