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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桂魄初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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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燃终是独上芙蓉山。四月天气。长剑覆背,一张清峻无瑕面庞,敬茶承礼,让容西江梦中也似要笑出声来:这英雄少年,果是白云山百年来至慧者,样样皆翘楚,不枉来习芙蓉剑!实在成名待日未可久。
算来容西江这一门早年里与白云派所出同脉,所传渊源,后白云专静宗玄说,芙蓉分走,工流宗研剑心经,才有不同,若有此人负力相融,必有大业。此二派之意,共得欢颜。
“燃哥哥!”远处白衣裳的女孩子大声唤他,用力挥手,一脸的笑。松燃略略抬头望过去,是漫山遍野颀长的草,迎着风飘。他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后才起身,提剑向她走去。
“燃哥哥!你又发呆啦!”女孩子玲珑面庞,嘟着唇,一眨眼,又止不住笑起来,“发呆的时候好象小狗哦!这样子--”她双手搭在胸前,窝成爪状,小脸仰着,眯起一双笑眼,“呵呵,呆呆的!”面颊也笑成粉粉的红,长长的睫毛覆在眼睑上,茂密得像这四月间的森林。
松燃打量着她的沉默目光让她不好意思地撇撇嘴,拉了拉衣裳,装作凶恶严肃的样子,粗着嗓子模仿父亲:“松燃!”她孩子气地拖着腔,“为什么不练功?去!练前十六式给我看看!”没讲完,自己倒先嘻嘻笑弯了腰,揽着松燃的臂弯直不起身来。
“回去吧。”松燃终于开口。
女孩子仰起脸,吐吐舌头:“燃哥哥,你什么都好,就是不爱说话!不闷么?”转头又厚着脸皮说,“还好每天都有笑日给你聊天解闷,要不然,舌头也要生锈呢!”终是觉着不好意思,红了红脸,拉着他的手,大步向山里草坡深处走去。长长蓬松的头发在肩头迎着风摇摆,像四月里水中至茂密的草。
是么?他只是不想说话而已。不经意抽出手,换了手提剑。
四月充满丰沛的活力,痴狂痴心地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却分明嗅得出躲在草根树皮里面的温润的年少心伤,一丝丝悬挂在将晚的山岚深处。
“帝久缠病榻,此刻已非只陈后一人,丰雷二妃均在京密册之中。”阿七奉茶,挑亮雨夜烛火,“还有丹妃。”
祝镇垂眸良久,手指摩挲着桌上锦册,待饮了茶,才道:“一后四妃六皇子,另有早年里生母身份不高的帝妾所诞二子、皇族二王、他妃二王……十二人呢……”
“这些咱们统统都可以不管,却怕那……旧事重提,一干脱不了关系,二者若绞在一起,真让人皱眉。”
祝镇轻叹,披衣起身:“雷府的事我们多少料定,五年来挣得出身。洗得还算干净,吴府当年的几条线也作为不大,不必惊扰……我只怕这一波血雨腥风,摧得叶残花败,对不起他们……阿七,你手上这些,可还顺利?”
“上手得很,毕竟咱们一出便统统留得后路,也非一日的事。”阿七想了想,又轻声问了句,“燃少爷毕竟在外面,那里……”
“赌气走了倒也是好事,”祝镇淡淡展开了眉,笑了一下,“芙蓉白云,于他安身,可比这里安全得多了……”复转回头叮嘱他,“你切不可懈怠,慢一步也是--”
阿七正色应声:“十年来从不敢违四姑娘令。”
虽然自京只传来了一句话,看来也不过后宫处事的琐屑,可背地里,数年来各派争斗不断,皇室子们又先后长成,借四部征战的管事暗生事端早并非一日两日,皇上自上年除岁便突病不起,罢朝也已逾月,拟诏频传不定……想来这宫廷风吹草动,也就恐是惊变之兆了。彼时首城禁地瓜分并争,五州各属,若再加上西南旧乱、辽北惯战和漠西新生的异族力量,怕会是府诏多变、江山有恙。谁顾得众多?
到时且不说江山有赖何人,只身侧二人,怕也非福即祸,此外,花千树之许落落,秦中天之许相逢,一一皆是变数。人一旦各有立场,只怕是情短仇长啊。祝镇一下愁绪满怀,顿生飘摇之感,遥想十二年起伏不定,流光潜去,今这一场忧心,只愿是自己多虑。可江山如故,叹人事几迁,到时真一场凄苦隐蔽乃至作战,自己真还要一一接得住手。
“四姑娘早已洞悉此势,定可妥当。”阿七劝慰道。
祝镇笑了一声,有些无奈:“盛衰无常这般的道理,独独用在平日里闲磕牙的谈资才好,若一切身,便那般冷漠不得了。”她一把推开窗,暗黑里一片夜雨萧萧,“只愿最终最终,是我愚昧多想了。”
来此已久。生命仿佛很漫长,松燃不制缘何习武,可若非如此,自己又可做些什么。功不能成名不可就之人。心里面空旷得,像这一望无际夜空下,无边无际的浓烈长草。
祝镇定期寄信来。他都没有拆封,只嗅着那草春笺琥珀色的气味,收在铜木匣子里。
他固执地不去听外面的消息,在山里面放牧自怨自艾的心情。和心里面的自己对峙着。和祝姐姐对峙着。他不能够说服自己:用她那搪塞的理由。那么,便只能是因为自己的身世了。
她也许也只是个普通人吧,纤薄削瘦、温和平淡的一个人,其实也只到自己耳边。有着寻常人的倦怠、惊慌。引领他们两个,不晓得暗里受多少风险。
所以,放弃了他。
松燃看着夜风中狂乱的草,这么绝望地想着。
收至吴羽的信,每每可令祝镇心下平静,自周遭紧迫事中抽开身来,看他写月神庙晚梅初绽,何等曼妙。又或者笔下新章的轮廓忧思。今日之信,竟也略提到京都群臣势散,周街诸乱,扰着春景。末了还邀她春日共赏。
她隐隐含笑,将信折起放回信封内。
“呵,可又是那人的信?”中途被人快手劫下,声音是少年人特有的喑哑。
祝镇摇头,也不抢回,只向后靠到椅背上,仰脸看向眼前少年:“又疯累了?躲来这里叫我不安生。”有着暖暖的嗔怪。
少年随随便便地靠着紫檀木的书桌,二话不说抻开了信扫了两眼,才咧开几分玩世不恭的笑:“镇姐姐整日里鸿雁传情,全不顾我们这些闲杂人等了呢。”
祝镇有些尴尬地瞪了他一眼,见他全无反应,终无奈地叹:“真拿你没有办法,越大越不知道长进--说罢,这会子来小的这里有什么吩咐啊?”她压着呵呵的笑,故意粗声粗气、装模作样地问,只差学样子躬身打个喏了。
少年并没有如她预期的那样,同往常一般挑挑不羁的眉毛、狠狠撇着嘴、眼角眉梢却含着星光一般鲜亮的笑;而是淡淡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把手中的信专心折了,长长吁了口气,才恢复惯有的样子,眸光闪着亮白的浅浅的光:“快陪本少爷放风筝去!迟了看怎么罚你!”
祝镇不知为什么,禁不住在心中长长吐了口气,方宽懈下来。
修长的手指轻抚蔓草,浓绿的植物叶子缠绕那白玉手指,不断地被山风吹散,或者聚拢。
一张又一张空白的印花纸散乱地沿暮色飞飞停停。
“……善剑,舞之蔽日,现祥霞……初战云阳,收众。……风姿俊朗,百千众念《檀经》入朝。……素喜刀戟,长山战……”
原来,都还记得啊。少年躺在深深的草里面,抬眸仰望碎落的星天,想象百余年前的马嘶剑鸣,云蒸霞蔚。
就这样活在沉默的角落里,他用寂寞下的专注心情滋养着只能用来傍身的长剑。
心里面的自己,在想些什么,他已经完全不去想了。
惊剑似虹。
少年眯起眼,在夜草游动的响声中拾剑略扬,一声剑鸣后翻身跃起,略垂的眼眸望向来人。
黑衣少年几不可见地扬起唇角,收剑亮招式后又攻了过来,使的竟然是纯正的芙蓉剑法。
松燃顿了一下,也开始用同样的剑法接招。对方使得轻灵俊逸,他初学,严谨外有些生疏的吃力,毕竟是有心不用那原本的白云剑。
不过十招,黑衣少年闪身退后三步,收剑扬眉而笑:“果然是雷师父那边的少年英雄呢。”竟然学得这般快。他细长的眼眸视线停留在松燃略垂的双眸,似乎在揣测这沉默少年执意用笨拙剑法背后的某种固执。
早听说,甚至也早已见过眼前这个据说是天资异禀且性情沉静的少年,却似乎,有些不同了。那时眼睛里闪着欢欣亮光的少年,是同一个人么?
松燃没有在意,只是平静恭敬地开口:“拒霜姑娘。”沉静冷淡中似乎没有对她出现的惊奇。是真正淡漠呢。
黑衣少年淡淡笑了一下,明白这个少年对过去毫无记忆了。
而之前看到少年独处时那近乎有些沉郁的场景,令她一瞬有无意中踏入这少年内心的错觉。
容拒霜有些好奇地看着湖边擦拭细长剑的少年。那混合着安静清澈及淡淡伤痛的气息在这天气里有着特别的味道。与整日里戏耍的笑日不同,久在江湖的她明白芙蓉剑与白云剑相融的魄力与势在必行,也因清楚看到少年的天资而对父亲的这一决定深以为同。
可是这个迷团般少年常令人想深究他黑沉眼眸下的真实。
“松燃……很奇怪的名字呢,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
“……因为相见。”少年面容有一瞬的恍惚。
容拒霜甚至想要笑起来,真是个有趣的人呢。这个永远沉静安详举止有礼的少年,有足够的能力改造芙蓉剑么?取着与性情完全不符的短暂且火热名字的少年,真会有燃烧的时刻么?
父亲最近接到白云派的手信后,不知为何常一个人面对群山陷入沉思,表情严峻。芙蓉剑一支几十年来退隐深山离群索居,不知还有何事能够令父亲烦恼呢?甚至有日问她:“如果为父要你亡命天涯,是否太过自私?”之类没有缘头的怪话。问她们二人关于松燃的印象,之后却又陷入古怪的沉思中。
本来应当一笑而过的,不知为什么,望着湖畔泛起的波光和无边天际上黑幽的重云,她心头不自觉有些她还不能够理解的触动,令这俨然已能独当一面的少女不禁皱起眉头。
掀开布帘一角。蜡黄面庞在倦怠之余,多了些他望不清的沉郁。“下次再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呢。”祝镇有些叹息地淡淡笑着,眼眸望着黄昏萧索的街道。
“镇姐姐想要来,什么时候都可以啊!”少年用愉悦的声音回答。
祝镇禁不住真心微笑起来,伸手抚上少年细致精美的面庞,缓缓,却终于调皮地捏了一下,换来少鸟夸张的怪叫。
眼眸不经意地流转处,却看到街尾丛丛巡逻的铜甲兵或红衣骑兵,顶着各自牌令巡查。笑容渐渐渐渐地淡了下来。
轿行渐缓,路过德兴楼门口,阿寻不意捧了黄纸包回来,闻见了肉香,才迟钝地低嚷:“阿寻?”
“早说这里的包子不过耳耳,偏有人中邪一般喜欢,回来本少爷就勉为其难地做给你吃好了!”
怀抱纸包,仿佛见十三岁少女跌撞怯懦的样子、吞口唾沫仰脸望着德兴楼的布幌招牌,眉宇间又有因父新丧而生的隐隐哀愁……呵,永远十三岁的记忆中的自己。又有多久没有再记起?“任那时光飞逝无踪迹。”
“镇姐姐总爱瞎想。”少年挑眉而笑,是飞扬的顽皮,眼角扫向轿子窗外,忽然淡笑:“到了。”
“呵呵,这老家伙还是这么穷啊!”
吴羽听到的,便是这个擅闯自家的少年坦白的评语。只一瞬便想起了这仅有一面之缘的少年是谁。是了,这双可以邪恶得无邪、阴沉得清澈的眼眸,怎会错看!
祝镇却无言。面前是自己倾心仰慕的人。比自己站在更高处、看自己一清二楚的人。
案几上有未竟之画。画中重重山岳,隐隐林雾,有女子影影绰绰的身姿,色泽浅淡,用笔深沉,不见面容,只露一只手,白玉一般,念着八瓣莲花。腰侧悬朱玉。
许久,她小心地垂下眼眸,终于笑:“是否每个用情人都恨不得与心中人长相见,才非要作画记个明白?”
吴羽抿抿唇,有些不自在地:“……或许。”
祝镇长长吁口气:“她生性温和内心倔强,凡事以家族为先,有十足手段与高洁品质。”
吴羽身形定住。
“最爱清淡食物,逢雨有头痛症,非要‘落玉丸’并蜜水才好。爱读魏晋风流,喜顾恺之《洛神赋图卷》,心有豪情,却独独怕远行……这些只怕对你也无助力……因她是真正可为家族牺牲一切。”
吴羽垂眸片刻,终于道:“原来你也同她一般自那韩府长大。”似乎忽然想透许多事,又恢复了温和的微笑。
祝镇开口:“她那朱玉佩从不离身。”她的手似乎要去触摸那半隐半露的莲花,却终于没有。
也许心上人才是救渎之路上唯一的佛光,唯一的莲花。旁人,就统统不是了。
大街上已是傍晚。不知何时开始的雨更大,扑簌簌砸在眼皮上、脸颊上、甚至是耳朵里。他们没有雇车。缓慢地走。不知为何,面对身侧无语的镇姐姐,阿寻的心也一点一点沉下去,直飘到月亮也照不进的峡谷里。
“是真的喜欢吴羽呢。”她轻轻开口,感觉拉着自己的手颤了一下。她语气却平静,“原以为还是有些机会的。但一见那画便心下明白,我与他之间绝无可能了。”那么含情脉脉的笔触,几乎令她心都跳出。
“真不知那人有什么好!”阿寻在重重落落的房屋阴影中皱眉,语气不屑,“镇姐姐不必放在心上!”
祝镇终于长长吐口气,手臂轻轻挽住他的手肘,头则略略靠在他的左肩上,许久才含着淡笑透着疲倦,含浑得令人听不清的沉痛:“那为什么心里面还是这么酸痛?”语气少有的挫败。
如惊雷般,少年的他定在原地。胸腔里溢得满满的,四肢却又无力,眼是湿的,鼻头又酸,整颗心也似要自喉口跳出。是呵,为什么心里会这般酸痛?
突然夜雨深巷中跑出一个矮小少年,直奔到他们身前才急急顿住脚,抬起一双乌亮的眼睛望着祝镇:“姐--姐……姐……”他气喘吁吁地唤。
禇钟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怒道:“谁是你姐姐!没关系别瞎叫!”
少年本能地有些瑟缩,偏过的脸上有一对极飞扬的眉毛。祝镇拍落阿寻的手,温声对少年道:“有什么事么?”见少年偷眼瞪向阿寻,不禁笑了,“莫怕他,这人只是嘴巴不好。”
少年方抿抿唇,恭敬了身形,道:“吴先生要我给姐姐背首诗,说是知道姐姐匆忙,赶不及了送了。”当下清了清嗓子,几分尚童稚的口吻背了起来:
花落长州草色青,暮山重叠雨冥冥。逢春便觉飘蓬苦,今日分飞一涕零。
祝镇握阿寻臂膀的手略略紧了紧,方展颜笑道:“真要谢谢小哥了。”她随手卸下腕上一枚玲珑坠,递到少年手中,温声开口,“夜里还要烦劳淋雨,实在对不住,这算是姐姐一点心意;也托你回去时告诉吴先生:他的话我记下了,只愿,”她顿了一下,笑意恍惚,“来日还有再见之时。”
阿寻激动地几乎要去夺坠子,嚷道:“镇姐姐给银子打发便罢!何必给这小子这种东西!”
祝镇仿佛没有听见,只微笑着拍拍小少年的瘦肩,嘱咐他夜深小心路。少年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烟蓝色湿润的夜色中。她才低声自语:“都已到了这个时候,这些身外之物,何必放不下。”
阿寻不禁皱紧眉头:“镇姐姐,那诗什么意思?你走了他哭什么?”
她回头笑了起来:“他担心无缘再见我。”
“那定是这病痨鬼见阎王了。”他哼了一声坏心地诅咒着。祝镇只是回首望了眼深巷夜雨,淡笑着并未去反驳少年赌气的话语。
只道是春日渐浓,九州暮山万澜,原来最终最终,并非自己多想。三少预见者,恰如自己所料……怕已是将要成真在眼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