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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终生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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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叫做如堕冰窟?
若我没有看到无酌睁开的双眼,我不会觉得这样的周身恶寒,如寒冬朔风中,从头到脚浇下一盆冰水。
那双眼睛,是达到目的的得意和计谋得逞的翩然。
他原来是不爱晓芙的。
原来……
那只千年的妖,辗转求索,憧憬期待,最终所得,却不过是一段泡影之爱。
她离去的身影是孤单的。朔风冥冥,她的路途上只有自己,频频回顾,她唯一的祈求,不过是那个深爱的人用目光送她,那人却已经不在。不不不,她不该这样牺牲,即使牺牲,不该是为了这个无酌!
我迈出一步,不管她要去做什么,应该拦住她!
却忽然想起我来此的目的,我为了千秋跑这一趟,何尝不是一种不顾对方是否回应的牺牲?
千秋若当真要修妖道,我又有什么资格,无论如何都要阻着他?
固执而已。
执拗而已。
执念而已。
千年执念,千年挚爱,一生所知所识,不过是这一个人,除他之外,再无世界;就如无酌口中那无解的禁制,若一朝除去,她何以承当?
要她清醒,不如要她性命。
这样想来,却是更加得寒冷了。
我呆立在当场,脑中混沌,想着我是否不该来寻千秋。是不是,还是放开他比较好?即使我不肯放开,要带他走,我哪怕杀得晓芙,看这个样子,莫说断断管不得千秋的心,退一步讲,也是断断杀不得那无酌。啊啊啊不对,那无酌似乎对千秋毫无兴趣的样子,连问也不问,放了那样巨大的狼群,也没有顺便找上一找。他所想的,似乎只是晓芙。
混乱一阵,忽然脑子里叮得一声,似敲了声钟。
晓芙毕生所愿,乃是为那无酌解开禁制,如何解禁我不知道。但她尽心尽力造这一个花都要建行宫的弥天大谎,好说歹说将千秋骗了来,第一件事,就是拉他吃丹药去开什么封印。到了现在,千秋的主意打不得的时候,说起什么解禁制,这二人竟是一副生离死别的架势?
莫非,竟是要我的千秋去做替死鬼么?
我再一次不能自抑地怒火中烧。好你个晓芙,好你个无酌!行!你不是说你要为爱牺牲么?我倒要看看你死不死!你要敢不死……哼哼,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我一次把你的贼心掐出苦根儿来!我看你还惦记不惦记!
我点指召回法蝶,腾身直奔中大殿前那汉白玉的坛井。
我赶到那附近的一个藏身之处,将法蝶放出去的时候,那晓芙已然在地上画好了一个巨大的阵势,在夜晚散发出有些阴森的猩红光芒。光芒正中,那晓芙跃到坛井之上,霞衣罗裙,遍身璎珞累累,鬓云高绾,鎏金步摇簌簌,人面桃花,金曈朱唇点点;额上花靥淡金闪光,是一朵婀娜的苹花。夜风习习,伊人裙袖飘摆,举手在面颊上眼目间拂过,露出皓腕上一弯翠镯。
若当真有一日,如她心中所愿,无酌病痛尽除,二人携手,那时的新娘晓芙,是否也是如此这般的美丽?又或者,在她心中,开了这封印便给了无酌解脱,于她而言,已是大梦成圆,完满了局?
晓芙指掐法诀,自脉搏处引出细细一股红线,在井沿上画下阵势的最后几笔,最终一笔落下,与地面上最初的一笔相连融合。所有彤红的线条开始发光,自阵势中央升腾起红色的壁垒,弧形的光墙将整个阵势笼罩在其中。
我越看越忍不住惊疑不已,晓芙虽然法力强劲,却始终只是妖力。像昨日白天那种阵势,并不稀奇,今日这阵法,却毫无霸气,只是如此清远涤尘,多得是一钟沉静到几乎死寂的氛围,怪矣怪矣,莫非与方才饮血一事有关么?
我正在思量不停,远处遥遥传来一声熟悉的长嗥,嗅吠声声,转眼到了眼前,我连忙从衣衫上摘下丝线缚住脉搏灵力,方才有他的结界遮挡,现在可不同了。那无酌伏在头狼身上,来到近前,起身扑下来,跌跌撞撞就要闯入阵势,却才碰着了一个边儿,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反弹了出去,重重跌在地上。
晓芙只是立在井沿上不动,连头也未回一回,只是轻轻将话语传了出来:“无酌,你等等便好了。”
那无酌也不回答,只是爬起来向阵中撞去,弹飞,又爬起来,再撞过去,再弹飞,一口口血沾染在地,他只是擦一把唇下的血,爬起来又撞过去,阵势一下一下,爆出红光。
晓芙饮泣之声已声声入耳,却仍然不肯回头看一眼,只是提起裙摆,大盘在井沿上,双手掐莲,置于膝上,口中开始念动口诀,但是七八十句念过去,竟是毫无动静。
无酌终于不再闯阵,他立在当地,目光阴森,唇角一丝冷笑道:“你以为你饮了神仙血,就可以开这除灵阵么?”
除灵阵?我心里一激灵,哎呀,方才太过疏忽,竟然没注意到这是灭尽灵力修为的除灵阵!开这封印所要用的,原来是除灵阵?
还有!我的耳朵没问题么?他说神仙血,那么他原来是神仙吗!
那么,难道说,晓芙是以花妖之身,饮了神仙血?!
这乃是冒天地之大不讳的违悖伦纲之事;妖、灵与神仙,乃是天地之别,饮血茹肉,又是极为野蛮;所以妖灵饮神仙之血,会遭到极为强烈的反报,全部法力在十二个时辰之内发散而出,不留一丝半点,在这十二个时辰之内,无论何种法决阵势皆是无与伦比地强悍,有仙灵之气,超过这时辰之外,即刻便化为虚无。而除灵阵,则是诛灭妖魔的仙阵,只有神力较强的神仙才可列阵,妖魔置于其中,在烈火焚身一般的烧灼之中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无酌此时又道:“你现在只要呕尽肠胃,走出这阵,或可还有可能留着一口气,芙儿,你竟当真不爱惜与我相伴的这一点点时光么?”
这一句话,情真意切,惹人潸然,若我不是方才亲眼看过他变脸,也几乎无法不为他落泪。晓芙是深爱他的,自然忍不得这一句。
她颤声道:“你我的缘分,我心里知道,早晚是要有终了的。若说我不珍惜,是你错了。无酌,你我相伴千年,我终于可以救你,也是大安慰。我修行妖道,就是为了用这妖力修为助你开这封印,打开你的禁制。后来要利用别人的修为,来维护你我的相伴,那是我的贪念,招致祸端。如今不过是因果际遇,并没有什么好伤心的。这除灵阵……想是我还不够诚心吧……”
原来开这封印,是要用除灵阵除千年修为,而且必须是妖力修为!当初设这封印的人,当真是心思费得紧——等闲人列不得除灵阵。而千年的妖,哪一个肯轻易将修为与人的?降服千年妖,投入除灵阵这样杀伐的阵法,一旦稍有差池不能成功,阵法的反噬将是十倍百倍的力量,任何一个神仙都很难承当。
而现在,晓芙自觉自愿,甚至自设除灵阵,即使失败,反噬也是在列阵的晓芙身上!可见这无酌的计谋是何等的厉害!!
只是现今无酌到底打得是怎样的算盘?晓芙心甘情愿殒身帮他,他为何又来拦阻?又为何晓芙饮了神仙血,竟开动不了除灵阵?
无酌听了晓芙剖白,目光流转了几轮,才开了口,一字一句端的是冷冰冰,清泠泠:“既然如此,你把你腕上那翠镯还我吧。”
晓芙半日不答,那口中念动的语速,一分一分快起来。
“那翠镯,是当日你我定情之物,既然你已不再念情,不如还了我吧。”
“我只要你陪我过余下岁月,既然你不肯,便还了我有什么打紧?我再去寻别人。”
“我们也算是相伴千年,无论如何,你也不该如此自私。”
这无酌方才还真情厚谊,没个两句居然颠倒黑白,混说不讲理起来,倒说晓芙不念情谊,一句一句刁恶狠毒,竟是逼命一般。他这到底是要干什么?
“东郭晓芙姑娘,无酌请你将那镯子还了我吧。”
一句话客客气气连名带姓地说出来,晓芙终于支持不住,哭叫一声,回头挥圆了胳膊,将那镯子流星飞火一般扔了出来,大叫道:“无酌!我不管你怎样伤我,怎样激我!总之我要救…………救………………”
一句话说不完全,忽然结巴起来,我回头去看,只见她双目圆睁,神色惊恐茫然,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唇齿剧颤,一头一脸的冷汗,双手扶着额头,指甲都掐如皮肉之中,陷入在极痛苦的思绪之中,依然断断续续地哭喊:“不不……无酌……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是……是噩梦!!”
无酌手托那只翠镯,双掌一合,拢在袖中,眼中流露出方才我所见过的得意与翩然:“不是噩梦,你现在眼前的,才是真的。”
“真的……?不!无酌?!你………………”晓芙已是语无伦次。
我也不知道她看到了什么,当真一头雾水。
“这镯子,并不是什么定情信物,乃是你我定情那日,你发觉我神力并未受损,于是我将幻象凝成这镯子骗你带上,做了假的记忆给你。”
神力并未受损?!那就是说,千年情意,自懵懂小儿初相见,就已经是一个骗局!
晓芙双眼瞪得几乎滚落在地上,身形一晃,面带愤怒,却登时凄利地惨叫起来。那除灵阵中央,已然随着她的惨痛叫声,绽出白光熠熠!
阵势发动了!!
“芙儿,你知不知道,你方才为何无法开动除灵阵?”无酌亲昵地,亲密地,轻柔地,叫她的名字,好像柔情蜜意的情人。
他站在红光之中,周身鲜血,挑起眉眼来笑,眼角一点,兴奋和期待的光芒。那笑容阴森,却如斯美丽。如属于黑夜的花朵,徐徐绽放,妖娆而神秘,扭动腰肢,伸展花瓣,唤着,逗着,引人去摘,摘到,就意味着死亡,永坠深渊。
“除灵阵,由仙者列阵,却要妖力来启动。妖无戾气,便不是妖。你心甘情愿,又哪里来的戾气呢?”
晓芙只是嘶声长嚎,两手捉住头发,狠命地摇头。夜风凛冽而肃杀,方才美丽的盘发,随着那个新娘与爱情的美丽梦境破灭,凌乱得一塌糊涂。
那除灵阵的光芒冉冉升起,在她的身上,处处绽裂出伤口,鲜血迸溅,撒在地上,腾起烟雾。红色光芒更加炽烈,灼烤她的脚,她不能跌倒,也不能躲避,声声惨叫,伴着烧灼身体的嘶嘶声。她想飞起来躲避,却被白光缚住,苦苦挣扎不得,被重重拉落在地上,摔倒在地,周身都烧伤。她抬头看向无酌,却被更深地伤害,那个男人只是看着她苦痛煎熬,他甚至在笑!!!
在他的微笑中,爱他的女人皮肉烧毁,面容扭曲,眼珠血红,十指指甲都翻脱,刺入皮肉,刮在地上。十指鲜血,抹在脸上身上,抓破了心口,胸前焦糊伤痕,血肉模糊。看不清她是否哭泣。她的惨叫声凄厉而嘶哑,撕破夜空,扯碎圆月,震落星辰。
她是千年的妖,如何不知道除灵阵的可怖,但她所受的,却是她预计之中万倍的万倍。
她的爱只是一个计谋的结果,她的千年挚爱是一个谎言。
她呕心沥血所爱的人,那样快意地笑,满眼是酣畅,就用那么充满爱意的一双眼睛,看着她,活活受尽折磨而死。
看着她的骨肉消失,我不能呼吸,心跳急促得阵阵恶心。阵中白光渐渐熄灭了许久,我才觉得,脸上痒痒的,似乎满是泪痕,我伸手想擦,却发现浑身上下,一动也不能动。
心中惊的成冰,才发现那无酌,依然是微微带着笑,转动眸子,看向我的方向。
眼前瞬间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