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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门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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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一冬至日,外面下雪了。
雪从傍晚开始飘,开始时一小朵一小朵,零零落落像吹散了的梨花瓣,慢慢地越来越大,簌簌地铺满大街小巷,子时不到,已是遮天迷地一片。
今夜温度很低,顾北扉将碳火加齐,为躺在床上的母亲按摩身体。
他家从爷爷奶奶到爸爸妈妈,一辈子整整齐齐都是人民教师,现在只剩下妈妈,两年前为救一个小孩全身瘫痪成植物人,国家每个月有补贴,他一个人的生活暂时不愁。
只是最近妈妈要换新药,刚下来的补贴被他拿一部分给楼上小孩了。
正按摩着,听得外面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这并不陌生,几乎每天都在发生,他知道是那个小孩。
女人打他成了常态,见多便习惯了。
只是今天这声音听起来尤为刺耳,好像离得很近,不像在家挨打,像在楼道里,从一开始的尖锐,歇斯底里,到后面的偃旗息鼓,无声无息......
顾北扉没有听到女人的谩骂声,只有小孩一个人断断续续的哭声,从楼上延续到楼下,路过他家门口。
最后变成很小声很小声的呜咽,像一只被掐断脖子的小奶猫,在生命即将结束之际,费尽全力用力地呼吸。
他的气息那么微弱,再也没有平日里的盛气凌人和嚣张跋扈。
直到呜咽声也没了,彻底淹没在茫茫大雪中,顾北扉突然有一种强烈的预感,打开这扇门,就能救条人命的荒唐预感。
他不受控地走向门口,望着窄窄的门缝发呆。
就看一眼,就一眼。
门扉拉开的瞬间,雪雾呼啸而来,吹起顾北扉额前一层发,冰冷的雪粒刀刃般锋利,被风夹裹着划过他的脸颊。
顾北扉握着门把手低头眯了下眼睛,再睁开时入目冰天雪地一点红。
满身血污的小孩双脚赤|裸站在视野正中,血色与银装素裹的世界格格不入。
他就这样突兀地,贸然闯进他的视线里。
小孩呆滞片刻,抬起一张白皙冰凉的脸,眼睛里没有焦距。
顾北扉将厚棉衣裹在路辰身上,让他坐在火源最近处取暖,医药盒掏出来,棉签蘸着碘伏给他涂伤口。
路辰身上的伤太多了,大大小小,顾北扉从小到大一个人惯了,会一些简单的包扎,小孩从头至尾安安静静地任他摆弄,偶尔疼了会动动手指,却一声不吭。
直到伤口处理完,路辰才慢慢缓过劲儿来,眼里终于有了神,可也不说话,只是静坐着,呆滞地望着前方明明灭灭的火炉子。
顾北扉蹲在跟前,路辰也不看他,他想揉揉小孩的头发,抬起的手还没落下,小孩条件反射地浑身一抖,发青的嘴唇不住颤栗,膝盖一提,小脚丫踩上板凳将身体蜷缩成一个球,脸埋进膝盖里。
小小的身体可以抖出很大的频率,顾北扉一愣,只得把手放下,下一秒被路辰小心翼翼地握住一个指节。
“哥...哥......”
“什么?”顾北扉没听清。
“哥...哥....我...错......”
他俯下身体将耳朵凑近,终于听清埋在膝盖里的小奶音,断断续续,沙哑得不像话。
“我...以后...再也不...抢你钱了......”
顾北扉把手放在他头发上揉了揉,应他:“嗯,知道了。”
路辰还是不愿意抬起头来看他,两只僵硬的小脚丫踩在椅子上,从脚背牵扯到脚脖,甚至小腿都已经发紫皲裂。
顾北扉坐在他身旁,握着他的脚脖将小腿捞过来,路辰一下没坐稳,整个人防备的姿态被打破,不得不抬起脑袋看他。
顾北扉双手握住他的小脚加速血液流通,让他的体温尽快回升,路辰怔怔地看着他,不知什么时候眼前又糊成了一片。
都说小孩的哭是“雷声大,雨点小”,路辰也是,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为了虚张声势,因为他哭得不够惨,姨妈就觉得揍得不够。
所以他每次惹了姨妈,先把嗓子打开,只要嚎得足够响,气氛到了,眼泪自然会掉。
却很少有现在这种情况,明明一点都不想哭,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小孩两只脚被顾北扉握在手里,一个人静静地望着火光抹眼泪,越抹越多,压在嗓子里的酸涩满溢而出,不住地哽咽起来。
没有喊,没有叫,一点都不像小孩子的哭泣方式,哭到喘不过气,也没有发出声音。
他的倔强不想让他哭,他的身体却背叛他的思想。
直到很多年之后,路辰都记得那天晚上,他对着火光抹眼泪,顾北扉一句话也没说,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低着头专注地帮他按摩脚掌。
很长一段时间之后,路辰委屈巴巴地开口:“你...不许再嘲笑我。”
“好。”顾北扉说。
“我也不想哭......但是...我...和别人...不...不一样......”小奶音吸着鼻子,一字一哽咽,气都喘不上来。
“嗯?”顾北扉问他,“怎么不一样?”
“我...我...的......”路辰哭抽抽了,一句话怎么也说不出来,却还坚持在说,有点可怜又很滑稽,“我的命...太苦了......”
一个七岁大点的小孩坐在小板凳上,翘着小脚说这话,实在有点好玩。
“哦。”顾北扉微妙地扬了下唇角。
路辰抬起脸来瞪他,“你...刚...是不是...又...又......嘲......”
顾北扉环顾四周转移话题,“吃饭了吗,饿吗?”
小孩点了点头。
“是吃了还是饿?”
“饿。”
顾北扉走到灶台前把塑料袋里的饼拿出来,“我给你热热。”
路辰一眼就看出来是他中午摔在地上的饼,“啊...我不吃...不吃这个!”
“只有这个,不吃算了。”
路辰:“......”
什么叫自食其果。
沾着灰尘的地方被顾北扉撕掉,剩下带馅的饼路辰几乎狼吞虎咽地吃完了,吃完抹了把嘴角咂舌道:“真香!”
顾北扉看着他,笑了一声。
他俯下身,双手架在路辰胳膊下面,把小孩抱去屋里睡觉,路辰打劫的时候没发现,里面还有一个屋。
晚上两个人窝在一个被窝,身旁是烤炉,睡倒时前方有扇小窗可以看见外面大雪纷扬。
路辰夹在顾北扉和墙中间,身体恢复后又开始皮,他爬出被窝,到窗户边扒着玻璃往外看,被顾北扉提着脚腕拽进被窝,“睡觉了。”
“哥哥你看,这是什么?好漂亮啊!”路辰指着玻璃窗。
“是窗花。”顾北扉说。
“窗花是什么?”路辰晶晶亮亮的眼睛看着他,没等对方回答便自顾自地说,“窗户上长花了!”
说完四只小腿又爬出被窝,顾北扉一下没拉住他整个人又贴窗户上了。
“回来睡觉。”顾北扉说。
完全听不到他说话。
顾北扉扶额,典型一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小皮孩,说了不听,打死不改,也难怪那女人下手一次比一次狠。
他用被子裹住路辰压在墙上,看着他的眼睛道:“不许再爬了。”
“好。”路辰笑着应他。
顾北扉一个松手,路辰像只泥鳅一样滑了出去,还好他早有防备,眼疾手快地抓住路辰的手腕,路辰就咯咯笑着看他,仿佛觉得他在跟他玩。
最后路辰被顾北扉困在怀里,抓住他的两只爪子,终于不再乱爬了。
小娃娃精力好得很,窝在顾北扉肩头小声地说话,小嘴没闲过,顾北扉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他。
“你救我一次,我不会亏待你的,以后你就放心跟着我吧!”路辰说。
顾北扉有点想笑,“嗯。”
“从明天开始,不,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老大了......”路辰说,“我让他们都喊你老大,开心不?”
“嗯,开心。”顾北扉无奈。
“对了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啊?”路辰问。
“顾北扉。”顾北扉说。
“顾北扉,哪个扉?”路辰问他。
顾北扉睁开眼睛,适应黑夜后看得清路辰近在咫尺的眸子,那双眼睛未脱稚气,灵动得很,一看里面就住着一个活泼好动的灵魂。
而这双眼睛一个小时前一片死寂,差一点这辈子都活不起来了。
如果这天晚上顾北扉没有打开门会怎么样,这是很多年之后他想起来还会觉得后怕的事情。
这个蹦蹦跳跳的小精灵,差一点没有闯进他的世界,踩在他最软的心窝上。
顾北扉愣了会儿神,握着路辰的手在他手心里写字,一笔一划写给他看。
“门扉的扉,心扉的扉。”
写得路辰只觉得痒,乐得咯咯笑。
“哈哈哈......门扉是什么啊?”
“就是那个...”顾北扉指了指身后,“就是门扇,我打开了门,你才能进来......同样心扉也是,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扇门,心扉就是心里的门,我们敞开心扉,才能一起说悄悄话。”
“今晚哥哥没有打开门,我会死吗?”
顾北扉没想到他问得这么直接,一时不知怎么解释,“不会,不会死。”
“会死的。”路辰看着他认真道,“除了哥哥,不会再有人要我了。”
顾北扉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不知道怎么反驳了。
路辰虽小,对一些人情世故分不清搞不懂,但他几年下来还是知道自己的定位的,他是姨妈口中的拖油瓶,他的存在就是个错误。
他本应该一个人安静地死去,被大雪掩埋,冰冷而僵硬地去另一个世界,孑然一身,不带一丝牵挂,这世上不会有人记得他,也不会有人为他掉一滴眼泪。
他真的差一点,就放弃了。
可是冰天雪地里,有一扇小小的门扉,为他而敞,无论那人的初衷是什么,总之被他逮到了,逮到就不会再放手。
在路辰颠沛流离的第七年,那个大他四岁的少年为他开了一扇门,光从门缝泄出来温柔了岁月,从此无家可归的小猫有了归路。
路辰别无选择,只得紧紧抓住那束温暖,走进他的春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