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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千年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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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芙倒在地上,惊魂未定之下,我忽然觉得很累,疲惫,身心都松懈。说什么我本不想打倒她之类的无聊的废话,没有意义。我不打倒她,难道她能放弃千秋吗?能放一时,难道我走了她也再不招惹吗?
但是这样一个人倒在地上。
我却黯然。
我向前迈了一步,我在想,我要不要去补上一击,永绝后患;还是就去寻回千秋,远远离开,从此各不相干?
我终于没有机会做出这个艰难的抉择。
因为不及我有所动作,夜幕之下,不远处黑暗的森林中,忽然升起一声长长的嚎叫,肃杀而阴森地划过夜空。然后,罡风骤起,席卷而过,森林发出低沉的嗡鸣,惊鸟无头乱飞,发出哑哑地叫声,似乎在提醒着什么不详的预兆。
我只觉得毛骨悚然,连忙四处寻觅刚刚千秋所筑的那个掩体,找到他就赶快跑。
还没走出三步,又是一声嚎叫,紧接着接二连三,远近左右,是狼……群狼……
这些野兽怎么不怕我的仙灵之气?
不及疑问,远远已经可以看到黑影奔驰跳跃,成群结队,数十只狼从四面八方飞速冲击袭来,月光皎皎,我可以看到油亮的皮毛,萤绿的眼睛,森白的狼牙。
我横鞭立定。
要来便来,今日我心中也清楚,没有那么容易。
狼群奔袭,如风滚,如电掣,顷刻已在眼前,这狼,比普通的狼大了一倍有余,立在平地,几乎有驴马大小,雪亮狼牙,眼看着还有丈许,瞬间在我喉管之前咔嚓一闪——我竟不及反应!!
我只能跟着那狼回头,只见那头狼跃到晓芙之前,用门牙叼起她的身体,向上一甩驮在背上,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待我反应过来,已带着晓芙远远跃了出去。瞬间几十匹巨狼在我身边奔跃而过,粗野的血肉气息从巨大的嘴里喷出,树桩一般的脚爪上是匕首一样锋利的爪子,尾大如帚,眼大若灯;就在我的身边,几乎碰到我身上。
但是一瞬间,这恶魔样的一群生物便飞速消失,几乎就像从未来过一样!
朔风即止,万籁俱寂。
我跳起来就跑,跑向刚刚看到千秋的地方,四处掘寻,大声喊叫:“千秋!千秋!!”
挖破了手掌,喊破了喉咙,却不见人影。
人呢!人呢?
刚刚的狼群,只带走了晓芙,我看得很清楚。虽然打斗激烈,但我一直看着千秋躲藏的地方,以防他被波及。他去哪了?去哪了?
我强迫自己深深呼吸,呼吸吐纳,心归尘土。手中掐出金蝶散出,不管找到谁都行!
金蝶在深夜中闪烁金光,十分耀眼,扑朔点点,一些散开,另一些分作了两堆。我选了一团比较集中的跟上前去。
夜晚云遮月,宫殿幢幢黑影,看不分明,我跟在金蝶后,忽上忽下地飞越那一扇扇半开的破损的门窗,紧张得几乎窒息。
忽然金蝶纷纷加速,直指向在远处一栋二层的小书楼上,离得很远也可以看到,一层朦胧的金色笼罩着书楼,那似乎是我在追踪中见过的那一种结界!
快要追到百丈之内,恍然觉得,我太冲动了,刚刚的狼群还不知是何方神圣出手,如今切切不可妄动!我缓了脚步,眼看着我的金蝶纷纷飞去,噼噼啪啪一阵响,灭死在那结界之上。啊啊果不其然,我拍抚迸跳的心口,我就知道,此时此地的结界绝不是我早先破掉的那等雕虫小技。
我绕楼一周,那楼上有窗,窗上有黑纱为帘,帘内灯影微动。
我中指与拇指缓缓挫动,捻出一枚宝蓝色的大翅凤蝶,足有男子手掌大,花纹斑斓,色泽晶莹,在夜里发出微微的豪光。这法蝶与那要多少有多少的金蝶不同,三日只掐得一只出来。
它在我手中,微微振动翅膀,飞起来,飘忽飞向那小楼,并不落在结界之上,而是伸出卷须口器,轻触在结界上一吸,那结界之上即刻缺破了一小块,又吸了一吸,便够那法蝶钻进去的大小。
我看它融入那楼中,闭上双眼,并指拂过,即刻耳聪目明,眼前看到那楼里的场景。
灯烛哔剥,老屋陈旧,帘拢随风晃动,床塌上一个人,衣被凌乱,血迹斑驳;垂在床沿一只手,丰腴细白,藕腕葱指,伤痕累累;腕上一环翠玉镯,水绿流盈,一痕紫翡,完美无瑕;一只手托着那玉镯,骨节分明,青筋微显,看去是个男子的手。
那男子道:“你何必护着它,弄成这样?”这声音耳熟得很,十分似昨日误导我指错路那男人,但那人明明是个凡人,怎么可能照顾一个重伤的花妖而不受妖气侵袭呢?我正想着,屋中的男子拂过那镯子,又拉着女人的手,“你这样拼命,我怎么办?”
那床上的女子呻吟一声,强挣扎要爬起来,男子连忙去扶,我看到他的脸,惊得我几乎脱口叫出声来,难以相信,真的是他!
有古怪,我昨日那么近地见到他,确定他是个凡人。现在晓芙伤重至此,无力撑起如此强大的结界,而只是一个区区凡人,如何能做出杀伤灵蝶的结界啊!
只听晓芙抖心掏肺地咳嗽了几声,气喘道:“你又何苦救我,你……我只要你保得住你自己,就够了。你现在的状况,如何还有余力顾我?你不管我,我也不会怨你薄情……更何况,那芍药花灵只是要千秋走,断不会杀我的。”
“怎么不会杀你!她只是在犹豫!”那男子厉声道,“她杀心已起,若不是我派了狼儿们去,你早就……”他声色俱厉,却忽然将头一侧,呜地一声低下头去。晓芙的惊怕地叫,整个人向他扑过去,几乎从床上滚下来。
那男人回头来扶她,却也气虚力弱,前襟和下巴上满是喷溅的鲜血。
晓芙急痛交加,大哭起来,抓着那男人的手道:“无酌,你……你挺一挺,你只再坚持一阵!我决不能再这样拖累你!我是一定要救你的!再也不能耽搁了…………”
那无酌却只是虚弱地喘气,不停地摇头,双手颤抖,抖得我远远看去,几乎以为他就要倒在地上发羊癫疯。怪了怪了,昨日那人眉目清朗,颦笑俊逸,今日怎么病弱得这个样子?
这样两个抱头痛哭互相情哥哥蜜姐姐的人,也没什么好看,我开始认真地思考,要不要收法蝶回来,换个地方去找千秋。
那晓芙却不给我这个机会,她哭着哭着,忽然将身一探,在无酌怀内抓出一个小瓷瓶儿,不顾无酌与她争夺,奋力转头向床内侧,要拔开瓶塞。那无酌发了狠地抓住她的手一根一根地拔开手指,竟抢不过她。一顿撕拉乱扯,什么也看不分明。混乱之间,那小瓷瓶啪地一声滚落在地,空空如也。
忽然床上不知是哪个发出极为痛苦的一声悲鸣,凄惨呜咽,痛断肝肠。无酌忽然双手自后抱着已然昏厥的晓芙腋下,赤脚站到地上,口中凄然叫着她的名字,拳头相握紧顶她的肋下,顶了几下,又抱在怀里将手指伸入她口中,似是要她呕吐什么东西。只见那晓芙方才还面无血色,此刻已是满面赤红,嘴唇干裂发紫,眼周发青且皮肤发亮,这俨然是食了丹药过量,药力太过猛烈以致中毒的症状,她这是服毒自杀了不成?
那无酌见百般催吐不成,面色一沉,将晓芙放到床上,回手在桌上抄起一把小刀来,在自己手腕脉搏处一横,扑哧一声,一股鲜血汩汩流出;又上床跪坐,将晓芙的头放在自己膝上,将自己的血凑到晓芙唇边,另一只手指尖微微拨开她的嘴唇。晓芙在烧灼昏迷之中,口边有清凉液体,自然迷迷糊糊张口饮下。
三口咽下,晓芙昏迷中皱眉辗转不已,但面色回春,容色光华,不一刻,长睫颤抖,缓缓睁开了双目,着实惊人,那晓芙的双瞳,竟变作了一种极浅淡的金黄色泽!好似金银相融打造成就一般!
晓芙虽然醒了,却似乎还没什么力气坐起来,她仰脸看着无酌,两行眼泪就淌了下来,伸手握了无酌的手,喃喃道:“无酌,你还记不记得,当年你我第一次相见?”
无酌点点头,遐思浅笑道:“当年你还那么小。”
“当年我还那么小,你那样英俊,比现在,不知道要英俊和健壮多少倍……”那晓芙的目光,一直弥漫在无酌的脸上,仿佛一直看,也看不够,仿佛是用目光去触摸,那人的眉眼,那人的目光;无论哪里,都无限留恋,无限缱绻,仿佛要离开,是世上最可怕,最不可想象的艰难。
“那……你还记不记得,你告诉我,你叫无酌,教给我的那首诗?”
“是我写得,我怎么不记得?”
“无酌亦无欢……”晓芙那一双眼神,几乎凝得出糖来,甜甜笑着,口中字字吐露出甜蜜。
“无欢无快意……”无酌合着她的声音,一字一句,相叠在一起。
“快意总伴愁,
愁肠因无酌。”最后一个字出口,晓芙的眼泪再一次滑下面颊。
“你等了我一千年,一千年那么久……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就这样一点点枯竭消耗下去。我……我一直盼望着,等我长大,等我变强,我可以替你找到办法,打开你的禁制,你就可以恢复过去,那样的……那样美好的样子……但是,我费尽心力,直到如今,却还是…………无酌!我好不甘心!”
那无酌却只是用指尖一点一点,轻轻抚摸着晓芙的额角,轻轻擦拭她眼角的泪,微微笑着:“晓芙,你在我身边,这一千年,我过的很好。我的禁制,早几千年已经无解,你见到的,也并不是完好的我。那是是必然让我衰竭致死的。你若可解开,几乎可以开天辟地了。又何苦做这样傻的想头呢?”
晓芙摇摇头道:“我今日吃这丹药,你可知是为了什么?”
无酌蹙眉道:“你糊涂了。”
晓芙却哈哈笑了:“我是为了要饮你的血。”
“胡说!”无酌大怒,“你可知花妖饮我的血,是何等样事!你这是要……!”
“对!我是要这样做!”
晓芙忽然奋力坐起来,将手掌在那无酌胸口处一扶。无酌初时还抬手要挡,被那手掌挨在身上,即时周身一战,双手垂下,昏了过去。晓芙挣扎起身,看她的样子,虽然虚弱,却比刚才好了不是一点半点。她将无酌放到床上,理好衣衫,弯下腰去伏在他身上靠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犹豫着,嗫嚅着,颤栗着,深深地呼吸,细细地吐出去,她对着昏迷的无酌,紧张得脸通红,鼻尖出汗,终于鼓起勇气凑上去,在那紧闭的棱角分明的唇上,蜻蜓点水地碰了一下。
“你为我等待千年,我愿为你还一个千年的愿。”晓芙抱着无酌,在他的耳边耵聍。
说罢,起身离去。
待她略略走远了,我正要跟着,忽然听到一声嗤笑,再看时,那无酌睁开双眼,起身抚唇而笑,一双精光美目,清明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