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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12章 ...

  •    露申是教急促敲门声惊醒的。想不到那姓金的走时还替她锁好了门,她需要那份假好心吗,哼,唉……

      失眠半晌,寅时过才迷迷糊糊入睡,碎梦也是梦啊!她揉着懒梦哭丧脸,好不想起床,好不想记起头晚的事……

      要是一场梦就好了。露申迷迷糊糊地去开门,门外站着隔壁邻居何寡妇,见了她露出一个极淡的表情,似笑非笑,看起来倒也没什么恶意。

      何寡妇三十开外,淡蓝碎花头巾裹着满头青丝,抿嘴儿笑的时候风韵犹存。

      露申与这位邻居离得最近,日常却是不大往来,只知她有一个未及弱冠的儿子,如今在府学读书不常回家。平日里她家总是大门紧闭,半点不掺合街坊邻里的事,也不与人闲言碎语。

      听清来意,露申匆匆打理完自己,与何寡妇一道去甲长家。

      如今里甲制沿用前朝,是极严格的,十户一甲,设一甲长,十甲为一里,设里长。

      甲长家便在巷中大槐树旁。树上垂下一串串米粒大的花骨朵,院中有一口井,围了两个小菜园,菜园旁搭了鸡窝,院子收拾得十分齐整。在露申张望当口,十户人家也已各自来人。

      甲长姓陈,六十开外,留着半白不白一把山羊胡,坐铁木官帽椅上,身后站着他的儿子陈保山,身旁站着一名手拿黄册的衙役,嘴里叼着一杆笔。

      陈老爹见人齐了,便直接步入正题,让各家准备今年的税银,申时前上交。

      衙役翻了翻黄册,说,“今年咱甲没里甲役。元武十年是大年,天子祭天地诸侯祭山川,官家祭祀各家按户交祭祀钱二百文。银差还是惯例,有条件的代官家养马,没条件的各户交草料钱三百五十文,岁贡银子是二百五十文,合每户八百文。力差和杂役,家有年十三以上男丁,每人当差是八十五日,不当差折银每日三十文,年折现银二两,现各家报个数……”

      “去年不还是每日二十五文吗?”“去岁岁贡也才二百文,还没有祭祀钱……”“怎么又多了……“”

      “咳,那比前朝如何呢?老一辈儿的可都是从前朝末年过来的,交完丁税徭役,还有各种名目的拜见钱、撒花钱、追节钱、生日钱、常例钱、人情钱、赉发钱、公事钱……每二十户要养一家蒙古甲长,甲长打杀汉人罚以牲畜,没打死饿死的都是命大……太祖爷爷广庇天下,陛下对百姓仁慈,咱也都知道个肉味,还有啥不足的?”

      衙役面无表情念道,“陈大贵家男丁三人,当差一人,合税银四两、钱八百文。”

      “钱进宝家,男丁一人应差筑路,交八百文。”这便是钱婶子家,她家尚有一个幼子五岁,七个女儿最小的一岁。唯一的成年男丁要赚钱养家,还要去服役修路。钱婶除了养孩子,每日收几个巷子的衣服回来与大孩子们一同洗。所以露申有余力时,总会关照一下钱大妞和她妹妹们。

      “陈二家的,男丁五,仓夫一人,应交……”

      陈二家的媳妇道,“差大哥,我家三个男丁去太医署做事,一人做阴阳生学徒,俱都是免役的……”

      衙役见甲长点头,拿笔在黄册上圈点。

      钱婶子阴阳怪气地说,“哟,就你家本事忒大,男丁都投靠到了别家。”

      陈二媳妇薄薄的眼皮一掀,双手叉腰,“谁叫我家姑奶奶嫁了县丞老爷呢?”

      “我呸,不过是给人做小!”

      “呵呵,那也比偷鸡不着蚀把米的强,哦不,该是赔了女儿又折兵才是!哈,有本事让你家姑娘也当官太太去呀!”

      “你这婆娘!看老娘不撕烂你的嘴!”

      “咳!成何体统!邻里之间犯口舌,各罚五十文!”甲长让儿子拉开二人,示意衙役继续念。

      钱婶一张苦脸顿时愈发地苦了。

      “张成飞家,廪生一名,免二人徭役,户银减半,仆从二丁,合交……”

      何寡妇应是。余下几户便毫不掩饰地,羡慕地看那位深居简出的秀才娘,钱婶子也充满讨好地恭维着。

      怪道家家都想供一个读书人出来,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啊。

      “花庆郎家,三个男丁,交银六两、钱八百文。”

      花婆子应道,“差大人,没有银子宝钞行不行?”

      “八十贯宝钞合银一两。”

      “大人,去岁还是五十贯折一两银,怎么就……”

      “宝钞是太祖爷爷年间发的,现今儿都啥时候来,元武年市面上越发不流通了,明后年一发的不值钱。婆婆要有就赶紧拿出来换了吧。”陈保山道。

      “那也不够的呀!”花婆子擦把汗,“小儿子是病秧子,大儿子今年刚娶亲,家中不光没积蓄,还欠着外面十几两。媳妇有手艺,给了三十两聘礼,原指着松县那两台织机,把欠账还上,谁想正月刚过,来了个什么税使太监,每台织机加税三成,这日熬夜熬拼死累活,也余不下几个钱儿,哪还交的上银子?”

      露申默默看着花婆婆发呆。税银对各家来说都是紧紧巴巴勉强凑齐,要是遇上生病丧娶这等事,或是天灾人祸,便成了一座背负不起的大山。

      “白三郎家,男丁八口,欠徭役三年,加三年的户银,共计……银四十三两、钱两贯……”

      露申正琢磨花婆婆家的事,半晌才发觉街坊邻居都在看她。钱婶子从初见她的忿忿不平中含一丝讪讪,到如今幸灾乐祸中加一丝同情,诸多复杂表情集合在同一张脸上,异常精彩纷呈……

      好大个晴天霹雳!露申终于后知后觉,这白三郎家,就是如今她的家啊!

      瞬间,许多往事纷至沓来。怪道牙人听说她不仅要租房,还需要身份的请求,爽快地应了,怪道她能以低于市价一成的银钱租下这间小院,怪道甲长儿媳对她还颇为客气,怪道日常缉捕盗贼检查事务也不总往她家钻,……感情那宅子是个烫手山芋啊!原来在这儿等着她呢。

      露申忽然想明白了许多事。她好像有点懂了,师父总说,女孩子都是一夜之间长大的。她何尝需要一夜,半刻钟就不得不长大,不得不独自背负巨债了……

      想那白三郎哪里是做生意去了,估计是家里儿子生太多,交不起钱,携妻带子躲税去了。再躲几年,这宅子抵不了税,也不必要了。

      露申大睁着眼瞎说道,“这……白,哦我爹他带着哥哥们贩货去了,说是,说是年底便能回来……我,我一个小姑娘家,哪里有那许多银子呢,差大人,可否宽限几个月?我,我可以先交五两,不行啊,那最多八两,便是全部家当了,往后连吃玉米窝头的钱都没了……”说罢,拿袖子擦眼睛。

      “你家情况老夫也不是不知道,不是不同情,但上面有黄册,摊派下来给咱们甲的银子有定数,还有几个男丁户挂到了外面,咱们肯通融,上面的大人们就得拿老夫的家产,拿全甲的家产来填这窟窿,白丫头你看……”

      众人一听弄不好要被摊派,俱都不愿意了。

      “白丫头哪能拿不出银子?人家举人老爷要聘她,那银子都好几大台……”

      “实在不行,丫头你就嫁了吧,做官太太多好,以后你家都不用服这许多徭役,你爹和兄弟们也都可以回来,说不定明年就能当诰命夫人,咱们见了姑娘还得行礼呢……”

      “是呀是呀,别人想要还没那命呢!”

      “丫头,婆婆不是不想帮你,婆婆家也没辙,头发都愁白了呀……”

      露申直白道,“我自幼定亲,一女不事二夫,婶婶们就别拿什么旁人说事了。”

      甲长咳嗽一声,“白丫头,那你家的税?”

      “给我几天时间,让我想想办法可好?”

      “还有甚办法?四十几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若不行把你家宅子先当了,等你爹年底再赎回来……”

      这宅子地契指不定在谁那里呢。露申心里暗道,李牙人那儿肯定要算账的,但她这没身份的黑户,又不好掰扯太多,吃了暗亏得想法,暗自找回来。

      目下还是先去拆借银子吧。别的人也不认识,无非只有找卢葳或是书楼掌柜。

      卢葳并不住青林县,他带着两个小厮自京城南下,游山玩水,一路到承天府访师会友,想必人还在承天府里。承天府距青林镇三十多里远,一时半会也不好找人,只能先去书楼碰碰运气。

      回家换了身直裰,头发也束上巾,露申做了读书人打扮,一路走向文翰楼。

      本朝读书人头巾有定例,以方巾、浩然巾为主。秀才及地方府州县学的生员,服饰也有规矩,唤作青衿,是身份的象征。

      立朝初,□□皇帝受道士启发,命天下臣民用网巾束发,取“网尽天下”之意,庶民只能用网巾。

      不过二三十年过去,渐渐地,家里有些余钱的百姓商人为了追风雅,亦会用接近于读书人制式的头巾装点身份,因此头巾店生意大都不错。

      文翰楼所在街市上便有几家头巾铺子,里头有平巾、练巾、纶巾、蝉翼纱巾、鹿皮巾、华阳巾、白鹭巾、万渔巾、阔幅巾、菱角巾、桐巾、加辅方巾、减样方巾……那颜色款式之多,直教人眼花缭乱。

      露申眨眼定定神,这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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