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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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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袋西口公园的喷泉是自由者汇聚的世界。
等到吃过午饭之后,喷泉前就会出现带着手提音响的舞蹈者,还有钟情于吉他和贝斯的青年,一些翘课的少男少女也会打扮奇异地在这里聚集起来。跟夜晚笼罩下的西口公园比较起来,还不至于过分危险。
不过现在的时间还太早了,在属于健康时段范围内的清晨,只有上班族会匆匆的经过这里。
辻瑠世的目的地并不是西口公园,而是在那附近的一家便利店,但她从这家便利店的遮阳棚下走过,却没有进入,转入旁边的小巷,那里可以通往便利店的后门。
一个十分醒目的金发青年进入她的视线,说是醒目,因为那样高大的身材在整个日本都是比较少见的。瑠世默默地观察了他一会儿,发现青年正专心致志地做着搬运货物的工作,并未觉察到自己的到来,只好主动跟他打起招呼:
“早上好啊,静雄前辈。”
青年正用双手托起三个堆叠的货箱,这样的分量对于成年人来说也至少需要两个强壮的男人共同合作。而这位名叫平和岛静雄的年轻人的脸上却始终保持轻松的表情,他甚至托着货箱转身,与少女交谈起来:
“啊,瑠世?早晨。”
“工作,还习惯么?”
闻言,静雄那张跟身材和金发不搭配的清秀面孔上浮现出略微腼腆的神色。这变化太过细微,只有足够了解他的人才能发现其中的差别:
“很不错啊,店长也说这份工作很适合我。”
“那就好。”
瑠世点点头,单纯的体力劳动出乎意料地适合静雄,她已经跟店长说好,尽量不会让他去做接待客人的工作。只要不做出一些挑战他理智的行为,平和岛静雄可以说得上是个认真守礼的好青年——毕竟,在他那种情况下,换做是别人恐怕早就精神崩溃了——这是一个拥有超凡自制力的男人,如果向外公布这个真相恐怕会令许多人哭喊着以头撞墙。
静雄露出苦笑,说道:
“这次实在要多谢你了。一直给你添麻烦,我……”
“让前辈如此郑重其事地对后辈道谢,岂不是令我显得太过失礼了么?既然前辈不嫌弃这份工作,我也就放心了呢。那么,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告辞了。”
言简意赅地交代完自己的来意,她向静雄微微弯腰道别。这样的行为在外人看来多少都有些冒失,但静雄却丝毫不觉得,多亏了这两人都属于干净利落、不喜欢麻烦的个性。
走出巷子口的时候,瑠世想着自己果然不是一个善于交往的人,得到静雄前辈严谨有礼的对待,事实上也正说明了关系的疏远。
这想法只在脑海中闪过短短的一瞬,便被抛诸脑后,她向着西口公园的方向走去。
瑠世穿过马路逐渐走远,桥本才稍微把脸从压低的红色遮阳帽下露出来。当她发现从巷子里走出来的少女竟是网聚上认识的人时,她确实被吓了一大跳。桥本立刻压低了帽沿背过身去,幸好对方没有对清扫店门的便利店员工产生任何好奇心。
桥本曾在聊天室用“姬娜”这个网名参与对话,这当然是骗人的,她确实姓桥本,但真名叫做理花。她讨厌这个随处可见的普通名字,于是从欧洲神话故事里为自己挑出了一个更加优美的“代号”。
在大公司里上班这种事,也是谎言,事实上桥本理花只是一个便利店的收银员——还常常会被工作的前辈指使打扫店面。
【你们这些家伙怎么可能理解我的感受?】
她心想。
这种平凡而不入流的生活从来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在池袋这个光怪陆离的圈子,身边无时无刻不存在着诱惑。当她还是个充满青春气息的中学生,行走在池袋街头,她总是怀着既鄙夷又羡慕的心态与打扮入时的辣妹擦肩而过,想象那些人或许生活在更加刺激更加令人瞩目的环境中,她就愈发对自己的人生感到失望。
但是,没有人能够理解她的想法,也没有人愿意探究她隐藏的热情。她身边的人都只是一群庸庸碌碌的傻瓜,父母、同学、朋友……一直到工作之后的同事,每个人都只是茫然的活着,甘于在庸俗不富裕的生活中消磨生命。
【我才不要当你们这些家伙的同类,我想要更加,更加耀眼的人生!】
她在心里大声呼喊,双手却仍然紧握着笤帚,机械地重复清扫地面的工作。如同她没有勇气向池袋的另一面迈出脚步一样,她同样没有勇气说出这些只存在于心底的呐喊。
她又朝着西口公园望了望,此刻,那个方向只能看到马路上来去的车流,于是她的脸上露出与往常一样带着一丝嘲讽的笑容——
【说什么名门大学的精英?哼哼,会到西口公园去鬼混的,只有那些期待被当做猎物的肮脏女人而已……】
想到这里,她才获得了一丝胜利的快感,这感觉类似于从网络中通过谎言所得到的虚荣和安慰,像是精神毒|品那样使人成瘾。
而对于自己撒谎的行为,已经是一个成年人的桥本理花早就不对此怀抱负疚感。
“桥本!”
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桥本理花条件反射地高声回答“是”,然后反应过来这是比她先两年进入店里工作的佐藤小姐。
“清理完毕之后马上回到岗位去,早上的客流高峰时段快要到了。”
“是的,佐藤前辈!”
紧紧地攥着笤帚的木杆,她一边用爽快的声音回答,一边低下头不让任何人看见自己脸上怨毒的神色。
【这个女人……以为是前辈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么?总有一天,我……】
由于便利店的后门不通车的缘故,每天早晨会来两趟的运货车会停在小巷外面,把货物卸下然后通过巷子搬到后门的仓库去。这就是静雄大展身手的时候,昨天早晨,他就用那副和身高相比显得有些单薄的体格,以及超出常人想象的力气,把前来送货的安藤和上田吓得目瞪口呆。
有了这个可靠又有效的帮手,安藤和上田得以在工作过程中小小的休憩一下,对,是休憩,绝对不是偷懒哦。
这个话题是由年长的安藤开始的:
“说起来,在过来的途中看到的,那些聚集在西口公园门口的流浪汉,到底有些什么打算?什么时候流浪汉也会在白天出没了么?民政所的家伙们到底要悠闲到什么时候!”
“啊,该不会流浪汉也想成立‘独色帮’吧?这真是个很不错的解释,那身脏兮兮的旧衣完全可以充当他们的代表色嘛,啊哈哈……”
“该死的!小声一点,年轻人,这种冷笑话要是被帮派分子听到,一定会把你拴在机车后面拉去游街!”
听到安藤的恐吓,上田紧张地向四周打望了一下,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情况,才放松道:
“说笑而已啦,流浪汉要是有那种团结的精神,就不会成为街头少年的袭击对象了吧。”
“说的也是……”
在两人闲聊期间,小卡车装载的货箱已经被金发青年全部搬运到仓库里了。
♂♀
在便利店前发生的一切瑠世当然不会知道,她径自穿过马路上的白色横线,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耳边不时响起汽车呼啸而过的马达声,风声,和巡警吹得“哔哔”作响的哨音。
她在西口公园前面的人行道上停住脚步,不远处聚集着十几二十个衣着落魄的中年人,像在举行什么仪式一般个个带着庄严肃穆的神情。陆续有新的成员赶来,虽然巡警在努力的驱赶,但那些人即使散开,不一会儿又会围拢在一起。
不明所以的行人都把目光投过去,一边绕道行走一边窃窃私语,一向对外物不怎么关心的瑠世此时竟然也回忆起曾经见过的一幕:
红色高级跑车撞倒路边的流浪汉,车轮拉扯着受害人在水泥地面画出长长的血红色伤痕,而肇事车辆未曾停车便扬长而去。这场交通意外,就在当事者身份不明,没有人提出告诉,警方也不愿在一个流浪汉身上浪费太多人力物力的情况下,草草收场。
这是最正常的结局。那些依附在都市的衣角上,没有工作、房产甚至身份证明的漂泊者早已被社会排斥在外,正确的说,是双方互相拒绝。他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处,用塑料和纸箱搭建房子,跟社会人际关系毫无关联。他们默默地待在角落,对别人没有任何影响;他们悄无声息地消失,也不会被人发现。
此刻,被剥夺了存在感的人群开始集会,在死者安息的地方,没有花,却摆放着啤酒和香烟——这是那些生活在城市边缘的家伙用自己的方式悼念同伴。
但那又怎样?
生存在世上之人,从小学毕业之后就应该明白,人生是有高低之分的。天皇和平民,富贵和贫穷,上司和下属,连学生也用优等和劣等来区别。人类这种物种大概从诞生再到灭亡都摆脱不了阶级划分了,这一点,从鲜少被破获的流浪汉袭击案卷中清晰可见。
太阳的温度明明已经失去了晨幕的遮蔽,开始毫无顾忌地散发热量,但在这人来人往的街头,瑠世却依旧感觉到一阵凉意。事到如今,复杂如人类的生物,她也不知道究竟该用自嘲或是怜悯的态度来看待了。
和曾经流行过的温情脉脉的面纱不同,现在的人们正在学会用无视来麻痹肌肤之下的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