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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仙阁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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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无酌两个字,浑似耳朵贴着听了佛寺的钟敲一般,脑子里嗡的一声鸣叫不已,口中发苦,心里发怯。我扶着迸跳的太阳,睁大了眼看那道人,却绞尽脑汁,硬是想不出在哪里听过这两个字,生生看不出到底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若说我有哪些日子记得不清楚,似乎应召前这一半天之内,有些对不出的事。但我一向自问,并不为胆小怯懦之辈,这一半天,又能有些什么事?
我正在百思不得其解,娜娜拉着我,手向上指,问道:“我们,爬山?”
我们两人自然是没主意的,又再齐刷刷看着雪鹄。
雪鹄道:“我背她爬上去吧。”
我和娜娜异口同声:“那怎么行!”
雪鹄不答,施施然伸手扶着月绵,就掐她的人中。
我连忙道:“雪鹄姐姐对我们的照顾已是不少,这徒手攀爬峭壁,绝不是等闲事。还是等十二个时辰医好她的手臂……”
“我心意已决。”雪鹄打断我,目光坚毅,口吻淡然,手下一个加劲,月绵人中上登时出现红红一个指甲印,赫然醒转过来。
“可是……”万一你背着她上这山崖,有个三长两短,我如何对嫦憬伯母交代呀!
雪鹄一抬头,盯住我道:“我这么说吧,三日之内,我要在第二关失手。在我姑丈出关之前回中土去。你们不跟我上,就回去,明儿再来自己闯吧。”说着就要把月绵扶到我手上来。
我手忙脚乱地接着月绵,听得惊诧莫名,她计划好要在第二关失手?怕她姑丈拦阻她回去?登蓬莱如许多次,竟可这样儿戏得不成?我又不能回答说要跟她上,那明明是用她和月绵的性命冒险;又不好说不跟,这一日跟不上,后面几关,只怕更加迷茫。
一旁那叫做无酌的道人插口道:“可否这样,让小道人背这位仙姑上崖如何?我的力气想来比雪鹄上仙充沛些。”
月绵虽然刚醒,却也听懂了,登时呜地一声,大眼睛一眨,泪如泉涌。
我略觉得有些不妥,方要拦阻,那无酌回了眸子,定在我双目之中,脸上并无一丝变化,那眼神里流转的笑意却深重明亮,而且带着戏谑,像要逗弄我怎么,又像瞧一个不懂事的小女孩的神气。我一口气摒住,不及言语。
雪鹄已淡淡然垂眸道:“月绵你自己来选。要么我背你,咱俩可能一齐掉下来摔死;要么他背你,稍微稳当些。你若都不要,还有一条路,就是我再把你打昏,那就由不得你选了。”
月绵羞恨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银牙一咬,双眼一闭。
无酌当即抽出几根牛筋抽的绳索,背起了月绵,将她的腰与四肢捆缚在他身上,牢牢捆束紧了。月绵只是闭着眼睛饮泣,并不说话,要她抬手动脚,也都乖乖的。
一旁雪鹄招呼娜娜将身上零零碎碎的金饰品收起来,丝罗袅娜的灯笼裤缚窄了裤脚,曲弯黑亮的波浪卷发梳拢在脑后。我也收拾了身上衣衫,将一些绦子带子系紧,扣儿藏了起来,莫要钩挂在哪个岩石犄角上。
准备妥当,雪鹄挥手向上一指,高崖上一阵冷风吹下,凛冽地穿透我们的身体。
“爬上去!”
雪鹄一声令下,我们各自寻了合适的石块攀爬而上。
这山峰很是陡峭,虽不是直上直下,也只得前倾少许。双手攀着石块,猛一用力时就有泥土滑脱。抓了野草的根茎,却也不见得多么稳牢,倒勒出了一道道血印子在手掌上。手上不得用力,脚下又不停地打滑,有几回险些跌落。我只得稍微地运着劲儿扣住,稳当了才敢用力地攀上去。
雪鹄爬得最快,已在我们上方很远,动作敏捷流畅,轻车熟路。我尽量伸长手臂,却每每运一运力气才能动作。娜娜在我左边,一双白嫩小手,一点一点地够着离自己近而稳妥的石头,不往远处伸展,但是倒腾得飞快,见我在看她,展颜笑笑。
无酌负了重,是最慢的一个,在我右边下方,山风冷冽,他的头发有些凌乱,扑动在脸颊一边,可以看见他的眉头紧皱,似乎十分不满烦恼这样辛苦的攀爬;月绵紧闭了双目,似乎是无知无觉状。我心里有些疑问,按他的说法,他是山野中修道多年之人,并不该未经历过这等事才对。但话也要说回头,也不定是历经的多了,不得踏云借力,反而愈加厌恶吧?
远远地看到十几丈下方的山崖脚下,已有二三十个前前后后聚集了,也要攀爬上来。
这山虽高,但立在平地仰头可见山顶的楼阁,总不至于爬得太久。我爬到一半,雪鹄已白衣飘扬地立在崖顶,低头道:“手稳些。快点。”沉吟了一下,又道:“莫要回头,你们后面有人追上来。”
她话音还未落,只听下面一声惊急的惨叫,又有金石之声急促地叮当作响,听那声音缓缓地近前上来,又是惊叫连连。我未及回头,无酌语带焦急,大声道:“快些!”
我原本节奏分明,被两人轮番催促,心神一分,登时手忙脚乱,脚下踩的石头松动破落,喀啦一声便落空了下去。
我在急速的下落之中目眩尖叫,在迷乱的下落中手足乱蹬乱划,忽然腰间一股猛力,回过神来,竟然已停住了颓势,只是下滑了半丈来许,正正在无酌身旁。他的左手紧紧扶在我腰上,我这样急速的下坠,他居然单手阻住,而且丝毫无损他负重的攀登!见我盯着他看,无酌唇角微微一丝笑痕,便松了手,要继续爬上去。
我反手抓住他的衣襟,要开口,却想着他背后还背着月绵,虽然她闭了双眼,但我说什么,她听得见!
无酌!你如何怪力如许?莫非你的法力未能被这天地混成之阵势褪去吗?
手里紧紧抓着他的衣服,我瞪视着他,充满疑问。
他却只是举重若轻地微笑,又是那个恍若看着天真小女孩的神气,伸了手出来,在我头顶上拍拍,使了个向上的眼色,回过头又向上爬去。
我扯住他衣襟的手,更加抓紧,眼光中已带愤怒。你乃是一介凡人,修为再高,无非是二三十年的阅历,我成灵千年,何曾轮得到你将我当做个小女娃儿看轻!
他却将指尖在我手背上轻拍一点,我只觉手掌中微微酥麻,那人竟已摆脱了拉扯,向上爬去!
我要再追时,心知实无法再纠缠,虽然无限狐疑,仍不再抓他,也继续爬上去;攀爬之暇,一头冷汗不及擦拭,尖起了耳朵听下面的情形,方才那金石钉打之声,竟是慢了许多。
终于到了崖顶,雪鹄伸手,先后将无酌与娜娜拉了上去,又与娜娜一齐拉了我。甫一站定,我便低头去看脚下追上来的人,只见碌碌二三十人,其中一个,双手握着两柄峨嵋刺钉在岩壁之上,满头鲜血,向上缓缓攀爬。我骤然想到刚刚被我踏脱的石头,不由得嘶地一声。
一旁无酌已解下绳索,月绵一经挣脱,便躲到娜娜身后。无酌笑着向她一揖,并不多言。我本想问他崖上助力之事,却又转念,与他也并不熟,来日也可能并无交际,何必借着这些风影之事追根究底,徒增麻烦?又做什么惹个多疑的名声儿,自寻烦恼呢。
旁无多言,我们一行攀至这崖顶,举目望去,只见眼前仙阁矗立,朱柱盘龙,栏槛镂凤,檐廊之下雕刻的飞天粉绘了五彩,肌肤蕴色,带缕垂光;朱红大门两侧两座高大的天女,姿态婀娜,手拈宝花,一派宁静端庄;凤目低垂向下注视,无论哪一个人看去,都觉得那祥和的视线是落在自己的面孔上,在审视着他的内心。
我与娜娜正在惊叹,雪鹄聚拢催促道:“进去吧,后面的人快要来了,莫要做一堆为好。”
步上汉白玉的宽旷台阶,迈过雕了流云的石槛,映入眼帘的高阁大殿,一派空旷。
一派空旷?
我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偌大一个殿阁,环视四周,一眼几乎望不到尽头,从门口到四周灰突突的墙壁之间,完全是空空如也!
没有神像,神龛,蒲团,垂幡,幔帘,香火,整个大殿,如水洗了一般,竟是个白茫茫一派空旷,别无他物。竟连呼吸声在那殿中四处冲撞,似乎也嫌它打搅了大殿肃穆的沉寂。
雪鹄回身向着我们几个,小声道:“有些话,不可说。我怕我忍不得,呆久了总要告诉你们。我先去了,过了关再见吧。”
话音未落,笑靥一闪,人已不见了踪影!
余下我们四人,月绵扶着手臂挨过疼痛,四下张望,忽然似看到了什么,恍然大悟似的,双目大睁,喃喃道:“原来如此!”
娜娜满面费解就要问,口张开,手伸出去;月绵恰在此时目不斜视地向前迈了一步,白光一闪,也不见了。
娜娜猛眨一双宝石般的碧水双目,那其中充满了“不解”两个大字,看看我,又看看无酌,指了指大殿内侧,试探着悄声道:“我们,再往里走走?”
我没有意见,也不想问无酌的作何见解,便拉了娜娜的手一捏。我俩齐齐向前走去,无酌也并不说什么,只是亦步亦趋。我们的脚步音在大殿内声声回响,只觉森然,油然更添这殿阁威严。说也奇怪,这大殿空空,俨然只是一座大一些空房子,却无形中总隐约有一种威压逼在顶门之上,似乎有无所不在的神祇在四周,静静凝望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我低头深思,这一关乃是查验仙根仙缘的灵关,这仙根如何查验,我一路上左思右想,终究百思不得其解。如果刚刚月绵的举动可做参照,或许仙缘深重的人,会有什么不同的感应也说不定?
我附在娜娜耳边道:“平心静气,清除杂想,只一心以修道为念。”
娜娜依言,合目屏气。
恰在此时已有后来之人入得殿中,五个人,嘈杂做声。我们离他们仅仅几丈,相去不远,他们竟完全看不见我们几个的样子,眼光经过我们身边,视若无物。
我心中更知这殿奥秘玄机颇多,也待要呼吸吐纳,清敛心神。刚一闭了眼,就听见一声娇音如铃,惊叫喊道:“琥珀!!琥珀你去哪里了!”
原来后来的人中,已有过关的么?
我心中不由急躁,莫非我修行千年,竟是没有仙缘吗?如此一想,心里头更是如擂鼓一般通通地跳了起来。心知烦躁乃是大忌,却难以挥却。
娜娜忽然伸手向我一抓,诧异道:“亮了!围!……跟我一起……”
焦急地语焉不详之中,自下而上迅速浮起一道光圈围绕在她四周,光弧过处,她的身形便渐次消失。我抓住她伸向我的手,心知不是抓的紧便可过关的,但终究忍不得,紧紧攥住娜娜的手,不及说什么,那手已化作一道光华弥散在我手中。
我愈加沮丧,心中默念“静心”不止,却是念得愈急愈快,愈快愈急,哪里还静得住?
忽然一只手重重落在我肩上,我心中一抖,耳畔切近一个男人的声音,气息几乎吹入我耳中:“莫怕莫慌,只要自然。”
我这才想起身后有一个无酌,猛然回头,他居然就只距我耳鬓毫厘,几乎碰在我脸上。我抑制不住,有一种惊恐忽然蔓延,立刻向后退去。他竟然又是那样近似宠溺一个熟稔的小孩儿般微微带笑,又一伸手摸在我头上。我一愣,他已又逼上来,将唇放在我耳边,一字一句,低沉得好像在摩挲我的耳垂:“莫急,急不如静,静不如真。”
说罢眼前就一空,只剩得远远的灰墙。
我何时受得这样戏谑欺辱,又哪得这样突然之间,个个都走了!不由委屈惊怕,又是愤怒恼恨,如洪水一般淹没上来,实在忍不住,双手捂住口鼻“呜”地一声哭了出来。
“哭得这样可怜,幸而我没有走。”
我闻声回头,无酌就立在我背后三步远处,一脸的自得之态。
我全然不再去想淑女之态,或者与他并不熟络等事,只气得心头血沸。心道:你想我是那等软弱女子,叫你调戏了便只晓得哭!现下就叫你尝尝厉害!
提了拳头便是一拳,冲着他的鼻子揍去。一扑上,他身后忽然发了毫光;觉得不对,却已经是无从收力,连打带冲,钻过了一个极光亮广大的金圈子,待那一拳扑地落在那无酌脸上,四周惊叫四起。我再环顾,只见月绵娜娜皆惊得扶口,并雪鹄也在旁边!
无酌扶着鼻子,一道鼻血顺着他的下巴流下来,诺诺道:“小道人叫你要真,谁知你真起来,是这个样子!”
呃…………我顿时觉得脸颊通通发热,人家帮我,方式轻薄了些,就叫我给打得流了鼻血……但我还是不服,强词夺理道:“你……你叫我真,你好好说就是了。这样说法,我如何不打你……”
无酌一张俊脸,气得皱成一团:“好好,下次小道人必幡然悔悟,痛改前非。有什么事都离你八丈,讲给你听!”
一旁的娜娜已经哈哈做声笑得蹲在地上,扶着肚子。月绵也难得展了笑颜,掏了随身的帕子,递给雪鹄,要她转给无酌擦脸。雪鹄面上似是没什么,但唇角不时抽动,似乎忍笑也很艰难,拍我肩膀道:“他若好好地讲给你听,你说不定要打坐个四五时辰才出得来呢!”
我心里虽然也知道,给她这样一说,却更加恼火了。
忽然旁边不知是谁“哼”的一声,一把清脆童音大声道:“纵是他说得对,可要是真捉弄人,便是揍一顿又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