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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五篇 灵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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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话实说,某种程度上宋玉书是能够理解宋三娘子这一行为的。
对于现在的宋三娘子来说,坐在她面前的不是她父亲的私生女,也不是什么小乞丐,甚至不能算作一个人。
现在的宋玉书,是一只宠物,一个有血肉的玩偶,一件值得炫耀的物件。
但宋玉书也不觉得被冒犯、
他们毕竟不是同一层面的角色。甚至不在同一个维度。
宋玉书没有理由和宋三娘子计较。
是以,宋三娘子为她描眉,她便不计较形状不是她习惯的英气剑眉,即使是柔而挺拔的柳叶眉她也没说什么。
是以,宋三娘子让她穿赭黄间色七破罗裙,她便穿了。
自己的脸和身体就这么被摆弄来摆弄去。三千声鼓早就过去,宋玉书饿得前胸贴后背,就连庭院洒扫的奴婢都换了几茬,她才得以透一口气。
宋三娘子完成一件艺术品似的,拨弄着她晃来晃去,脸上笑容挥之不去:
“阿祝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娘子。”这话听着是夸宋玉书,宋祝脸上那自豪的表情看着又不像是在夸她。
宋玉书觉得,宋衾这人古板枯燥,生个女儿到时很讨人喜欢的。
“你既然住在宋府,日后就是我府上的四娘子,我阿兄就是你阿兄,你出去要是有人欺负与你,回来找我便是。”
那一副大姐大的模样,好像宋玉书是她一母同胞的姐妹一样。
妆洗结束之后,宋祝领着宋玉书到中堂偏厅用早饭。
白天看宋衾府上和夜里是完全两种感觉。白日里看清庭院里的景象,宋玉书才发现,宋府没有想象中那么大,夜间走得让人心烦的那条石子路,一点也不长。
昨儿吹了一夜风,院子里落满了竹叶,此时奴婢半趴半跪在地上捡拾。都是同宋玉书一般大的女孩子,穿着下等衣裳,面上少见欢喜。
宋玉书眸光微闪,抓了抓自己身上的帔子。
“府上一向过时不食,就委屈你简单吃些,稍后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去。”
说着,宋祝就支二奴婢去厨房找吃的。
虽她说只是简单吃些,但正儿八经端上来,宋玉书还是下了一跳——
瓷盘中呈着一整叠齑,左右能看出有反季的好几种蔬菜,色泽玉白美丽,闻着更是芳香沁鼻。为了就这一叠齑,奴婢又端上来一叠酥。
宋玉书看着宋祝,素手捏着玉筷,先拈一口酥,再服用碟中干齑,缺味时蘸取盐花。一道“简单”的齑吃得极讲究。
这样一看,宋玉书忽然又觉得这府上忽然又不那么清冷了。
最起码。三娘子是为坦诚人儿。
美食佳肴送到嘴边哪有不吃的道理,宋玉书也拈起筷子,轻轻取了一口齑。
熟笋的清香绕进唇齿,落下甘甜清新的味道。难怪吃得讲究,这样的食物吃得稍微快上哪怕一点点,就不好吃了。
宋玉书不再想其他,开始专心吃来到长安城这第一顿饭。
这顿饭虽然清淡,但这一叠齑又一叠酥,总算是平下她腹中难捱的饥饿感。人吃饱时,心里还忍不住感慨,如若可以,这辈子她都不想再过挨饿的日子了。
真的太惨了。
没有什么比活在这世上但是吃不到饭更让人难过的事情了。
这个时候的宋玉书,真的就这么单纯的认为,不挨饿就是人生完满。
用过餐后,宋玉书被三娘子强灌了三杯热茶才决定出门。临行前偏要她带上一顶白纱帷帽。
这帽子与宋玉书身上的衫裙一点都不搭,看着扎眼地很,但是三娘子坚持,必须她戴上才愿意出门。
宋玉书寄人篱下,只能硬着头皮戴着出门。
之后,宋祝就像个身经百战的经纪人兼艺统,将宋玉书后面的行程安排的明明白白。
先二人一同去了成衣肆,让裁缝为她量了又量。宋玉书觉得拿人手短直说不用,三娘子非是不听,一个劲地说:“你这春秋衣裳也没有,我是你阿姊,当然要为你想。你放心好了,这些衫裙衣袴,日后你总有机会还给我。”
宋祝也不是傻子,宋玉书要是寻常辈,阿爷不可能冒着被阿娘以死相逼的风险带回府中。
远山眉氤氲一挑,冲宋玉书一笑。“日后阿姊肯定有需要你帮忙的时候,到时候你不要忘记我这点薄礼情分即可。”
宋玉书掐着手指算了算这春秋衣服再加上帔子幞头,还有鞋靴。往少了算怎么也得五六匹布,这都算保守了。
更何况三娘子指明要绫罗锦织,这几身衣服没有五千钱未必能拿下。
算到一半宋玉书就笑了,前一天夜里自己还是被棍棒压得喘不过气的路边乞索儿,转天就变成了衣物动辄千万钱的富家闺秀。未免太过儿戏了些。
但如此好意,宋玉书并不拒绝。
她大概估算了一下宋衾一年的俸禄,想一想也不算什么大钱。什么礼尚往来本身就是经济实力能够匹敌的两人之间的礼仪。
在她和三娘子之间,这种礼仪四舍五入就是狗屁。
此刻宋玉书心里只有一句话:
“富婆姐姐我爱你。”
两人从成衣店出来,三娘子又领着她往平康坊去。
这平康坊在长安城内,也算是一处名坊。象宋玉书这样的历史爱好者,自然是对那其中的风采早有耳闻。
只是她想不到的是,长安城内民风如此开放,连女子也要往那烟柳之地去。
两位娘子带着两位婢奴,引得不少人侧眸,尤其宋玉书还戴着帷帽,路边谁见到都要回头望一望。
真是赚尽了风光。
三娘子拉着宋玉书穿过一众酒肆食店,目标十分明确,朝着坊内一处高楼去。
宋玉书自进坊门就看到了,靠近坊市正中心的位置,有一处高楼。这一路过来她暗中数了数,少说也有十层。
在坊市一众楼宇中显得扎眼得很。
走得近了,方看清门口的匾——灵焉楼。
名字倒是取得仙气十足。
“就是这儿,灵焉楼,又叫十二楼,她们家的饧酪最是出名,吃了让人快活得很呢。”三娘子如是说。
在古代传说中,十二楼往往指的就是神仙住的地方。只是这灵焉楼的老板心思倒是十分精巧。所谓饧酪,无非甜品,却配高阁之上的美景,自然让人似神似仙,无比快活。
虽处烟柳繁华中,但灵焉楼有何坊中其他酒肆食楼不同,少了很多腻歪的胭脂味道,倒是让宋玉书绣出些古质之味。
很像是一块墨,在一众粉香中显得无比雅致。
“三娘子为何不继续往前?”宋玉书等着她接着往前呢,却看她神色犹豫,竟停下脚步。
“我方才忘了,今日是观音诞辰,明之姐姐去了白马寺,今日不在灵焉楼。”说着自己丧气起来,“可惜我没算好日子,不然今晚我们还能带着明之姐姐一起去芙蓉园。”
听这意思,这位明之姐姐应该是灵焉楼的一位歌姬。
三娘子也未因心上人不在楼中而却步,直接带着宋玉书上了十二层。
这灵焉楼修得也十分精巧。每一层都有不一样的沉香木雕,楼梯与楼层交接处并非能直接看到楼中景,而是隔了十几折屏风,每一层的屏风上的绣画也不一致。
倒是很适合社恐,又意趣横生。
宋玉书注意到,楼层越低,屏风后的声音便越大,越到高处,声音便越小。由此也不难猜出,高层都是什么样身价的人。
灵焉楼也和宋玉书印象中的传统娱乐场所不同,倒挺像是雅士来往交流的地方。也难怪象三娘子和自己这样的女流出现在这里也不奇怪。
来到十二楼,三娘子让博士带她们去平日常去的房间,路过走廊时,看到了廊尽头深处房间出来的一位男子,几人擦肩而过时,宋玉书停了下来,嗅到了一股很重的脂粉味。
那位男子步伐不疾不徐,并非凡类,与她擦身时,也侧目看了她一眼,不过衣冠齐整,就是看着不是很有礼貌。
宋玉书不自觉总想去看那男子,视线一直追随,一直看着男子身影消失在楼梯处。
“四娘子!”
宋玉书还未习惯这种叫法,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快步跟了上去。
“看什么呢?瞧上谁家郎君了?”
即便见识了宋祝的开朗,宋玉书还是不太习惯这种开玩笑的方式,摇了摇头,忍不住问博士:“那间房可以去么?”
她看着刚刚那男子合上门的房间,正好在她们这间屋子的对面。
博士顺她目光看过去,很快开口,“那间房是位贵人专门租下的,从不向其他客人开放。”
“那房间有什么特别的么?”那股浓烈的脂粉味道总让她很在意。觉得很奇怪,又说不上来具体是哪里奇怪。
博士愣了下,没想到似的,想了想才回道:“倒也没什么不同,不过那边的窗户能够看到皇城。”
宋玉书看着博士的表情,半信半疑地继续问道:“那这间房间呢?打开窗户能看到什么?”
这下博士更犹豫了,看了三娘子一眼,支支吾吾地不愿开口,仿佛这间房间很拿不出手似的。
“你先走吧,还是按原来的食帐上菜,我们待到日落。”三娘子看不下去,拉着宋玉书直接进了房间。“看你一路都不爱说话,还以为你笨着,没想到还挺伶俐,这间房是十二楼的下房,开窗能够看到东市。”
她一面说着,一面推开窗户,任凭凉风灌进房间,继续道:“虽是下房,也是十二楼顶好的房间。我阿爷官阶仅从三品下,我能来着十二楼的下房,亦是不易中的不易。”
透过窗棂,宋玉书看到巍巍楼下壮阔的长安风景,淡淡道:“我只是好奇。我不会说话,阿姊体谅些。”
三娘子倒没真放在心上,目光落在东市之上,朝她笑笑,“虽是下房,也有一处好景致,皇城巍峨,也未见得比那些人有趣。”
宋玉书逐着她的目光看下去,这样的角度看东市,建筑行人都有些变形,更笨看不太清。也不知道是哪处景致让三娘子这么痴迷。
不过身在高处,远眺长安东郭,确实比深处乱市之中要开怀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