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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命运降临之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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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间解剖室。
虽然最初建造它的目的是为通过手术的方式治病救人,但随着整栋建筑的产权在不同人手中反复流转,当最终确认了某位先生对这里的绝对支配权后,这里便从手术室改建为解剖室。
说起来,手术室和解剖室的差距也只在各种造价高昂的仪器,以及躺在床上的人是死是活而已。更黑色幽默些的话,鉴于本间解剖室的大多数被使用者为尸体,没有微创手术缩小创口、保证愈后的需求,自然不需要腹腔镜之类设备,也不需要针对病人,不,尸体的无菌操作,反正上了解剖台的人绝对不需要再活着下来,所以将二手手术器材卖出再卖进解剖用具,组织方面在此还小小盈利了一把。
但这原本被视作英明的决定,现在却让正在进行解剖的人们遇到了切实的难题。
毕竟包括研究所的所长在内,当时双手双脚赞同卖掉设备的家伙们谁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这里会进行一次要求解剖对象存活的活体解剖。
二本杉元司满头是汗,心跳得快要爆炸,却也只有强迫自己冷静,以免在寻找出血点时对本就脆弱的脏器造成二次损伤。被他带上台长见识的二助早已经被他臭骂一通后赶出去找血包等大出血抢救用具,现在解剖室中只剩下他和不知所措的一助面面相觑。
行刀时误伤血管,这本来是不该出现的错误。不过考虑到二本衫元司这几年就没做过几台正经手术,而是大多在解剖台上玩尸体,更在组织中待久了丧失以往行医手术时的沉着冷静,会这样莽撞好像也并不奇怪。
毕竟尸体又不会大出血,一时没预料到也是可能。
“抽吸!抽吸啊!你这个蠢货!我看你是把自己的脑子抽进去了吧?!”
一场手术中,如果主刀医生能时不时讲个荤段子,助手也能当个捧哏,护士还陪着笑脸,那说明手术进展得很顺利;如果大家都很沉默,那多半是遇到了些意料之外的展开;可如果主刀医生开始骂人,并且处于极端暴怒状态,那么手术台上的人大概是下不了台了。
解剖也是同理。
尽管不是他的错,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助手南良依旧讷讷应是。
“老师您消消气……”
“消气?气死我算了!”二本衫元司久久找不到出血点,怒火攻心,一把将手旁的超声刀扔到对面助手的脸上。如果不是摔在护目镜上,恐怕会戳伤助手的眼睛,“小林那个蠢货为什么这么慢——”
这是间解剖室,也就是说,在它被组织改造后,就没有打算有过输血设备,甚至整间研究所建立之初也没有这种抢救需求,可想而知他给二助找了个多大的难题。
那个年轻人大概已经无措到想一头撞死的地步,但直面暴怒的二本衫元司的南良这里情况也好不到哪去。他正要说些什么,支架上的手机响了起来,二本衫元司狠狠瞪了南良一眼,几乎从嗓子里挤出来:“去接电话!”
南良巴不得赶紧离开解剖台,忙不迭地脱下手套,知道老师素有洁癖,还先去洗了手再去接电话。
手机的来电显示为陌生号码,南良拿不准主意,颤声问:“……老师,号码是xxx……”
没等他报完号码,一柄直角钳又被摔在南良脚旁。二本衫元司愤怒地叫喊:“让你接就接,废话干什么?难道刚才我把你脑子割了吗?”
南良知道老师现在看谁都不顺眼,慌张中接通电话,又忘了开免提。
又骂了南良一通,二本衫元司才有心情去听电话的内容:“有事说事!我在台上没有空……”
“呦,好大的火气,麦卡伦。我听说你那边不太顺利?”
这让人恶心的语气,是雪树伏特加没有错。
“……如果只是来看笑话,我挂了。”
“哦呀?别吧?好歹我这边也听说了你的窘境,在帮你想办法呢。”雪树伏特加笑着说,“你台上躺着的那个是托卡伊的小崽子对吧?KK15,我记得他长得还不错。”
“……”
二本衫元司深吸一口气,没有说话。雪树伏特加是个男女不忌的混球,之前托卡伊还以自杀要挟对方,事情起因研究所的大家都有所耳闻。
雪树伏特加继续说:“他死了就死了,一个实验体而已,反正活不了几天,所长也不会怪罪你。”
“你站着说话当然不腰痛……”
“最开始的打算不就是剥离他身上异变的东西吗?不如趁他还活着,把那些东西新鲜地剥离出来会比较好哦?说不定所长会更开心一些,托卡伊那边也会帮你遮掩过去。”
“谁担心那个蠢货女人!你这家伙!”
虽然嘴上这样说,二本衫元司却开始思考起这种可能来。
有一点雪树伏特加没有说错,KK15作为这一批实验体中最契合药物的存在,之所以会被送上解剖台,在于他身体中异变的回路。
在为KK15注射完最新的药剂后,实验体出现明显的身体不适,反复高热、认知障碍,机体各脏器功能衰竭,最终陷入昏迷,进入到一种近乎植物人的状态。而在心电监护与心电图的报告中,佐以心脏核磁与其他检查,一众实验员惊奇地发现这个男孩身体中育成了一套有别于原有神经血管系统,却又自成体系的回路。
根据标记物的反馈,这些像神经又或者是血管的东西并不参与KK15身体中原有循环,而是产生一种难以检测的怪异物质,具体回路的数量更是难以界定。于是理所应当地,几次讨论后,研究所的代号成员们意见一致地通过了针对KK15的活体解剖,唯一没有参与讨论的托卡伊则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把它们完整地剥离出来,这是个好主意。不管如何,就检查结果来看,那些回路只有在实验体存活的前提下才有较高活性。如果不能保留下实验体,至少也要保留下他异变的部分。
至于托卡伊,一个无能又蠢笨的女人,也只有那颗脑袋还有些价值。在加拿大威士忌叛变前,二本衫元司就与托卡伊是死对头了。上一代的恩仇不至于延续到下一代,但事到如今也不过是仇上加仇而已。
空气中的血腥气即使是鼻炎发作的人也能清晰地闻到,这种情况下,就算KK15生命力顽强,也活不下来了。
二本衫元司打定主意,依旧眉头紧皱:“南良!你还傻愣着干什么?!脑子都不会转的吗?找套新的超声刀来!”
南良已经被骂傻,现在是踹一脚动一下,讷讷应了一声,傻乎乎地蹿出解剖室了。
能挨骂的人都被赶出去了,二本衫元司的火气反而平息下来。
既然已经决定要处死KK15,那也不必考虑他下了解剖台是被扔掉还是送回病房。二本衫元司不再考虑预后,随意地将可能出血的血管都用组织钳夹住,仿佛在对待一只实验动物。
血还在流,二本衫元司的手套已经被血泡得失去原本颜色,防护服上也溅上大片血渍,这里就是杀人现场。
血还在流。
方才十分热闹嘈杂的解剖室怪异的安静下来,除了呼吸声与仪器发出的声响,二本衫元司调整视角时组织钳们碰撞在一起的叮当声,其他的声音都仿佛掉进了真空一般。
这样诡异的安静中,台上孩子发出的呻吟声也如同惊雷一般存在感十足。
怎么会?二本衫元司皱眉,麻醉药物的使用足量而慎重,即使麻醉师少有处理儿童麻醉的经验,也不该犯下使对象术中苏醒的错误。
算了,不管了,反正有考虑过麻醉唤醒后KK15挣扎的可能,现在对方的手脚都被束缚,至少死前短时间内也无法让身体摆脱药物影响活动起来,他即使清醒也不可能干扰实验。
二本衫元司简单地犹豫后,忽略了KK15的状态,继续随意处理起被开膛破肚后暴露在自己面前的脏器。
因为一开始就将这台手术定义为解剖,铺巾之类自然没有,解剖台上只有光//裸躺在这里的男孩。只是这样的话,清醒过来的男孩只需要幅度轻微地向下看,就可以看到一个包裹在防护服中、如同怪物的男人,对自己的身体随意摆弄的情景。
KK15闷哼一声,最先映入视野的是解剖室冷色质的天花板与头顶的照明灯。孩子的思维停留在昏迷前的那一刻,上一秒还依偎在母亲的怀抱中,下一秒就身处这样氛围诡谲、光是靠近就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房间中,落差之大让他本就因麻醉而不太清醒的大脑混沌,加之麻醉失效,身体隐隐的疼痛让他更加茫然。男孩张了张嘴,发出微不可闻的呜咽声。
这声音听起来太可怜了,即使是二本衫元司这样身心都出卖给恶魔的男人,手上的动作也不由自主地顿了顿。
他干巴巴地挤出一句:“待着别动。”
男孩被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吸引,迟钝地望向二本衫元司。他体态不算消瘦,但孩子的眼睛在尚未长大的脸蛋上都会显得格外大而天真,一派傻气。
男孩困倦地闭上眼睛,又睁开,紫色的眸子里只有纯粹的疑惑与不解。
他辨认了一会儿,询问道:“麦……麦卡伦先生,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
活体解剖是对被解剖者的绝对虐待,也是对操刀者道德与良心的鞭笞,而现在这种被解剖的人清醒的情况,那这道德之鞭笞的buff更是叠满,效果强力无比。
二本衫元司不会为这种事动摇,但他心中也产生了些微的罪恶感。这种微妙、微小,萤火一般随时会消失的负罪感只停留了一瞬,但也让他方才的愤怒与恼火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生病了。”二本衫元司说,“我在给你治病。”
男孩发出“哦”的声音,不再出声,只稍垂下头,盯着自己血肉模糊的腹腔、满满一把靠在刀口旁的组织钳,以及二本衫元司那双不断活动的手。
他该感到害怕,他该感到恐惧,但感官上的麻木、生命力流逝的乏力,以及其他种种正常孩童绝不可能在这个年龄段遭遇的事磨灭了他正常的情感,除了本能的反胃与恶心,男孩没有再从自己的心里感受到其他任何一种东西。
他平静地躺在解剖台上,看着,大脑也迟钝地运转着。脂肪的黄色、脏器的红色、背景仪器的淡蓝色,还有自他身体流出、已经不再新鲜的暗褐色的血,如果这是一副画,那大概不是世界上最残忍的画,也是可以在恐惧画展上展出的精品了。
杂糅的色彩填充了男孩的视野,他看见自己的血一点一滴地流出身体,染红台面,然后流到地上。
滴答,滴答。
听力在衰减,明明应该听不到的血液滴下的声音,此刻却也清晰地映照进男孩的大脑。
我要死了……吗?
无师自通地,“死”这个概念出现在男孩脑中。或许他也把这句话问了出来,因为他好像听到麦卡伦先生疑惑地说了一句“什么”。
我会死吗?
男孩问自己,低头看向自己面目全非的腹部。他尚不能理解某些医学领域专业的知识,但跳出男孩的视角,站在二本衫元司的方面进行考虑的话,一开始只是为了取样,暴露时腹部的创口不算大,但当男孩身体里涌出止不住的血时,为了找到出血点,创口越开越大,最后看起来几乎将男孩整个人竖着劈开,只要再在颈侧开两个口子,就近乎“Y字形切开法”了。
我会死吧。
本能的求生欲让男孩试着抬起手,但无力的身体连这样简单的动作也无法支持完成,纤细的胳膊连让束缚带绷紧的能力也没有,刚让皮肤稍微没那么贴着解剖床了一些,就又落回到已经被体温捂热的金属面上。
我不想死。
男孩看向二本衫元司,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以将死者特有的直觉预感到对方绝不会对他有任何宽容之心,于是话又憋了回去,哽咽着,喉咙很痛,像被人放了一把钉子。
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让我死?
我想活下去。
好想活下去。
还想再见到妈妈。
想被妈妈抱着,想和妈妈在一起。
虽然要忍受很多痛苦,可是能和妈妈在一起就什么都不会害怕……
为什么爸爸不来?为什么爸爸不来保护我?
爸爸是大骗子。
爸爸是大坏蛋。
不要……我被扔掉了吗?
我是垃圾吗?
我想活着。
我想活着。
我不想死。
我不想死……
男孩张开嘴,痛苦地喘息,发出被扼死幼崽濒死时才有的绝望的呻吟声。
在生命力彻底从这具身体流失前,他闭上眼,眼泪打湿眼角,以他此刻体表温度作为标准,灼烫的泪珠一路流过他的皮肤,滴落在地上,也落在那摊将要干涸的血渍上。
我不想死!
像是在回馈这对于寻常人来说是狗屎一般毫无出挑之处的傻瓜愿望一般,地上将要干涸的暗色血迹散发出微不可见的点点蓝光。
血中的光芒闪烁着,风中烛火一般微弱且摇曳着,但最终这光芒还是跨越空间的限制,呼唤着,让它那新鲜且刚刚涌出的兄弟姐妹们焕发出同样的色彩。
在二本衫元司惊恐地注视中,男孩整个人的身体自伤口处,开始焕发出一种正常人类绝对不可能以戏法特效之外方法达到的蓝色的光辉。那是一种月光一样、萤火一样,野外露营时篝火一般,温暖、柔和而充满希望光芒的色彩。
风,他竟然在地下、大门紧闭,绝对不该有风存在的地方感受到了风?!
只一瞬,那光辉便攀升到人类所不能直视的璀璨顶点,二本衫元司甚至感觉自己本身也变成了光的一部分,光!光!光无处不在,自脚底升至房间的顶点,勾勒出符号怪异却一眼就让人感觉到神秘与未知的怪异符文。
“这是,这是什么!”
以绝对不科学的状态,二本衫元司感到疲惫、倦怠,当他看到自己的手上的皮肤已经如枯木般萎缩,整个人比将死的老人更加无力而倒地之前,他看到了。
光中浮现出两人的身影,啊,神圣的、洁白的,即使只是看到模糊的身影,也绝对会让人产生“这就是神灵”感知的存在。
于是在视野陷入黑暗,在灵魂彻底堕落之前,男孩模糊听到了。
“……让我们来帮助你……”
那是温暖、洁净,如星光般柔和的声音。
我可以活下来吗?
男孩怀揣着不安与彷徨,陷入了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