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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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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年掌柜联系毛毡的时间,唐荼荼回了趟县里。
满府里,她这屋的火烛是花耗最快的,每晚都要点灯。夏天还好些,早上五点起来也能忙点事情,冬天不行,日短,天亮得晚,暗得早,总要在深夜挑灯补足一天的工作时长。
这实在费眼。
夜明珠是有的,荧石也有,做成灯罩折光率还行,光源比蜡烛稳定。唐荼荼却还是觉得不够亮,提笔写字,大半张纸上都是自己手掌投下的阴影。
她合了日事记,心情有点躁。
屋外糯糯一声呼唤:“姐?姐,我进去了啊?”
门没上闩,探进来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穿着小绿袄,梳着双螺头。
她身后两个丫鬟一人提着半桶水,进门便小声告状:“三小姐闹着不肯洗脚,非要过来姑娘这儿,跟姑娘一起洗。”
唐荼荼笑起来:“这又是什么新毛病?我这儿的皂胰子好用啊?”
丫鬟忙着烧热水,备脚盆。
珠珠把唐荼荼拉进里屋,往榻上一坐,小脸有点愁,扒着唐荼荼的胳膊央着她弯低腰,两只小嫩爪罩住她的耳朵,以气音说。
“姐,你把她俩打发走嘛,我不想她俩成天跟着,每天清早要给我抹脸,穿衣裳,晚上还要给我搓脚丫子——搓脚丫子!我打前年起就自己搓脚丫子了!”
“她俩好像特别怕我,一天十二个时辰总是赔着笑脸,弄得我也得赔着笑脸,梳头被梳疼了,我都不敢吭声的……一吭声,她俩就赶紧给我跪下赔不是,拉都拉不起来。”
“尤其那个翠翠,今天她不小心打碎个杯子,居然跪着打自己耳光,又打又哭的,吓死我了。”
珠珠苦着脸哼哼:“姐,你把芳草和福丫给我换回来嘛,我想她俩了。”
唐荼荼前头听得想笑,后边渐渐变了脸色。
她抬头瞧那两个丫鬟,两人好像知道主子在偷偷谈论她们,紧张得要命,满屋子转着忙忙碌碌,手上不敢停当,等烧水的工夫一个抹桌,一个拿起扫帚扫不存在的灰尘,一眼不敢往这边看。
唐荼荼不会相面,看人只凭感觉,感觉这是俩老实孩子。
这几个月,唐老爷和夫人把前衙后宅安置妥当了,她们这一家外来户才算是在天津扎了新根。
后宅的人事有了些调动,当初愿意拖家带口从京城跟过来的,那都是老人了,不好再用作粗使,信得过的都是忠仆,要往账房、厨房、采买这几个关键之处派。
唐夫人又托付牙行重新招了两房粗使,也没说别的,只挑了性格老实、手脚麻利这两样。
大户人家招粗使都是一房一房招的,安置到衙门后巷,算是包吃包住的营生,男丁扛扛柴薪喂喂骡马,女眷做浆洗、缝补一类的活。
……不知之前是在哪户地主老爷家干活的,摔个杯子要罚抽耳光,好大的派头。
吩咐下去查一查,能拎出几个土老财来判一判私设家刑的罪,不罚得他们倾家荡产,也能罚他们脱一层皮。
唐荼荼缺钱的念头蠢蠢欲动,又看了那俩丫鬟几眼,不欲当着妹妹的面盘问这个,便道。
“你们回屋去吧,不用伺候了。”
俩小姑娘惶恐地回头看,膝头哆哆嗦嗦疑似又要跪。唐荼荼忙放柔声调:“珠珠今晚在我这儿睡,你俩也早点睡啊,饿了就去厨房添补顿宵夜,府里规矩不严,解在些。”
“奴婢、奴婢还要伺候主子们洗脚……”
唐荼荼:“不用,我自己来,你俩回屋睡去吧。”
俩姑娘犹犹豫豫,惶恐了半天,没从这位二小姐的话里品出说反话的味道,这才敢挪着碎步离开。
直到两人合上房门出去,人影也慢慢地从窗格子上消失了,珠珠这才长喘一口气,大张开手臂瘫在榻上。
“可算是走了,累死我了。”
唐荼荼哈哈笑起来。
火上的烧水壶咕嘟咕嘟吐了雾,她垫着湿布提下来,兑好了两盆泡脚水的温度。
这是唐夫人找木匠专门打的养生泡脚桶,桶高,小姑娘家都有些气血虚的毛病,一到冬天能从脚尖冷到膝。泡脚桶高一些,叫热水浸到小腿下方三分之一的位置,能把足经下部的穴位都包容进去。
泡脚的温度不能高了,高了伤经络,并不好,以手背探进去刚觉得有点烫为宜。
瞅见姐姐要往这边端水了,珠珠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我来,我来,我自己来。”
这孩子发育得磨蹭,十二岁了还是个小瘦娃,端着那只矮桶,晃晃荡荡回了榻边,身上溅了不少水点子。
唐荼荼也不管她,笑眯眯看着,还装模作样夸一句:“哎呀,珠珠力气怎么变大了?”
把小孩高兴坏了。
天天这么鼓励式教育,十根幼苗,九根都能长正——唐荼荼这将近两年的养妹时光,自己悟得了一套精髓,把珠珠以前的小毛病拧得差不多了。
这时代的矮榻低,是摆在外间坐、卧、小憩用的,唐荼荼放了俩靠枕,权当沙发用,看着珠珠啪唧啪唧踩水玩。
天冷,水没一会儿便凉了。她俩一样样的懒毛病,洗脚不愿意上手,两个脚底板互相蹭一蹭,划拉两下趾缝就算完。
珠珠踩在软布上擦干了脚,一声暖融融的嘘气长长叹到头:“还是自己洗脚舒服啊。”
唐荼荼变着花夸她:“珠珠大了,懂事了,知道自己的事要自己做的道理了。”
小孩噢了声,看着自己的脚丫子不知在想什么,慢吞吞露出个奇怪表情:“那爹爹怎么老给娘洗脚呀?”
唐荼荼当场噎住。
那能一样么……
唐荼荼揉揉脸,实在不知道怎么解释两口子的夫妻情趣,叨咕了句:“你大晚上不睡觉,老往爹娘院里跑像什么话?”
珠珠哼哼了声,这小丫头不知从谁那儿学的毛病,小白眼翻得可溜了,又俏皮又逗趣。
“你跟娘答应过我,每个休沐日轮换着陪我睡的,你俩怎么都把自己说的话忘了?”
唐荼荼受不住这撒娇,赶紧告饶:“行行,今晚我陪珠珠一块睡。”
屋里生着火炕,是唐家搬进县衙后才挖了墙改的,过往的县令家都是屋里生炉子。后挖的火炕却是做在室外的,避免了着火和一氧化碳中毒的风险。
砖房太高,当初怕伤了承重,留的坑口不大。也就是说一到夜里,除了这张床,哪里都不暖和。
“哈啾!”
珠珠打了个喷嚏。
“过来。”唐荼荼把自己的被子掀开条缝。
小丫头弯起眼睛,翻身滚进她怀里,手贴在她软软的肚子上。
“姐,你每天在忙什么呀?你都好久没跟我玩了……我问爹爹,问娘,他俩都说你有很多事要忙,不让我吵你。”
唐荼荼听着听着有点愧疚,她要忙的事太多,一忙起来,脑子里、眼里就只看得到手头那么一件事了,行动上会显露出一种不关注外物的冷漠。
这冷漠说来其实伤人,也只有自家人能包容得住。
小丫头软绵绵一团,像个娇皮的雪团子,睡相又不老实,才钻进被窝没多久,白棉布质的睡衣就从小肚子爬上了腰。
唐荼荼给她把衣裳拽展,又伸手探到背后掖掖被角,问她:“你昨天随堂小考考得怎么样?夫子评了什么?”
珠珠翘起下巴,小模样可骄傲:“那自然是甲等!题目可简单了,都是我以前学过的。”
唐荼荼叫她逗乐了。
这小小下县,不像京城有蒙学、书塾、四门、太学和国子监那样明确的学制划分。
县里的学校只分两类:十二以下的孩子进社学,社学是免费的,老师教童蒙、劝农桑,因为十二岁以后的孩子能抵得上家里半个劳动力了,在念书一途上没显露出天分的,就要回乡种地捕鱼了。
考上童生的才能进县学,从丁字班开始往上升,丁、丙、乙、甲,天赋停到哪一层,便是哪一层,学两年不得进的也不敢念死书,找个识字的营生,娶妻,生子,养家,糊口,一辈子再难进学了。
珠珠在京城的书院念书时,成绩顶多算是中上游,来了这边倒是能沾沾优等生的光了。
“那我给你写个条子,咱跟夫子请两天假,姐姐带你出去玩。”
“好嘞!”
小丫头高兴地蹬了几下床板,这岁数的孩子没心事,没几息工夫便睡着了,鼾声都是甜的。
*
第二天,珠珠醒了个大早,精神抖擞地跟着唐荼荼打了一套拳,眼睛晶亮亮的:“姐,咱们去哪儿玩呀?”
唐荼荼问她:“你想玩什么?今儿全听你的。”
“真的?我想玩什么玩什么?”
珠珠眼睛直了圆,圆了直,想了半天,高高兴兴一拍掌:“我想玩泥!”
唐荼荼没听懂是玩什么泥,被珠珠拉着往前院走。直走到杂役院了,院墙上糊着的几排煤饼映入眼了,唐荼荼才回过味来,眼皮蹦跶好几下。
“你带我过来打煤糕??”
府里烧火一般用的是煤泥和柴薪,一来,煤比好炭便宜,二来煤泥更耐烧。煤泥是把煤面和黄土加水搅合匀了,团成一块一块的扁糕样,糊在墙上,等干透以后揭下来就变成了煤饼。
市面上一车煤面三百文钱,一车煤饼却卖二两还多,赚的便是人工。府里丁口多,冬天想给全府供暖的花耗实在大,能省一点算一点。
可唐荼荼怎么也想不到,珠珠最想玩的居然是这个。
“打煤糕……”唐荼荼真是哭笑不得。
自己应下来的再难也能干,她无可奈何挽起袖子,让芳草回屋里拿了两双手套,又给自己和珠珠分别套了一身洗得褪色的旧袍。
这阵子在山上天天研究砂浆比例,和泥这事是做熟了,唐荼荼抄起把铁锹和泥,挥得像模像样。
半上午,偷了个懒的长仆们回了院,便看见二小姐三小姐坐在马扎上,裹着棉袄子,冻得飕飕的还搁那儿笑,四只黑手在墙上抹。
墙上新的煤糕多了一排,湿漉漉的淌着泥水道道。
“三小姐!使不得使不得啊!”
“二小姐怎么也跟着胡闹啊!”
俩小姐这么一闹,今日打煤糕的效率异常高,唐荼荼还顺势研究出了蜂窝煤的型,只是干透之后酥成了一把渣,煤土比例、炉子形制还得慢慢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