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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江流如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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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听说有断涧山,但是很少有人去过那里啊!”粉衣裳的少女嘟着嘴好奇地问家姐,“爹爹怎么这么贪玩儿,想起这么个地方了,还要带咱们一起?却偏偏要咱们先去,真怪!”
撑船的碧衣少女年长些,只抿唇而笑:“断涧山乃江湖五玄圣地之一,可不是什么好玩地方,那里有玄湖温泉冰瀑断涧,最适合清修练武,今日咱们是有福气呢!”
碧波荡漾,少年撑船,一柄长且窄的剑背在身后,更衬得身资清朗。垂眸见波心深沉,只是无语。碧衣少女侧头看了一眼,淡淡笑了起来,却想起动身时殷殷嘱咐的爹爹,心头又沉下,总觉得此番离了芙蓉山,迎来是风云不定的未来。
阿七端详祝镇神色,终于道:“四姑娘,早下安排吧。”
祝镇经他提醒,终自案几中抬起头,没有看室内诸人,而是单单望窗外桃树,开口:“此次去京,已有诸王动向,风声吃紧;最迟一月后,定生变故,我系之众涉京中四派,虽然五年前开始渐撤势力,也只怕有马脚;再者,阿燃身份不同,那京中骆派颜王妃等已经为陈后注意,怕是早晚瞒不过去……到时恐怕也有人想寻他做幌子……”她吐了口气,又道,“阿寻又牵扯禇前辈当年旧党……只当初一条线,便有三分力相互牵制,我做不周全。”
林刻楮沉声道:“他们的事四姑娘从未隐瞒,咱们一向明白干系重大。”
“我五年前一并埋下引线,事事留下退路,撤离之事也在初隆时亦即三年前开始由阿七着手,所以群党之争这条线你们当逃得过。”祝镇左手轻抚纸笺,有些讲不下去。
齐世宣与辛温对视了一下,淡笑着劝解她:“你一向周密,护我们已尽全力。当初既然敢接你来仁州,我等又怎会是贪生怕死之辈。”
辛温亦笑:“早年里既有父兄提到骆门壮事,海事中又以风恶为强,咱们助力,也算幸事更是天意。四姑娘日后艰苦尚多,今日不必以我等为念,踌躇若此。”
三人之中倒是齐世宣不禁击掌而笑,多了几分豪气:“我们真少有豪情若此呢,不如举杯尽醉,休问明朝!”春夜湿润的空气中弥漫着桃花盛极的香气。
祝镇执酒,轻笑:“若我命中由此,即初时与他二人相见,便明了迟早负众也要独保燃寻无事!”
一口饮尽,倒执青瓷杯,笑:“纵逆行亦不余力……旁的再多,也顾不上了。”
将晚月明。祝镇用细剪剪亮烛火,开口:“宫先生这样聪慧人,当明白祝镇的意思了。”
宫先生倒先笑了:“祝姑娘一向有办法,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吧。”展开的扇子轻摇,一点不以为意。
“但凡有些办法,我也不会任他们跑到外面吃苦……”她声音低了下去,一瞬又仰起了脸:“宫先生身份尊贵,结交广阔,阿寻有幸了;若此行顺利,待到天下平定时,他或许也可有一番大作为……”就算不可入朝,江湖也不失个好去处。
屋外夜风萧萧吹过竹去,短暂的混乱风声后,一切又恢复了最初的平静。宫先生的视线不着痕迹地自敞开的屋门外深沉夜色中抽回,抬手取了茶盏啜饮,忽然奇道:“祝姑娘怕松寻二人有难,无力应付,故托那白云山收松燃,且要我带阿寻到乌珠海避世?只是你一人顶难,追兵穷急,一条小命保不长,到时他们连你最后一面也赶不上呢。”模样甚是俊朗的男人轻笑,“只可怜这两个小少年与你日久生情,百般信任,傻乎乎地走了,还一心以为总有一日可长久同你在一起呢。”语气含着淡淡的讥诮,眸光流转处,却是那屋外辨不清楚的夜影,唇角含着几分玩味的笑痕。
祝镇不禁咬唇,半晌才道:“他二人才略当存千古,我一向懊悔自己天资愚钝,当初对他们怜之过甚,近于亲昵,怕因此不展伟志,困于区区祝府……对不起当初托付……现在什么也说不得了,骤雨将来,”她叹口气,“江山有变,祝镇自知力不足,没有过多可依仗,”目光定定落在俊朗男人脸上,“全赖宫先生。”
男人有些鬼魅地吃吃笑了起来,垂眸问:“不怕死么?”神情有些严肃,也只是一瞬。
祝镇笑了,手举蜡台缓步至壁前,望向中央悬着的、自己双十生辰时阿寻手书做贺礼的斗大“祝”字,开口:“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男人朗声笑了起来:“原来痴傻人讲话不单可怜,而且可笑呢!”却又倚着木桌,优雅地扬扬下巴,“并非我不帮忙,实在是要问别人甘不甘心呢!”
祝镇闻言一愣!男人的目光温和却也含着她看不懂的哀伤,她对视了一会儿,才终于叹了口气,缓缓转过身去。
夜色像黑色光滑的绸,包裹着那浊世的少年。
少年长发略束,右额刘海覆面,星星亮定定望向自己的眼眸,含着让人沉痛的平静,少年唇角咧开邪恶如常的开心笑容,双手却在握紧,努力笑嘻嘻地问:“镇姐姐,……你何时见我听过话了?”
俊朗男人看着眼前女人僵硬的背,少年强压愤怒委屈的脸,唇角不禁噙着冰凉的笑:这一场末世惊章,将怎样镇愕生死。
少女放下缰绳,任白马自己觅草,望着眼前冰瀑,啧声道:“松燃,这里比你们白云山怎样?白云山可是以‘白云欺雪,雪压白云’盛名天下呢!”
少年仰头,但见百余丈冰瀑如箭似矢,令人眩目的晶莹锋利,不禁举剑轻触,龙吟回响不绝,沉声道:“那里没有这般规模就是了。”
少女双手合十,一面呵气:“前朝里铸剑神手宫自海相传便是自南蛮至此圣地,方成散关剑,‘散关三尺雪’,真想看看用雪铸成的三尺剑是什么样子呢!”少女叹口气,“可惜已经久不现世了。”
忽然,少女又自低落的情绪中挣脱出来,好奇地抬头问:“你这剑也出自宫自海手中呢,所谓‘封臂、刺心’本是一对,有什么典故啊,讲来听听?”
少年望了手中剑一眼,道:“宫自海先生一生漂萍无根,丰社礼四十五年冬偶得一梦,”少年的目光望向山谷尽头的高天,淡淡地,“梦见乱世交迭,他与兄弟同爱一束发女子,二人皆作战边疆,兄弟战死,女子不现。梦的结尾是无限远山。他醒来时恰遇我派师祖妙生老,妙生老告诉他,
兄弟喻他之所有,女子喻他之所失,远山是其本心,乱世是真正生活。
人以所有作战,得到的是所失,世人沉于现世,少见本心。妙生老点化宫自海,这之后他十年铸剑封臂刺心,相传封臂剑是他以梦中兄弟身份而铸,刺心剑以梦中自己的身份。他留话:一生无由得爱恨,梦外一场空自在。便是梦中结了尘缘便罢!自此投佛,后来为少林铸散关,后世玉逐尘执之在玉门狩敌不胜,剑经楚世承、张益胜一干人手避难,终于丰末年失传。从此不现世。所以现在宫自海十剑中,这二剑并称‘绝世二者’。”
少女听得入了神,良久才幽幽道:“庄生梦蝶,也是一生了。他或者真的有这样的前世呢。所以因为一梦而了尘缘,也足够了,只是不知他梦中女子是什么样貌呢。--那封臂剑也不知传在谁手里呢!只怕论天资能力也难与你并世哪!”
少年收剑入鞘,眸光悠远,直至山岚深处:“在乌珠海禇钟寻那里。”
这几日阿寻嬉笑如常,只是夜晚卧枕床柱,日里更是寸步不离,祝镇无法,只得道:“我既应了你同行,便不必如此了吧!”
阿寻哼了一声:“人无信不立,镇姐姐不立,我只得追随搀扶罗!”皱皱鼻头,不满地补充道:“更何况有人突发奇想,要来敌众府上!”
祝镇在封家仆从的引领下入长廊,低声吩咐:“一会儿莫开口添乱,此行关系重大。”
“谁要同一帮小鬼费口舌!”少年把头撇向一旁。惹得祝镇又气又笑。
封展君石四家原先是仁州木业的大富,祝入后两派久争,却渐颓势。屋内有三个十三四年纪的小少年,及一位十五上下的少女,都是一双晶亮眼眸盯着来人。
祝镇笑:“客居仁州久未来见,失礼了。”
几人中站出一个褐眼少年:“失礼之处,不只是这些吧!”……咦?老女人身边那个长得不男不女的家伙瞪什么瞪?瞪得他都有些心悸了……小少年扶扶胸口,回瞪过去。
“晓暖。”说话的是一个头矮些的少年,他勉强笑了一下,“祝镇姐姐,你来有事么?”
她落座,道:“我此番来,有事相托。”仰脸一笑,“这之前,”击掌,有随从捧盒拾阶而上,将木盒放在主位的案几上,她的表情有些恍惚的明亮,“想近十年前我初至仁州,因友人助力提前知朝廷南地将战,举所识之工匠合力,促成适于南地山野作战之车备,也因了友人助力,可以由朝廷兵部工部着力点用,自此融入官身,以‘杨晓记’为名号,发家三业。”
“爹爹早说你们定是朝中有人,否则不要说从何得知军营所需,即便有所物,也卖不到军旅中,况是这般高价划算。不被反吞即是好事了。”另一红袍少年冷哼。
祝镇只觉可爱,笑了起来:“几年来有内外友人相帮,才得此业,积攒的人脉倒罢了,我们无他也非不得活;只是培养一干将才,十分珍贵,近几年……”她愁容浅现,“……近几年定有大用……。”她叹口气,笑着,“只是希望四府能将良才,莫辜负这人财势,许诺给他们安稳生活才够。”
“什么?”褐发少年止不住惊叫。
红袍少年瞥了她一眼,强压惊奇,很不屑的语气:“没安好心!”
矮少年定定看着祝镇,似乎在等待她的下文。
她垂眸而笑,可以看到她唇角清淡又平静的笑痕:“不错。我手下一流工匠,一流人才,并一流种种,余下三分与齐、辛、林三家,全部赠四府。”
“韩城——”花千树一把推开门,满脸强掩不下的焦急。
男子摆手,示意桌前的下属退下,向后仰靠在檀木椅背上,狭长的眼眸扫向她:“怎么想到来寻我?”
花千树阔步上前,受扶檀木桌,惊声问:“——我刚刚看到宫中昨日传出的圣文,听说晚些时候就有圣谕下在骆门--说,举伊门骆传史落狱,监刑的是谵王……‘无量山一案’明明已二年未结,怎么圣上病逾年半,就下这样狠心的决断?就算再不济,也是、也是……齐威九年的皇舅……”她垂下眼,低低地叹,“不过想想前面明凛年间的……也就罢了……”她眉头纠结,似乎想到什么,略略降下声音,吸口气方道,“三月来圣传口谕甚多,罢朝已久,今日却又有这般消息——”她凝声,看向他。
“朝中宫后的事,非我辈轻言,你自己小心些,累得自己便罢,只恐害了你那心心念念的人,可别后悔。——至于骆门见举,迟早事了。”韩城阴郁的面庞斜斜侧向窗外天色,许久方言,“早十日前,频飞宫传骆妃,”狭长的眼眸流过明光,“你便怕……”几不可闻的呼吸,“她那边出事吧。”
花千树一怔,久久,才道:“……我怕阿镇吃不住,躲得辛苦。”
韩城冷哼一声:“谁接下烫手山芋,便活该受罪。”仿佛不欲多提,复牵起淡笑,扬眉问她,“你家许落落那边怎样?别也呆不久吧。”
花千树冷下脸瞪他,吐口气,缓声道:“我一月来昨日方得见他一面,前几天也被召进宫中,似乎形势不大好。现在临王气盛,楚王又有死党傍身,西南贺将军年里多走动,现今被急召入京,听说早两年守玉门的明玉王也快回来了,先有燕南王头阵……他说,京城怕是呆不久了……我也不敢同他讲阿镇的事……”
“紧要关头,他定然是宁可以后悔死也决不手软保你的,更何况是别人?”韩城点亮灯火,眸光明灭,“……其实……”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们也还是有希望逃得掉。……”话到此处,却没了下文,只抬声道,“--家事小恩怨介怀,总不得长久。只恨京都山雨欲来,寿百年基业可见动摇……岂是乐见……若拖个三年五载,不论是谁,都还有元气正古威名,承德于祖,再立盛世如虹,只怕十年八年拖下去,给了西北苍梧、西南六族可趁之机,到时天机已去,生死都一样枉然。”
“京城守军已悄然换下三成,进出全要巡查验身,到处都见得到楚白衫临青袍关红襟的兵士,”花千树也皱眉,“……也许,时局渐乱,他们……不会有力注意到那两个孩子吧……?”
韩城冷笑:“或许。”
“只要他们逃得了十年,只要他们不来京城。远远远远避世。”他淡声补充。
待花千树离去,他方单手压眉,揉展双肩,对已经无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黑衣男人开口:“按咱们先前定的,吴茶,何时何地,救她活命。”
“是。”男人拱手,垂下细长眼眸。
窗外红霞若火,好一派辉煌,淹没无数重重楼宇。
“不是。”她惊愕之后,是淡淡的笑,“不是因为你的身世,而丢下你。”温暖的手轻抚自己的头发,“不是。”
只觉得那声音令自己安心,一直闭着眼睛,终于固执地问:“为什么?”
“因为……”声音顿了一下,“因为……我一直担心自己身上久已有的奴仆心性,害到你。”
禁不住挣开手,定定看着那双复杂得看不清楚的眼,问:“为什么?怎么会!祝姐姐怎么会害到我!”
她仿佛听到很好笑的事,一下子笑了,好象在说一件很自然的事实:“我在韩府为奴六年,后在京城 吴府也有五年,不自觉怯懦少主见,凡事少开拓魄力,一味恭迎人世,芜杂学得□□,却多是提不得的伎俩手段,守成杂事,实在胸无伟略,一生脱得奴仆身,却改不得了……阿寻那般性子,多少圆滑柔软隐忍些倒也无妨;但你一向敏感沉静,气质清醇,染不得……”
总觉得,有更深更深的原因被她硬硬是一语带过了,看着那无比温和的眼眸,却也懒得去深究,愿意,愿意去相信……:“祝姐姐,我不在乎。”
她似乎松了口气,缓缓道:“你啊,凡事少执著,我更是陪不了你们一辈子,好好去芙蓉山,多体谅体会别人的好心,这世上有多少人,为着你掏心掏肺……”
把头埋进她胸腹内,满屋暖暖宁静的气息,心中是一种温和的空虚。
……
梦醒了。不过夜半。
一睁眼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清醒后久久方起身,坐了一会儿,少年才套好外袍长靴,拎剑出门。
尚深蓝近乎黑的天色透了些薄雾般的亮光,听得见鸟儿零星细碎的啼叫。剑划出丽闪,温吞又锋利的走势,初时那生硬的剑法早已烂熟于胸,芙蓉剑招式繁复轻灵,却也相应地削弱了攻势,上手虽不易,熟了后却又后劲不足,实在天生与气势恢弘果敢沉静的白云剑有一脉相承之优势,又可补后者翻新之不足。
风渐渐缓下来,山山水水浸着浅浅的蓝光,像温润的玉或者破晓前的雪。长袍已被早;露打湿,剑寒如霜。少年终于收势提剑,拐了袖口拭汗,分神从衣襟内摸出巴掌大一页草青色纸笺,抵在鼻端轻嗅,垂下的眼眸却望向那冰瀑丛丛陡立的晶莹反光,深沉若有所思。
罢了,才收笺提袍,负剑拢袖而去。而天的致清明处,没有尽头。
“那死小孩实在可恶!一面接手接得欢,一面却又讲你今日托旧将与四家,自此施恩挟永世!”阿寻嗤了一声,斜着眼角。
她一口笑出来,倒也爽快得紧:“我可不是怎地?”眉宇间终于有了近日少见的欢欣从容。
看了一会儿,他才哼:“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们又怨得什么!”他皱眉,又问,“镇姐姐,现在祝府几空,咱们何时动身?”
虽猜得八□□九,也无意去问何时何地,那些都不重要。只沿着她给的路便好。
她浅浅一笑:“我准备今日,已近九年。”众复当年潇洒气,笑着望他,叹息,“只是没想带你一同,费我许多力气,临时找来与你相仿少年,实在吃力,怕还是会出漏洞。”
少年冷哼:“难不成你找来十数女人扮你?像我的自然找不到,有谁敢在我面前自负!”逗她笑。
“我命不足惜。”她笑着瞪他,“可也不能牵连你们不是?她们的生死也只得不顾了。”亲师友仆,统统抛弃不顾了。
少年略睁双眸:“扮得像不像?言谈举止有无破绽?”
“八分。”她掀开车帘,轻唤,“快到了,咱们直接在七里宣亭倒车转走,不入祝府了,你的东西--”
发现身侧少年拽住自己的手,低声说:“像就好……”又突然甩了手,先奔出车去。
“燃哥哥,”粉裳少女圆睁双眸,好奇地问,“你这剑法我倒认得,只是没见过打得不如我的,漂亮归漂亮,却没生机得紧呢!”
“笑日,别闹了,”年长些的少女开口规劝,“人总有心神不胜的时候,”收了陪练的剑,回头冲松燃开口,“你今日既然无心练,不如缓口气改日罢。”
他亦收了剑,仿佛迟疑了一下,问:“这里……”
“呃?”少女奇怪他居然主动开口询问什么,却没听见下文,问道。
“……没什么。”他终于回过头,提剑向不远处的住处走去。
“这几天越来越闷不吭声了呢,”小少女抱着点心盒子正吃得开心,“从没见过这个人怎么高兴过,永远摸不透的性子古怪得很,真不晓得成天都是怎么过的呢!”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年长些的白衣少女侧着头恍惚地笑了:“说起来,倒还真见过他高兴的样子呢。”
任身旁妹妹怎样鼓起腮帮好奇死了的追问,她终是笑而不答。只是觉得这少年丰富的内心少有人能够看见,旁人对他而言,都只是再普通不过的路人。
夜深时,松燃忽然翻身而起,不一会儿,有人悄无声息地潜入。他静静地开口:“朱三叔,烦劳你了。”
那人一怔,方道:“朱允参见燃少爷。”对他的武功很是惊愕,但仍旧平静道,“这是四姑娘的信,燃少爷留下的记号虽明,路却难走,终是来晚了些,还请少爷赎罪。”
少年接过信,并没有立刻点灯查看,而是轻手放在桌上,问:“祝姐姐怎样?”
“四姑娘那里一切妥当安好,只提起中秋望少爷回去一聚,先时受些苦了。”
少年轻声说:“好。”--
--手中短刃已然抵住对方喉口,一个抖手,周身大穴一并点毕,方开口:“三叔如此狠心,定是已有人封了你们后路,才肯做小人罢。”
那人惊喘着张口,却因封了哑穴,发不出声音。少年平静无波地望着他,缓缓开口:“我记号言明午夜相见;你吐纳、步法都不对;五叔每递信与我,从来只放在桌上一尺远;且他送信从不假他人之手;”顿了一下,“信皮之毒虽罕见难辨,我早识过;并你身上闻得四种毒;唇下舌底有暗器……够么?”
那人不复欲言,只是怔怔看向他。少年叹息:“你为家人,也是好意,麻烦你许多年。”短匕光乍现,不染滴血。
记忆中最后一眼,是少年在一瞬的亮光中没有表情的沉静尊贵的脸。
宫殿至深处,优雅雍容的女人抿了口酒,轻轻笑着:“她好大的能耐啊,生得个儿子扰世。”语气是云淡风清般有趣好笑的意味。
“姑妈心细,方寻了这么多年。”陪坐在下首的男子静玉面庞,垂眼附和。
“小楼,这本是小事,不让它变大就好。”女人用绣帕拭唇,仆众将凉了的茶撤下,又换上新的。风吹过门廊,有淡淡寥落春的气息。
男人坐姿端正,只道:“骆门重创,难掀波澜。”
“阿拂不晓事,多费我多少周折。”女人若有若无地叹息,“除掉那个野孩子尽早,大事还在临、关、楚王的身上!”
“楚王这一支,就是正纯吧!”清俊男子含着笑,镶龙饰的锦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明亮的眼眸望着眼前脸色一凛的中年男人。
“关蒲王这话什么意思!”男人大怒,拱手向天,“上祖投诚一百五十五年,效命圣祖于关海雨野龙飞之战!初封淳王,后追永丽,享国俸禄等红珠皇子,传至本王已四代,正支长子得承--关蒲王如此言语,是加罪如蔑皇族三脉内的!”
清俊男子摆摆手,笑:“在下怎敢置喙,只是五十年前旧楚王长子之夭,蹊跷得很呢!”仿佛很不经意地抖开了当年不为人知的禁忌,还哥俩好地轻拍对方的肩,被躲开了去也不以为意,“小弟只是好心提醒,丰派属仆故部最为忠心,而且有恶人谣传祸事扰人视听,传--”男子轻轻缓缓地笑,眼眸却是冷的,“十余年前的风恶旧案中,禇前有子……”
中年男人止不住心下一惊,望着青年的背影,一口气生生是吐不下去。良久。
少年点亮烛火。
“燃少爷。”一个细小少年开口,递出一封信,放在桌边。
修长的手缓缓展信,垂下长长眼睫,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此行久且险,勿念。疆土动摇,尔亦小心,不必来寻。凡顾他人性命,以己为先。若违,并世难见。天下初定,我自来求。……
尔心重偏执,恐有患,诸事自定沉着。日日许天佑的再会之时,天疏云淡……
“三爷入山路上阻得五爷,窃信而去,却不知五爷身上向来带双信备有患,小的奉寻少爷的命本是跟在后面好送少爷的手信,故把这信一并带了来,五爷伤重,已回荷州;听说是先前有京城的什么王爷见过他们几个,说些什么倒是不知了。”细小少年补充了几句,见松燃全无反映,便住了口,静静立在一旁。
“仁州已非,祝府事败……”少年淡淡开口,望着烛火。
不是。……不是因为你的身世,而丢下你。……不是。……
“银阶,他们走几日了。”
“小的初六离的府,七总管十七传的书讯,要我二十三赶回荷州再做打算。想来也怕是上旬走的。”银阶又从袖口取出一信,道:“寻少爷让小的交给燃少爷的。”
少年抬眉望了一眼,忽然问:“祝姐姐没有把他托给乌珠海?”
“似乎没有。”
托着信笺的手反复翻转,垂下的眼眸看不见情绪,许久方展信,看得益加缓慢。银阶远远望着,并没有发现任何情绪的起伏,只是见他收了信,就着烛火点燃,专注地望着那明媚的火舌吞噬白纸,待吹落最后的余灰,方道:“你回荷州罢。一路辛苦了。”
银阶似乎想开口说什么,踌躇一番,垂首道:“七总管说四姑娘有万全之策,一家人都保得平安。……燃少爷不必忧心--属下退下了。”恭敬到施了礼,静静退出。
屋内凉了些,少年背靠木椅,拢紧长袍,轻笑,拔剑,凉薄缚魂的剑亦轻笑:“万全之策,只除我不见。”
窗大开,灰烬飞散。
……此行无数,居无定,姊言至险至安处皆不去,方有无重机会。畏见发,未志于路。然随银阶见阿七,则或可与我二人相见。时纵姊亦无法。……
“至今尚无仿者被害,好消息呢,”阿七向窗前人讲。船内窗前的女子望着江水好似出神一般,未接他的话,只是道:“你看这岸上女子,也同她们一般青春无邪……”阿七凝神,知道她指的是那些人,一时无语。
船舷上少年遥望远山如黛,被阿七唤回舱中,仍留恋地止不住回头张望,仿若等待何人。
“恭喜燕南王入京!”面对眼前拱手而立的朝中几位三品大员,有着凌厉面庞的郡王笑了一下,手中缰绳勒了勒,黑色坐骑不耐烦地喷着热气,令他愉悦地扬眉,朗声道:“诸位大人的心意领了!换轿倒不必!本王还有事要赶,待三日后正式入朝礼毕,再与各位把酒言欢!”
一树海棠开败。“商儿已去十五年了啊……”老人背手而立,有些叹息。“父亲!”身后的人隐隐皱起眉头,恭敬却迟疑地轻唤,“我们答应过商儿的话……”
老人哼了一声,依旧是身形巍峨,气势迫人的一个人,偏回头,目光犀利:“现刻岂只是这件儿女小事!心思柔弱怎成大气!枉费祖上荣荫数十年教化!”罢了,止不住悠然长叹,“……生生死死破不了的劫,一百五十三年寿之基业蚕食--”
“姐姐!”少女焦急地开口,“他一个人初出江湖,能到哪里去!”
被问的少女放下手中的信笺,有些恍惚:“到我们到不得的地方。”
十色笺飞过窗去。
江湖相忘即是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