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云》晓棠8319

75、第七十五章

　　第七十五章

　　由于此次行动情况复杂，例行的隔离审查稍长。但军区的相关负责人态度和蔼，颇为照顾。在结束了必要的问讯之后，还特意交代军医大，给卓焰安排了系统的心理辅导。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开枪杀人。

　　可，也只是杀了一个匪徒而已，并没有救回他想救的人。卓焰已经知道，哈提克在被带回据点的最初，便挺身而出配合卧底，保护了其他人质。而他被注射了过量D品，原本就救不回来。这也是顾宇在得到讯息后，没有立即行动的原因。

　　所以，他的行为徒劳而多余。但考虑当时的具体情况，情有可原，最后定性合理，并未追究他任何责任。

　　卓焰浑浑噩噩，理不清楚。他不敢去细想，也不愿意承认，成天在他耳边叽叽喳喳的小话痨，就这么没了？入职宣誓的言辞反反复复在耳边回响，曾经多么天真地认为，时刻准备着为信仰为祖国为人民而牺牲的使命感早已融入血肉。但实际，他高估了自己。在爆炸发生那一次，他就意识到，他远没有理想中的无畏无惧。

　　他甚至，连接受真相的勇气也欠缺。

　　卓焰被送回基地的时候，白一帆和王旭在门口等他。甫一下车，小白原本绷着的情绪瞬间失控，疾步迎上来之后，抹着眼泪，说不出话来。

　　“见到他妈妈了吗？”卓焰压抑地问。

　　“嗯，见，见到了，”白一帆哽咽，“还有他姐姐和小外甥女。小哈的妈妈和姐姐都是很和蔼的人，还一个劲安慰我们，可是明明她们才是最该被安慰的人……”

　　“咱们回寝室吧，”王旭在一边劝道，“说好了不哭的。”

　　三个人走在傍晚宁静的林荫路上，白一帆本打算绕路直接去二队的宿舍楼，卓焰却走在前边，径直路过一队寝室。

　　他愣愣地站在门口，好半天没有动作。

　　“要，”白一帆重重地叹了口气，“要进去看看吗？”

　　卓焰摇头。

　　“床铺还空着，他的东西很少……只有几套衣服鞋袜，还有一本字典，都给他妈妈带回去了。”

　　“嗯。”

　　卓焰回到二队宿舍，一半队友出外勤，其他人忙忙碌碌，见到他的正常打招呼，至多拍拍肩膀以示慰藉，没有过多的刻意的关注。

　　这一夜，卓焰半梦半醒，近半年来的经历在脑海中跑马灯似的走过。他不远千里，追逐爱情辗转至今而不可得。出生入死交下的兄弟，转瞬之间阴阳相隔。坚定的信仰和为之奋斗的事业坎坷中蹒跚前行，屡屡受挫事与愿违，他不知到底是自己实在运气太差还是真的能力有所欠缺。强烈的自我怀疑排山倒海般压下来，带着未曾承担过的重量。以往，哪怕是再重要的比赛，输赢不过是成绩和荣誉而已。和鲜活的沉甸甸生命相比，不疼不痒。

　　翌日清晨，他早早起床。今天是韩芮希和几个服役期满的队员一起返回原单位的日子，没有专门安排的送行，赶上的同事自发地告别。

　　卓焰去的很早，却一直站得稍远，没有上前。直到帮忙整理好行礼的韩清朝他走了过来，一拳怼在他肩膀上，“怎么回事，这么长时间不见，成害羞的小媳妇了？”

　　“滚。”卓焰白他一眼，“你怎么来了？”

　　韩清往他姐姐姐夫那边瞥了一眼，“没办法啊，姐夫走不开，又不敢通知家里怕老人担心，就只好把我招来。我真是披星戴月，刚刚赶到，不是故意不去找你的。”

　　卓焰点了点头，表示理解。这次围剿行动堪称影响重大，顾宇本来应该第一时间回军委参与汇报，但当时妻子仍住院治疗，他走不开，最后是莫云跟随军区司令一起上京，到现在还没回来。

　　“你，”韩清迟疑片刻，“还好吗？”

　　卓焰不知道怎么回答，类似“没事儿”、“没关系”、“挺好”这一类的答案他说过太多，不想面对难得一见的兄弟也敷衍了事。可他到底该怎么说，“痛苦”、“崩溃”、“一塌糊涂”？好像也不完全是那么回事。况且，与韩清曾经的过往相比，他觉得自己好像没什么资格矫情。

　　“还行吧。”卓焰无奈地苦笑一声。

　　韩清没说太多，有些事情无需安慰，也安慰不了。他捏了捏卓焰手腕，克制道：“总会过去的，忘不了没关系，就记住，记得长长久久真真切切。”

　　卓焰：“……好。”

　　韩清：“他们值得我们铭记。”

　　送站的司机在催促，再不走赶不上飞机。

　　“我走了，得把我姐和这大外甥女一路平安地送回去，路上还得培养感情，我这可是任重道远。”韩清朝远处指了指，“听说这孩子是你和战友一起救出来的？以后学费不用你出了，我们家管到老。”

　　卓焰落寞地点头，有些承诺即便他心甘情愿履行，也未必有机会。

　　韩芮希领着阿娜尔远远地朝他挥了挥手，两人笑得恬淡。有些告别，比他想象中匆忙却也顺理成章。

　　人群渐渐散去，连顾宇这个直系亲属都转身回来，卓焰还跟木头桩子似的站在原地。

　　“走，去我屋。”顾政委揽人肩膀往回带。

　　“啊？干嘛？”卓焰懵B。

　　“你酒量怎么样？”顾宇没头没脑地问。

　　“……还行。”

　　顾宇：“那就陪我犯点儿错误。”

　　卓焰：“……”

　　两人回的是韩芮希之前宿舍，一室一厅，跟莫云那间格局差不多。顾宇随便踢了一双拖鞋给卓焰，“你穿我的。”

　　他脱下外套，去厨房一顿倒腾，端出半盘花生米和一碟腌咸菜。

　　“寒碜了点儿哈？”顾宇瞅了瞅，自嘲道：“最近没心思，过得太糙了，你凑合凑合？这个点儿，食堂早饭没剩什么，午饭还锅里焖着呢。”

　　卓焰无所谓，“我喝酒不用吃菜。”

　　“也是，”顾宇拎了一瓶二锅头过来，“你跟我这送酒的小舅子是一代人，咱们有代沟。我们下酒用花生米，你们下酒看美女。”

　　卓焰伸手要拿酒瓶，被顾宇按住了，“我今天请了假，你也是明天才正式销假。不过，我俩在基地喝酒还是违反规定，你可以选择拒绝。”

　　卓焰闷声推开他的手，给自己倒了半杯，仰脖子灌了下去。

　　“我不看美女。”他选择性反驳了之前的一句。

　　“哈，好，”顾宇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没敢一口闷，抿了一大口，睨了他一眼，“你小子多大胆子啊，专挑那千年不开窍的榆木疙瘩，想不开怪谁？”

　　“我又没怪你。”卓焰再来一杯。

　　“是是，你是通情达理，架不住那人不讲理啊。他把我私人联络方式加黑名单里了，现在还没放出来呢。”

　　卓焰一窒，“跟我有什么关系，说不定是因为你话多。”

　　“靠，你个小兔崽子没良心。”顾宇禁不住对比，看了看自己杯里的酒，主动干了大半杯。

　　两人你来我往，插科打诨，话没唠出什么有营养的，一瓶烈酒不到二十分钟干了个底朝天。

　　顾宇将酒瓶子大头朝下晃了晃，“这么不禁喝？”他嘟囔着，又从柜子里拿出来一瓶，“你小子省点儿，他一共就给我带两瓶。”说着拧开瓶盖，又大方道：“算了，喝干净拉倒，下回不知道猴年马月了。”

　　卓焰从善如流，一杯接一杯。他是真的酒量很好，就算这两斤白酒他一个人灌下去大半，顶多也就是个半醉半醒。可顾宇是实打实的打肿脸充胖子，统共喝了不到半斤八两，已经浑浑噩噩荒腔走板。

　　他说：“谁的媳妇谁心疼，可我没办法，我管不了她啊。再说了，人家说的对，凭什么老爷们做什么都有道理，多危险也敢往前冲。她也是解放军战士，她有她的职业理想，咱得支持是不是。”

　　他又说，“遗憾谁没有，当年邵队重伤退役的时候，我们也都才二十几岁。邵队最后交代，护不好自己的兵，就不配当队长。就这一句，莫云那个死心眼的记了十多年，执行得一丝不苟。”

　　他再说，“有些缺德玩意真是祸害一万年，我们斗了半辈子，愣是捏不死他。杜瘸子是在缅甸边境被邵队一枪打瘸的，那之后不但没消停，反而走了狗屎运越混越明白。当初选人去卧底，莫云和老祁二选一，所以他信他，他不怀疑，他接受不了组织的定性。”

　　他最后说，“艹他八辈祖宗，窜逃到这边也不做人事儿，居然又让他给跑了。”

　　“对不起，是我草率。”卓焰低声嘀咕。

　　顾宇完全没听到，趴在桌子上自言自语，“死瘸子，老子跟你死磕到底，新仇旧恨，早晚一枪毙了你。不，不能这么便宜你，千刀万剐，五马分尸……给我姑娘偿命。”

　　卓焰无言以对，有些事情的确无法用言语安慰。他是新人，顾宇是老革命，但面对伤痛却不是见得多便更能扛。只不过皮糙肉厚了，在外边多装个把时辰罢了。他帮不上什么，但能学到点儿伎俩。一起醉一场，不失为我的伤痛分你一半式的有难同当。

　　卓焰等了半晌，见人不再有动静。他去卫生间拿了个湿毛巾，胡乱把顾宇脸上的鼻涕眼泪擦了一把，将人送到床上躺下。他自己这一身酒气也没法出门，干脆窝在沙发上，不一会儿倒也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这一觉醒过来，就到了晚饭时间。

　　他起身洗了一把脸，去阳台吹了一会儿风。见顾宇没有要醒的迹象，干脆拿了柜子上的钥匙，去食堂打点儿饭菜回来。走到半路，被廖参谋拦了下来。

　　“哎呦，我说你去哪了，我找了你一天。”小廖呼哧带喘的。

　　卓焰诧异：“有事？”

　　“莫队打电话找你，他那边忙得不像样，也没法多等。今晚8点，你来我办公室，别迟到哈。我着急去取个材料，晚上在办公室等你。”

　　卓焰忐忐忑忑，明明按时去了，也听到了电话铃声，偏偏没勇气敲门。直到小廖参谋等不及出来抓人，才发现他在走廊一头抽烟。

　　“快点，你快去吧，莫队一会儿还有作战会议。”

　　把卓焰推到桌前，电话怼进手里，小廖很懂事地退了出去。

　　“喂，卓焰。”莫云先开口。

　　卓焰将听筒放到耳边，想开口，却没出息地泪意上涌。他吸了吸鼻子，勉强应声，“嗯。”

　　莫云那边已经有人在催促，他温和地嘱咐，“你等我几天，我很快回来，有话跟你说。”

　　卓焰来不及应答，莫云挂了电话。他举着听筒半天，不愿意去猜测，也不用猜测，莫云要说的无非是劝他离开，他懂。

　　第二天一早，卓焰去办公室填写了表格，主动申请加入下一批支援边防哨所，两天后出发。

　　顾宇派人把他喊去办公室。

　　“顾政委，我符合申请条件，您没理由阻止。”他先声夺人。

　　顾宇哼了一声，“对啊，我不但没理由，我还没资格，我只不过是代管，你能不能去，我还真得问问你们老大。”

　　“别的队员也需要莫队亲自点头吗？”卓焰不服，“凭什么我要特殊？”

　　顾宇不理他，抄起电话就要拨号。卓焰一把按住，“顾政委，我现在去纪委办公室举报，你宿醉，血检百分百过不了。”

　　顾宇瞪圆了眼睛：“你，你个小兔崽子……”

　　卓焰义无反顾，“对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