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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 17 章 ...

  •   这一年的金陵春色似乎格外短暂。

      才四月中,连绵雨水并没有带来清凉,反而使偌大京都变成一个蒸笼。人置身其间,便觉有无数燠热黏连的牛毛细针刺破皮肤,渗透肌理,心情也越发浮躁起来。

      难捱的春夏之交,一个不大不小的消息仿佛惊雷,撼动了胤人沉闷无趣的漫漫长日:

      武烈帝决意在太庙前对灵鸟施行洗灵之法,以平朝中物议。

      这个消息之所以说大,是因为有胤一朝,除了需天子亲临的六仪之礼,鲜少再有惊动太庙先祖的大事。

      之所以说意料之中,则是因为替灵鸟喊冤的声浪早已远播山东、直隶。各地归降派,尤其与汉藩关系密切的一帮人,恍如惊弓之鸟般群起抗争,说什么也要皇帝给个交代。

      时隔数月,蓟州哗变又有了易地重演的趋势,只是这一次,锋芒所指却换了旁人。

      行刑之日很快就到了。

      褚氏宗亲到得齐全,这几日上蹿下跳闹得最凶的藩地旧臣也赫然在列。江阶不住擦着汗,太庙威严甚都的气氛无形给了他一种压迫感。

      他陡然有些后悔,此番一而再再而三地进逼,是不是失之冒进?都怪那个无端入梦的和尚怂恿。

      “圣上驾到——”

      脑袋昏沉的君如珩循声抬起头,隔着玄衣纁裳的武烈帝,一眼捕捉到身着月白色襕袍,腰系狩猎纹带銙的太子殿下。

      他还是那么干净,像一轮白俏的月,悬在可望不可即的山巅。

      君如珩突然庆幸闻坎大发慈悲给自己换了身衣裳,眼下的他看起来不体面,但至少不那么狼狈。

      这令君如珩有底气朝褚尧的方向露出个宽慰的笑,然而他惊讶地发现,对方少见地在这种公开场合架起了琉璃镜。

      东宫该不会认为,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面吧?

      君如珩笑容酸涩,心头不合时宜地潜生出一股暖意。

      “行刑。”武烈帝言简意赅。

      仙风道骨的谕松真人应声走上祭坛。

      所谓洗灵,是针对那些混沌未开的灵识,借助天雷之力强行破开灵府。雷火涤清内里蒙昧之气,就好比用割骨刀剜净体内的赘余增生,还原灵肉本来的模样。

      谕松真人而今还要多一步骤,便是将君如珩的灵识剥离,置于水镜之中。

      凡此种种,轻则损及发肤,重则伤害根骨,将离曾道“不啻死过一回”,绝非妄言。

      血为媒,符为引。

      三炷青烟通天贯地,天色很快暗了下来。成片的雷云从四面八方聚合,层层堆高,深浓处犹如被一滩墨色从内而外地浸透。

      日晷指针正延向午时,眼前早已如永夜般骇人。群臣忽然陷入死寂,此起彼伏的喘息间压抑着极大的不安。

      无人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对未知的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开,人们心头不约而同划过两个字。

      天谴。

      谕松真人戟指向天,一声语意不明的厉喊过后,不祥的电光长追直下,耀得眼前雪白一片!

      君如珩耳边炸开巨响,那瞬里,声光电的刺激让他五感顿失。他在短暂的麻木里剧烈抽搐,口枷也不能阻止利齿咬破舌尖,一抹殷红顺着唇角缓缓流淌,打湿了前襟。

      又是两道天雷。

      君如珩猛然仰颈,极端绷紧的皮肤下,似乎能看见鲜活的动脉在有力跳跃。

      褚尧坐在圈椅里,上身微微坐直,镜片后的眸底涌动着一丝情绪。

      武烈帝俯瞰一眼,颇感意外:“看不出来,东宫竟对一只鸟雀上了心。”

      闻坎也跟着转过视线,观察着稍纵即逝的表情变化,眼神逐渐冷凝。

      “殿下不是在担忧,”闻坎仔细分辨道,“他是在兴奋。”

      君如珩曾如死寂之地的识海忽然开始翻波。

      从蓟州兵变起,蛇女,石螟蛉,再到怪物窃据褚临雩身体的那个可怖之夜。

      记忆加速回流,越来越多的细枝末节涌入脑海——

      早在他落入燕王彀中之前,灵鸟就已在人间游荡了许久。他没有记忆,也未知来处,像是一缕游魂,每日睁眼第一件事,就是想着振兴不知沦落成什么样的灵界。

      尽管他脑海里对于灵界的概念,始终只有一团疑影。

      灵鸟似乎在不断地失忆,而上一回失忆,恰好发生在月圆之夜后,他被送到褚尧身边前的那段时间。

      君如珩迫切需要把轨道往前再推一些。

      飞沙走石,疾风挟雨。

      君如珩湿透的发缕紧贴脸颊,苍白的脸色和被鲜血染红的冶艳的唇,雨水冲刷过他微微战栗的睫毛。

      褚尧简直无法移开目光。在此之前,他偶尔也会想象,如君如珩那般健康美好的人,破碎时会是什么模样。

      只是褚尧没有想到,那画面会这般具有冲击力。

      行刑以前,君如珩不顾褚尧劝阻,强行封闭了同心契的共情功能。但三道天雷下来,他灵力受损严重,褚尧还是能感受到烈火为刃,剖心沥胆的撕裂痛。

      遍身的血液似乎被点燃,焚尽每一寸残存的理智。这具常年因病失温的身体,久违感受到疯狂攒涌着的炽热。

      褚尧痛到极致,反在濒死的尽头体会到一番狂暴的快感。

      不远处,有人将他的神情尽收眼底。

      “殿下似乎对灵鸟经历的全部事情都感同身受,但他的愤怒并不明显,与其说愤怒,不说是意外。还有,我从他脸上看到了餍足。”

      闻坎努力解释着:“就像是期待了很久的事,猝不及防发生在眼前一样。”

      “够了。”武烈帝不悦地打断,齿间冷冷迸出几个字,“根骨下乘。”

      洗灵还在继续,灵识山呼海啸般席卷过脑海,君如珩勉强从中锁定了一个从未与闻的名称:九阴枢。

      失忆前,灵鸟就已把全副精力放在了寻找龙脉上——论起这点原身要比他强得多——而他最后被捕的地方,正是阴山圩附近的甘州。

      君如珩理解的九阴枢,当是某种开启龙脉的关窍。换句话说,只要找到九阴枢,他离光复灵界的目标就又近了一步。

      “镜来——”

      狂风漫卷,祭台四面的旗杆接二连三折断,黑气缭绕的符文卷起一角,簌簌颤抖着几欲被风吹散。

      谕松真人强按住心头涌起的不安,桃木剑一戳地面,雷声在云间震响。

      他口中嘟囔着隐秘而急促的诅咒,这种法子能以最快速度将灵鸟的记忆抽离。

      尽管代价是灵鸟极有可能因而变得痴傻。

      “灵起——”

      霹雳一声巨响,用来承接灵识的水镜霎时四分五裂。碎片掠过谕松眼梢,短促的锐痛过后,血色倏地弥漫开。

      褚尧眼皮一跳,立在下首的江阶大惊:“怎么会这样!”

      武烈帝松弛地靠向椅背,尾光飞快地瞟过某处,又飞快收回。

      “我可以赶在他的灵识被公之于众前,先乱其心智。我见过他心魔发作的模样......到那个时候,您可以有一万种理由,宣告他有罪,谁都不敢再置喙什么。”当日,涂山翻动着破碎的嘴唇,吃力地说道。

      武烈帝想,狐族身为灵界三长,修为是弱了点,可这蛊惑人心的本领当真不可小觑。

      君如珩没能再深究有关龙脉的真相,记忆流转的速度猛然加快,时间跨度少则拉长了几个百年。

      水雾沆砀里,他恍若回到了天地初开的鸿蒙时刻。

      三华巅上天雷滚滚,灵界最后一方净地也沦为焦土。君如珩勉强立稳了身形,听着业火中断断续续传来同伴的幽声,一阵前所未有的茫然攫紧了心脏。

      似是不明白何以出现这样的局面。

      “主君,快走吧,结界已破,来不及了!”

      催促一迭声涌入耳中,君如珩偏过脸,竟是在蓟州城楼上遇见的蛇女。

      他置若罔闻,狠狠撇开她,拼命凝聚起体内残存的灵力,似要孤注一掷地为灵界筑起最后的屏障。

      然而他越是用力,灵力就如指间沙一般散得愈快。重剑砸在地上,火星子噼啪一下溅得老高,君如珩就像根绷断的弦,颓然滑坠下去。

      “主君,没用的,放弃吧......”

      蛇女含泣的哀求犹如魔音绕耳,激得灵府中那股熟悉又陌生的戾气再次蠢蠢欲动。

      一瞬间,君如珩直觉自己的手不受控制般扼上那女子咽喉,越收越紧。

      他此刻理智全无,皆凭怒气役使着,像个疯子,力道大得惊人。蛇女艰难喘息,却不阻止,眸底渐渐泛起水光。

      “......”君如珩通红的眼睛试图分辨出她的口型。

      俄顷,他才明白蛇女说的是:“对、不、住。”后心倏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有点疼,君如珩不觉松了手,踉跄着倒退一步,反手摸到全数没入脊背的刀柄。

      “千乘负我,三界亦然。”

      君如珩缓缓睁眼,从颈部向面颊次第浮起鲜红的羽鳞状纹路,逐渐向额心束拢,俨然一顶其状诡谲但又精妙绝伦的面具。

      假面之下,神魔难辨。

      谕松先是没反应过来,掌中桃木剑距离额心仅一指之地,忽被剑锋传来的强力震得手臂一麻,转眼就甩飞了出去。

      鲜血遮蔽了视线,他仓促抹掉,却像是怎么都抹不尽似的。

      四面用来困住君如珩的符箓一串接一串腾地而起,全都飞到了谕松脸上,密密麻麻,好似古代传说中的黔刑。

      他很快就看不出本来的面目。

      不过片刻光景,谕松脸上的血肉就像泼了层硫酸,迅速融化殆尽。

      只剩一张松垮的皮囊覆在他嶙峋的头颅之上,他牙齿咔咔打着颤,恐惧的声音仿佛是从骨头缝里摩擦出的动静:“灵,灵魔......”

      风回电激,火光扑朔那一刻,枷锁落地的声音接连响起。

      太庙前乱作一团。

      当初叫嚷着释放灵鸟的一众藩臣两股战战,奔逃无门,江阶更是连连后撤,歇斯底里地喊:“魔物,来,来人,快把他拿下!”

      “轰!”

      天空中惊雷暴响,众人惊恐地发现,挣脱束缚的君如珩一步步走向被符文反噬的谕松真人,抬起了手掌。

      “心魔附体,见血方休。圣上,要救吗?”闻坎压低声问。

      武烈帝悠然道:“手上沾了血,朕下令除魔才有据可依。左不过只是条不听话的舌头,割便割了吧。”

      君如珩手已逼到谕松真人的颈侧,青筋毕现,而后者却在符文禁锢下动弹不得。

      周遭拉杂的灌木丛里人影幢幢,数以百计的锦衣卫按箭弦上,仿佛只等一声号令。雨水敲打着蓑衣笠帽,死一样的寂静和那厢喧闹形成鲜明的对比。

      强兵重围之外,修为耗尽的涂山缓抬起狐狸面,雨水冲淡了他眉间恨意,原本丑陋的面容竟然流露出一点恬静。

      “主子,我替你报仇了啊......”他又哭又笑,气息渐低。

      谕松脸上早已骇无人色,君如珩感受到那因紧张和恐惧而加快的搏动时,目光倏忽迟疑了下。

      就是这当口,突如其来的剑啸訇然撞击耳膜。

      褚尧出手又准又快,那一剑的利落让人以为他只是想给谕松一个痛快,而不疑有他。

      剑锋拔出,血珠扑洒在褚尧下巴,他望着谕松倒地的尸体,神色间一划而过讥讽。

      “国师大人,孤与你的这套命格,还满意吗?”

      武烈帝微微蹙额,正要抬掌示意,却见褚尧迈出一步,旋身将君如珩挡在剑锋后。

  • 作者有话要说:  能不能,继续,求一点点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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