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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第 5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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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访了那么多的孩子之后,我发现我平时了解的孩子,只是他们作为‘学生’的一面,可当他们是孙辈、子女、兄长、姐姐、弟弟或者妹妹的时候,他们都会有另一种面貌。”朱静汶在跟崔望明说她的家访感悟,“这让我确定一点,不管在什么年龄阶段,人都是社会性的动物,处在不同的关系里,就会有不一样的表现。”
崔望明说:“确实是这样的,比如你在课堂,和你在家里的时候,也是两种模样。”
朱静汶说:“别说学校和家了,我在和你的这个家里,和在我爸妈的那个家里,都已经是两种模样了。成长可能就是不断地推翻过去的认知,我小时候觉得我的性格一辈子就是这样了,原地不动,死气沉沉,像一截已经被锯下来的、不可能再恢复生机的木头。”
“事实上人的性格是一条河流,流经不同的地方,会有或大或小的变化。”
“在去一个学生家里的时候,我问他,你觉得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想了很久,他说不知道,因为他很少从别人身上得到关于性格的评价。然后我就想,人想要了解自己,一定要依靠于别人的评价吗?好像确实是这样的,我说一个学生乖巧,是因为别的学生顽皮,说一个学生愚钝,是因为别的学生聪明,别说对自己了,人对他人的评价都是比较出来的。这一点既让我觉得可悲,又让我觉得安心,可悲是因为人的评价体系是如此的单一——在这种评价体系里,人只能作为社会的动物,而不是自然的动物,安心是因为人永远都能找到参照物,因此不至于太过迷失。”
“这让我想起了我之前教过的一个学生,他问我,老师,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你是怎么答复他的?”
“我说,你是一个很有创造力的人。”
“为什么?”
“因为他会给每首曲子编故事。我跟他说,你每一次在弹钢琴的时候,都是在跟别人讲述一个故事。但他说,他不会告诉我他编了什么故事,他知道自己在弹什么故事,至于听的人听到的是什么,那就是他们的事情了。”
朱静汶面带微笑:“那是一个很特别的学生。”
“我给他的评价也离不开对别的学生的判断。”崔望明思索片刻,“但如果要把人作为自然的动物,我想……无需评价。”
朱静汶眼睛一亮:“你启发到我了,人在自然状态下是不需要……或者说不应该被评价的。”
崔望明问:“你觉得线上家访和线下家访的差别会很大吗?”
“我觉得是很大的,首先,因为我和家长们其实都不熟,隔着屏幕更难传达亲切,而且偶尔还会有网络问题,跟家长聊天的时候断断续续的,经常要说‘不好意思我刚刚没有听到,能麻烦你再说一遍吗’这样的话,聊得很尴尬。最可怕的是有的家长穿着西装跟我打视频,给我一种我是在面试的感觉,太严肃了。”
“他们可能是刚刚下班,不是特意穿上的。”
“我不清楚。”朱静汶喝了口水,“我把家访看成学校布置下来的任务,家长们把家访看成我给他们出的任务,我们都在‘努力’地配合着完成这件事情。”
崔望明问:“在这个过程中,你找不到一点从自身出发的动力吗?”
“什么意思?”
“为了了解某个孩子,为了帮助某个孩子,为了改变某个孩子……抱着这样的目的去家访。”
“这样的动力当然是有的,但是不多。可能是因为有强制要求完成的报告,我时时刻刻都记着报告,不敢忘记拍照和记录,也不管面对的是怎样的家长,我都必须拿出最礼貌的态度,你明白吗?束缚太多了。有的家长的观念太落后,对孩子会产生巨大的负面影响,我也不能直接去纠正他们,甚至去骂醒他们,我是这样的身份,我绝对不能得罪他们,不然就会影响我的工作。”
朱静汶想要在帮助学生的同时顾全自己,难度是有些大的,如果说爱自己是一种“小爱”,爱他人是一种“大爱”,那么大爱和小爱一定是有先后顺序的。虽然崔望明总说她“你太不为自己考虑了”,但朱静汶觉得,她真的已经把自己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了。
“我还发现了一件事,我手上有每个学生的家庭基本情况资料,但在家访的时候,有几位学生报上来的信息都不够真实。比如说有一位学生,她的爸爸前两年因为车祸而失去了劳动能力,家里全靠妈妈一个人还有保险赔偿金撑着,但在她上交的资料里,爸爸依旧是某个公司的经理。我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也不是说不允许学生撒谎,我说这件事只是想表达,家访确实是有好处的,它能让我深入了解学生的家庭,了解一些学生性格的成因,少责怪他们,多理解他们。”
“你觉得这对教学工作有好处吗?”
“可能有吧,但重点不在教学工作上面。我想,我越理解他们,就越能放过自己。很多学生对老师来说都不特别,很多老师对学生来说也只是知识的传递者而已,我不能老是有那种’我要成为他们这辈子影响最深的老师‘的伟大想法,那样我就会轻松很多。拯救他人的故事确实很动听,但英雄不是那么好当的,我得承认自己没有那样高洁的品质。”
朱静汶深深叹了口气:“望明,你说我是不是老了。”
崔望明说:“我比你还大两岁,为了我自己,我不愿意说你老了。”
“你不认老,那就是老了。”
“难道不是认老才是真的老了吗?”
朱静汶托着下巴说:“认不认老都是真的老了。”
“人从出生的那刻起就是在走向死亡。”崔望明面容冷酷,“长话短说就是——人一出生就死了。”
朱静汶夸张地哇了一声:“原来我都死了二十九年了。”
她的声音很快就低下来:“提醒我了,我居然马上就要三十岁了。”
几岁的、十几岁的事情仿佛昨天才发生,朱静汶觉得时间真是很虚无的概念,她觉得自己离十三岁不远,离三十岁却那样近。
“不必焦虑。”崔望明摸摸她的头发,“我用过来人的经验告诉你,三十岁前后的变化没有那么大。”
朱静汶在心里再次长叹,想,别的先不说,黄珠盈肯定又得催她跟崔望明结婚了。但她此刻没有说出来,说是自欺欺人也罢,反正有的问题不说出来,是暂时可以当它不存在的。
朱静汶哈哈两声,将话题引回到家访上:“有个学生对手机的依赖太大了,就连我在家访的时候,他都忍不住玩手机。不过我没有直接说他,而是将视线落在他的手机上,如此几次之后,他爸爸终于会意了,让他尊重一下老师,别再玩手机了。”
“他做到了吗?”
“他做到了五分钟,然后又把手机拿出来了。”
“他是在玩游戏?”
“不,他是在刷短视频,随时可以停下来的,他估计是上瘾了,而且家访的内容对他来说很无聊吧。他爸爸看到后把他的手机没收了,他们还小吵了一架,我如坐针毡,若不是马上离开太刻意,我都想直接起身告辞了。”
崔望明说:“你家访最多也就一个小时吧,连这一个小时都忍不了,他的手机瘾也太严重了。”
“后面他爸爸送我出去的时候,我问他有没有控制过孩子用手机的时间,他说平时上学已经很辛苦了,暑假的时候一般不会限制孩子玩手机,现在的学业压力也不算大,等到了初三下学期再管。那时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什么,我怕我让家长管孩子,家长听了,之后那个男生就会在课堂上或者别的事上报复我,网瘾少年还是很可怕的。”
“嗯,我也赞同你这样的做法。”崔望明说,“这个学生估计将手机放在了最重要的位置,如果他认为你剥夺了他玩手机的权利,他确实很有可能会做出一些极端的事情。”
“做老师还得明白一个道理——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你的家访报告写完了吗?”
“写完了。”不然朱静汶心里老想着任务,没法那么轻松地聊起家访的事。
“接下来没有工作了?”
“除了还得在微信上回复领导和家长的消息,开学前应该是没有了。怎么了?”
“想去旅游吗?”
“我们一起去?”
“对。”
“你有时间吗?”
“可以请假调课,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旅游过了。”
“好啊。”朱静汶的声音变得欢欣起来,“去哪呢?”
“往北走?南方太热了。”
“好啊。”
“你看看想去哪个城市吧,你来决定,你看好之后我来做攻略……还是说你想做攻略?”
“不不不,做攻略跟上班似的,还是你来做吧。我这两天看看想去哪。”
难得的、久违的、突如其来的期盼让朱静汶整个人都散发着生机与活力,她被简单的快乐环绕,莫非这就是苦尽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