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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雪胎化生 ...

  •   1.

      透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这种矛盾存在于他的心中,致使他的那一颗心都仿佛变得透明了。如同质地坚硬的宝石,却偏偏总令人想到月光的柔软与轻盈。

      在种种矛盾的交织下,透逐渐形成了这样一种人,他总是沉默寡言,待人温和有礼,有时则显得过于温顺以致达到了懦弱的程度。然而在面对自己时,透又总是过于凌厉,甚至可以说是有自毁的倾向。

      从另一方面来说,透有这样的性格也是很正常的一件事。透出身于有优雅古老传统的旧式家庭,自小生活在祖父母严格的管教之中,大约七八岁时才与自己的父母见过面。

      透从来不对人说起自己的家庭生活,在同学谈论着什么明星八卦之类的事情时,也往往插不上话。这些情况是我后来从国文课的老师那里听说的。

      ——「透君的文章写得很好,但是看了却让人心情忧郁。他的家人和他关系不是很好,平时你和他走得近一些,多关照关照他吧,水野同学。」

      国文老师曾满怀爱怜地心情那么对我说道。

      其实就算老师不说,对于透的格外关注也是必要的。毕竟透曾亲口对我说过什么,「不如死掉算了」这类的话。

      我猜透其实并不是真正的想死,或许只是一种逃避的借口。

      在镰仓县立中学里度过的忧郁夏日,听着鸽子在空中扑棱翅膀的声音,教学楼边种植的一排刺桐树一片浓荫,透常常望着窗户外边的天空出神。

      国文课老师偶尔提问,会注意到透这种不专心的行径,于是让他站起来念课文。

      「章鱼壶捕捉章鱼
      章鱼捕捉壶中梦——
      梦中夏月流银」

      这一篇是著名俳人松尾芭蕉的俳歌。透的国文学得很好,即使不听课也无所谓。在念完课文之后,透往往又是发呆。

      我问他平时究竟在想些什么呢,透就微微一笑,那张逐渐向青年人过渡的俊美面孔上仿佛闪着奇异的光辉,然后回答说什么都没有想。

      ——「我什么都不想,就是放空自己的脑袋。」

      那时是在八月的镰仓乡下,不知道为什么透要在乡下的亲戚家里住上两个星期。偶尔在靠近海滨的沙滩边上,我会看见这个独行的忧郁青年。

      在岸边的巨大黑色岩礁上,一件白衬衫被随意扔在那里,在傍晚黄昏的阳光下成为一块儿淡蓝的阴影。

      远处的海平面一片深蓝,靠近水面的云彩次第铺展开绚烂的颜色,绯红、橙黄、玫瑰粉金,逐渐晕染在雾紫的霞霭之中。

      那时候,晚风凉爽,空气中漫着芒草叶子的气息。

      透在沙滩上席地而坐。我从山地上采完风回家,在山间小径上透过槭树浓密的叶片远望海边,芒草穗子一片白茫茫的,目光隐约捕捉到海滩边上青年的身形。

      那片海滩因为曾经溺死过两三个小孩子,再者由于交通不便,乡下的人已经很少到那片海滩上去了。

      我拿着相机,转下山头,距离那片沙滩大约有三四百米远。近海的地方已经没有树木与草枝的遮挡,刚开始我没有认出来那个光着膀子的青年是透,直到走近以后才凭借往日熟悉的身形和坐姿认出来他。

      「是透君吗?」

      我在一两百米的地方喊着,透惊讶地转过头来看我。如果不是因为采光不好,那时我一定会拍一张照片下来。

      从我的视野看来,无论是构图,还是人物,都非常完美出色。

      透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上的沙子,平静地回答道:「嗯。我在亲戚家住两天,因为太无聊了,所以四处逛一逛,今天发现这边居然有片海滩,真不可思议。」

      「这片海滩很少有人来的。」我大声说,海风逐渐大了,「我记得八月的时候学校有修学旅行吧?」

      「不是说去箱根吗?你怎么没有去呢?」

      透慢悠悠晃荡到礁石边上穿衣服,我走近了好奇地打量着他。年轻、稚嫩、洁白无瑕,几乎要和海水融为一体的感觉。

      「我觉得透君如果演美人鱼的话,一定很合适。」

      我打趣笑道。

      透不言语,似乎习惯了我的跳脱,「下个学期我要转学了,所以修学旅行去不去根本就无所谓。反倒是你,你怎么不去呢?」

      我抓着手中的相机,莫名有些心虚,「我以为大家都知道我得了大叶肺炎去不了了。」

      「那你好得挺快嘛。」

      透的声音冷冷的,我不禁浑身打个哆嗦,忙转移话题。

      「别说这个了。你说要转学,是因为什么?」

      透是我为数不多的好朋友之一,对透这种不声不响的离开,我除了茫然之外,还有一些额外的恼火。

      他的心上是什么都没有的,剔透无暇,并且就连他自己也总是注意着不让别人打扰这种内部均衡的状态。

      「这个……我的父母说是要让我上更好的学校,以后我可能会在东京上中学了。」

      透慢悠悠地说道,黝黑的眸子里映着夕天的霞光,薄暮的光线为这张忧郁的脸颊投下朦胧的水红色,夏季风物也无非是如此了。

      「这样啊。」我叹气,随即立刻提议,「要不要让我为你照一张相呢?唔……留作纪念?」

      透显然没料到我会有这种想法,一时有些惊讶,不过透立刻就答应了我的请求。我要求他站到礁石上边去,在那里透的全身上下都能被日光笼罩。

      我稍稍遮住了相机光圈,在透站上礁石之后,没花费多少时间就找好了取景位置,按下了快门。

      「不错不错!透君做平面模特很有潜力哦。」

      我看了看相机屏幕里的画面,海风、暮色、碧蓝的海面、用手遮住眉头的青年,整幅画面干净清透,构图也无可挑剔,不禁开心地笑了。

      「好了,已经很晚了,一起回家吗?」

      我问站在礁石上边耐心等待的透,透摇了摇头。

      「诶?为什么?」

      「这个海滩曾经溺死过几个小孩子,乡下人都说这里不祥,晚上待在这里很危险吧?」

      我不解地问道。如果说之前透是因为不知道这里曾经发生的事情选择在这里待着倒也没什么奇怪的,可是在我给透解释了原因之后,透依然坚定地要在这里待着。

      「难道是你跟你家里人闹矛盾了吗?」

      我想到国文老师说的话,忖度着。

      透不说话,但面色抑郁低沉。他坐在礁石上,双手撑在大腿两侧,衬衫空荡荡地舞着。我站在下面的沙滩上往上瞧着这个青年,实在搞不懂他内心的想法。

      「你不说话,所以真的是和家人的矛盾吗?」

      无法,我也爬上礁石坐在他的身边。铁黑色的礁石面颇不平坦,坐着也不舒服。

      「哎呀,透君说一句话嘛。这样很让人担心你的情况的。」

      透既不回答,也不看我,薄薄的眼皮合拢着,只有在我说话的时候才微微颤动两下。

      「透君不为自己着想,你也为我这个朋友考虑考虑一下,好吗?」

      我又劝道。

      透睁开眼睛,有些戏谑地瞧着我,「我怎么为你考虑,椿君?」

      「就比方说,朋友之间会分享心事。你有难过的地方,完全可以说给我听。」

      我顶着透的目光,有些艰难地说。透的确是个温顺有礼的人,然而那一般是透在面对不太熟悉的人所表现出来的样子。

      「哦……是国文课的老师告诉你的吧?」

      「……什么?」

      我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吉野老师,吉野洋次郎那家伙,把我的事情说给你听了吧?」

      透以肯定而又稍带不耐烦的语气说着,微微侧过头。

      「我知道那个家伙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为了不让他总是来找我谈话,所以故意在作文里说了家庭的事情。」

      「吉野老师他跟你说了,对吧?」

      我一时哑口无言。

      事实确实如同透所说的一样,在吉野老师与我说了透君的事情之前,我对透几乎只是一知半解的状态。

      凭借某些本能的直觉,我能感受到透心中正在苦恼某些东西。然而在吉野老师对我说了透的情况之后,我才隐约猜测到透的内心那种矛盾的来源。

      「我不喜欢别人来揣测我的内心。」

      透明明就在我的身旁,然而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却如同身处极目的远方,连望也望不见。

      「尤其是你,水野椿。」

      「我……」

      我完全没有想到,我会在这种方面让透生气。或者也可以说,我从来就不了解透,却擅自地去理解了。

      「我不是你眼中会期待的人。我既没有你所期望的能力,更不是你眼中的怪异。同理,我也不需要你的关照。」

      透懒洋洋地说。

      天色渐渐黑了,自背后的远方望过去能看见乡中道路上路灯的光点。

      「可是我们不是朋友吗?」良久,我才找到一个可以说出口的理由,「而且我也从来没有把透君当做什么怪异。」

      透的脸上迅疾露出了笑意,「椿君,我想我们完全把情况搞反了吧?」

      透这时身子靠近过来,脸上挂着不变的嘲意,睫羽微微下垂,靠近眼部的皮肤是淡淡的雪青色,「不是椿君自己要跟我做朋友的吗?而且我也从来没有答应过吧?」

      「再者说来,按照你心里的猜测,我是被同学孤立的可怜的家伙,可是事实是怎么样呢?椿君自己心里应该有数吧?」

      「……这个……」

      为什么要提这种事呢?我不敢继续看着透,只好垂着头,看着近处的沙地。

      「椿君不愿意承认现实吗?那么要不要我帮椿君回想一下事实是如何的呢?」透几乎笑出声来,语气快活地说着,「嘛……这个班里除了我跟椿君走得比较近,还有谁呢?哦哦……朝日奈兄妹也跟你玩得很好。」

      「因为他们听不见彼此说话,所以好脾气的椿君甘愿做他们的传话筒对吗?嗯……还有之前半疯的鸠原千裕,曾经也和椿君一起玩过。」

      「我听说,从前在初中的时候,椿君就被同学孤立了……是因为跟椿君在一起的人,总是发生了什么灵异的事件,所以被大家讨厌了……对吗?」

      「够了!」我不想让透再继续说下去了,「就算是这样,我也从来没有把透君看做什么怪异!我只是担心……」

      「担心什么?」

      「如果透真的因为我陷入了什么不好的事,我会很困扰的。即使明明可以见死不救,但是因为透是朋友,所以根本无法做到袖手旁观……那样的话,良心会受谴责的。」

      「所以你也只是因为自己心理上过意不去,重点根本不在于是不是朋友这种事吧。」

      透冷眼瞧着我。

      海上的夜空中已经挂上了一轮圆月,清辉遍地,透的肌肤苍白的不似此世中人。

      「可是我是记得透君的。」

      我反驳道。

      「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就只是因为透是朋友,我记住了这件事情。」

      2.

      我,水野椿。同学总是叫我水野同学,水野前辈;祖母总是爱叫我小椿;从前一贯与我关系很好的朋友则喜欢叫我椿,透则一贯喜欢用亲昵而又疏远地语气说着「椿君」。

      透是个很矛盾的人,这一点是没有错的。在我与透的第一次照面时,我就隐约知道透实际上是个很倔强的人。

      在某种程度上,我明白自己不过是另一个透罢了。

      大约是在我十一岁那一年开始,我的记忆就开始出现了问题。那时候刚开始是同学的姓名,长相,老师的声音,父母的电话号码,家庭住址……逐渐一一从我的头脑里消失,到后来则是课堂上的知识也开始记不清楚了。

      最初我以为只是简单的记忆上的小问题,可是到后来我开始逐渐记不清任何发生的事情。即使去看了神奈川几乎所有神经科的医生,乃至心理医生也看过许多,都没有得到关于这种病症的结果诊断。

      这种症状逐渐随着我的朋友们身上开始发生「怪异」之后,才有所缓解。据父母曾经请来的一位高僧所言,我曾被某种不可视见的妖物夺取了记忆,而在我朋友们身上之所以出现「怪异」,是因为他们要「消业」。

      「往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瞋痴。
      从身语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忏悔。」

      「等到你身边的人不再发生‘怪异’了,你的记忆自然就会恢复。」

      那是高僧所说的话。彼时我尚不了解这种「消业」意味着什么,直到我最好的朋友跳楼死在我的面前之后,我才知道所谓的「消业」,是会危及生命的。往生今世的业障,藉由‘怪异’显形,就连我消失的记忆,也是前世恶业的果报。

      可是为什么是我呢?

      「如果透真的了解我的话,就应该知道我的记忆不是很好。我总是常常忘记一些事情,不瞒你说,我初中同学的事情到现在我几乎全都忘记了。」

      我闷闷地说道,对于过去的态度,我一向选择能回避就回避,一方面是害怕不好的回忆,另一方面则是害怕别人说的事情自己完全没有记住。

      「我记得县立中学的开学典礼上,透君就坐在我的旁边。」

      那个时候,我坐在倒数第二排。操场周围的九重樱开了,透穿着深蓝的哔叽制服,打着同色的领结,坐在我旁边的座位上。操场上最前方的校长不住地说着什么,温暖的春风吹得我直打瞌睡。

      「是叫做水野椿吗?」

      透嘀嘀咕咕地说着什么,随后拍了我的肩膀两下。

      「椿君,讲话结束了,该走了。」

      「啊……」

      我才清醒过来,前面的同学已经陆陆续续走离了座位。透就在一旁站着,面上带笑,真是如同夜樱一样的人。

      「我以为透在那个时候,就把我当作朋友了。」我无力地辩解道,「是,你说的确实不错。」

      「我接近那些可能发生‘怪异’的人,全是为了我的记忆能够恢复罢了。」我仿佛变成了一个自己也不认识的人,「能够发生‘怪异’的最明显的特征就是,我能够记住与他有关的事情。」

      「你说的朝日奈兄妹也好,鸠原也好……都是那样的,你也不例外。」

      海风嗖嗖地刮过耳边,我预感到自己的脸色一定不会好看,下意识用了更冷的语气,「不论如何,你的身上一定会发生‘怪异’的。可能是今天,也可能是明天……在与我接触以后的某一天,注定会发生的。」

      「命中注定,往生轮回,不得解脱。」

      海面的波浪起伏,鳞光闪烁,冰凉的银白色与月光溶落为一体,好像下起了雪。我这么感觉着,近岸的沙上浮动着白莹莹的光芒。

      「我也不想记住你的。」

      可是,透……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情。

      我只能那么说,可是我甚至无法大声地把这话说出口,没有办法解释这种事情。

      「我不怪你。」

      透一伸手,就接住了一片莹莹的雪,猝然变成掌心中的湿迹。

      「这是雪?」

      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也许这就是属于你的‘怪异’吧。」

      「‘怪异’是消业,是消除往世未尽的业障。可是我不知道‘怪异’会是以什么形式降临的。」

      「那么,也许远方的那个景象,就是你说的‘怪异’吗?」

      透伸手指着远处的海面,在我不曾注意的时候,远方的海面上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在远处海面的上空,仿佛正是在海底的水中。

      色彩斑斓的珊瑚,各色游荡巡回的鱼群,碧青的虾、章鱼、电鳗、还有空中不时轮换的光束……然而一切都仿佛带有投影的虚幻质感,比梦更加荒诞不经的景象。

      「这是什么?」

      我惊诧莫名,然而透则始终一脸平静的样子。

      「是海底。倒置在海面上的海底。」

      透跳下礁石,飞快跑到海滩的前边。我急忙跟上透的脚步。

      「透,等一等!不要过去!」

      透在海滩上止住脚步,转过身,看着我神秘地微笑。

      「椿君,如果你了解佛经典故的话,应该懂得胎生化生的概念吧?」

      「明信佛智者……于七宝花中自然化生;疑惑佛智者,生彼宫殿,五百岁不见三宝……谓之胎生。」

      《往生论》中论述了天人化生,自生时便为佛陀。可是透提这个做什么?

      「你要做什么?」

      透只是微笑,身体向后倒去。

      「雪胎化生,即转彼世。不若你替我看一看吧,在那里我的样子。」

      「透!」

      我来不及抓住透,就只看见透的衣角融进了那一片海里,如同成为了无形的泡沫。早川透彻彻底底的在我眼前消失了。

      3.

      透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这一点我很早就知道了。比如说,透说自己不喜欢猫,可是身上总是带着各种给猫咪吃的零食;再比如说,透总是说父母怎样跟他无关,可是明明每一次在同学们谈论家里的事情时,比如说父母对自己成绩的关心啦这种事,透都会很认真地聆听这些事情,在他自己不注意的时候,他的目光明明是向往的。

      透不喜欢说自己发呆时的想法,总是用什么都没有想这种话来搪塞掉问题。透在出外遇到我的时候,总是表现的无所谓的样子,可实际上从语气都可以听得出来,他明明是很开心的。

      透喜欢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喝气泡水,透过刺桐花的间隙观望着树上跳跃的北红尾鸲。公园路面上的雨花石光滑细腻,丁香、香橼、夹竹桃,各自生长着花朵。

      「我觉得我的人生不幸,可是这个时候却很幸福,幸福得想要死去了。」

      温煦的阳光在透的睫毛和脖颈上跳跃着,透那么说着,一下子飘得很远。

      「那是不可以的。透要成为我的朋友才可以去死。」

      我轻佻地表示抗议。透说「想要死去」,我知道透不是真的想死,那只是透的一个借口。

      「透会去往彼世的,所以透在现世中的生活要珍惜度过。」

      海面上的梦,根本分明就不能轮转彼世。

      化生本来是起源于禅宗说法。在经过历史长期以来的传说之后,在镰仓本地神道教则演化成了这样一种说法,雪胎化生,见诸世相,即转彼世。

      雪胎化生,最早传言是江户时期一名叫做「阿静」的渔女在海面上遇难,然而在生死的瞬间得见诸佛轮转往世。到了现在,也只是投海的婉转说法罢了。可是为什么透要选择相信呢?

      我抓住透过海空上方射下的月光,感受到无名的牵引力。在海空之中,是一片什么都没有的境地。

      明明先前还看到海底的各种生物,可是在踏进去的那一个瞬间,却什么都看不见了。无生无灭,无增无减。

      是幻觉吗?眼前只有透明洁白的雪不断地落下,汇聚成一条无尽的道路,温柔得几乎让人哭泣。

      我沿着雪形成的路径往前走,一边呼唤着透的名字,以期能够得到回应。

      「透!你在哪?」

      「快回来吧!」

      在这种未知的地方继续走下去,一定会死的。如果连透也死了……我不敢去想这种结果。

      ——「我不喜欢别人来揣测我的内心。」

      虽然透的确这样说,可是人从出生来,就建立起各种羁绊。人与人之间,是因缘际会,萍水相逢,都有业力的影响。

      结善缘而不与人交恶,我不知道所谓的「消业」究竟代表了什么,究竟是我的业障,还是他们的祸果。然而对于透,我的私心是希望他留下。

      人间不知凡几的因缘相逢与别离,尽管于我是很快就消失的记忆、一场虚幻的泡沫、怎么做都只是徒劳而已,至少让我能说一声再见吧。

      透。

      4.

      与朝日奈兄妹不同,透是一个十足安静的人。不爱多说话,总是稳重自持,虽然偶尔也会流露出一些恶劣的一面,但透本人绝对是毫无恶意的。

      因为自上中学以来,我第一个能记住的人就是透,所以对他也格外关注。

      我害怕有一天在他的身上会出现像鸠原或者朝日奈兄妹身上出现的那种事情,以透高傲的自尊来说,是完全不能接受自己身上出现那些事的。

      再者说来,也确实如同透所说,不过是我单方面的想要和他成为朋友罢了。

      「朋友对我来说,其实是可有可无的。」

      那是放学后,班上所有同学都走光了之后,他站在班级门口说的话。

      我知道他说的对象是我,我才放下手中的书,笑着反问他。

      「透君完全可以不用等我。」

      透不说话。黄昏俊朗的日光在他的额头上,下半边脸却罩在一层暗淡的阴影之中。连尘埃都能看得一清二楚的光线之中,透不耐烦地扯了扯嘴角。

      「那么现在提问!」

      「为什么早川透同学要等我呢?」

      我笑着问他,得到的是透愈加不耐烦的眼神。透突然眨了眨眼,整理着自己的哔叽制服,无视我径直走进了教室外的回廊之中。

      我赶忙追上他,「等等,等等!我开个玩笑,早川同学不要生气!」

      透回过头莫名其妙地瞅了我一眼,「谁说我生气了。你看这个。」

      透的手指着长廊尽头窗台上的盆栽栀子,「开花了。」

      他淡淡说道。

      娇嫩的白色花蕊静默地释放着清泠泠的香气,在很久以后的一段日子里我都在透的身边闻到这种栀子花的香气。

      后来才知道那是透种的花,因为父母托他尽心照料,听说透为了方便照顾,因此专门把花盆抱到学校来请教学校精通园艺的老师。

      在透的生活中,父母究竟是怎样的角色呢?我无法得知,更没办法亲口问他。我情愿相信如果透愿意的话,他会亲口告诉我他自己的事情。

      在吉野老师把我叫去谈话的那一天,吉野老师曾经亲手把他的作文交给我看,题目是《记我的父母》。

      镰仓的樱花开了。

      在日本这个地方,樱花总是与转瞬即逝的美丽有关,一如物哀的传统文化。在我家的庭院里,每一年春天总是能看见开了满树满树的九重樱,粉雪堆积。那时候要打扫庭院,往往是很麻烦的事情,人们也不爱在明面上说这些丧气话,尤其在我家这种旧式传统家庭,我是不合适说的。

      因此在我主动提出打扫庭院时,母亲毫无疑问露出了尴尬的神色。父亲却毫无表示,只是拿着碗筷的手顿了一下。那个时候我隐约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我沉默着,饭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微妙地尴尬起来。

      ……

      无论做什么都不能做到让父母满意的我,如果我能够尽心尽力地照顾好这盆栀子花,让他们看见我确实像他们说的那样好好养着它,他们一定,一定会很高兴吧。在转瞬即逝的世界之中,这是我唯一想做的事情。禅宗言语的缘分,人世的羁绊,都如同雪一样倏忽而已。无法抓住所有的快乐的回忆,不过都是一握沙中的轶失。

      透是那样写到他的父母,尽管心底有所怨憎,然而依旧希望得到他们的关爱。透仿佛等待了很久,直至等到把一颗心打磨成了彻底透明的水晶,无论是谁都再也不能进入了。

      「透和我做朋友吧?」

      这句话我从一开始就对透说了。在开学典礼结束之后,我跟在他身后,有些好奇地问他。透走在学校的林荫路上,一句话也不说,我只能从他身侧观察他。

      微微抿紧的嘴唇,最初似乎是在忍耐什么,最后往往变成一个和善的微笑。透的那双乌黑的眼睛是最好看的,贴近了看仿佛玻璃珠似的,有一种柔软的琥珀质地。

      「哎呀,透不说话,我就当透是答应做我的朋友咯?」

      我又那么说,透就禁不住嘲讽我,「你是没朋友吗?总是烦我。」

      「因为我觉得,透就是缺我这么一个朋友。」

      我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态才说出那句话的呢,明明知道如果继续接近这个被记住的人,那么在他身上一定会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的。

      或者其实我希望的是,利用透吗?故意接近自己不会忘记的人,然后用以换回自己的记忆。

      我毫不在意透有什么反应,这样的对话重复过不下几十次,总是同样的问答同样的理由。刚开始透的脸颊会涨得绯红,到后来则毫无反应了。

      「我觉得你该换种理由了。」

      「什么理由?」

      「让我成为你的朋友的理由。」

      透锋锐的眉目在刺桐花的影子下温柔了许多,那时候春季的天空有种感伤的明媚,香橼树正在结果子,我就趁着公园里人声正大的时候低声说道。

      「我猜你喜欢我。」

      透略有惊异地瞧我一眼。

      「唉,当然是猜你喜欢我这个朋友嘛。」

      我笑着说,安抚地拍拍他的手。

      「那你呢?」

      他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什么我?」我莫名其妙。

      透沉默。

      半晌我才反应过来,透是在问我喜不喜欢他这个朋友。

      「我嘛……我不知道,大概是无所谓吧。只是我希望和透君做朋友嘛。」

      春季的微风时冷时热,而我丝毫没有察觉。

      「透的事我不插手,我的事你也不会关心。但是因为是朋友……」

      「所以至少不能再说什么去死这种话。」

      5.

      透在期待什么呢?

      轮转的彼世,雪胎化生美好的幻觉,都只是人世之中的徒劳而已。

      法界缘起,诸识熏习。人为四大毒蛇之所侵恼,五蕴怨贼之所杀害,受无量苦。如此种种,悉为无常。

      「椿,这个世界上到底会不会存在另一个世界?」

      「就像你以前说的彼世,那么彼世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

      透曾经很执着地问过我这个问题,在佛教诸多的内容之中,我不过了解的只是一角。

      况且我正如之前说的,我害怕回忆,害怕别人问我的问题我什么都没有记住。

      我模棱两可地回答,「也许有吧。」

      「可能是一片空无寂灭的样子。」

      「什么都不会发生,什么都不会有。」

      我不知道曾经自己无意编造的话,会被透记了那么久,如同一个要为之努力实现的生活的简单希望,却让我逐渐窒息。

      其实我从来没有把透当做朋友对待过,就像透说的,朋友对我是可有可无的。

      因为很快就会忘记,很快我的记忆就全部成为一种徒劳。梦中夏月流银,章鱼捕捉壶中梦,章鱼壶捕捉章鱼,就是这样的一生。

      我曾经偶然听透说起自己小时候的生活,祖父母的管教很严厉,常常是什么都做不了。

      孤寂的童年时代,乃至后来与父母相见时,想要亲近却无法做到,想要爱却得不到。在所谓的‘怪异’结束之后,我也会逐渐忘记透这个人,像忘记所有其他人那样。

      甚至不论他转学与否,我都知道,这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所以才提出了照相留念的想法。

      夏季傍晚的海边,青年充满活力的身躯,刹那的时间和世界,都会消弭的。在无生无灭的彼世,才存在着所谓的永恒。

      我在期待什么呢?像缺失了碎片永远都无法补全的拼图似的记忆,甚至用轮转往生的说法欺骗自我。

      透明明就站在不远的前方,可是我永远都抓不住他。

      冬季一月份的时候,在镰仓圆觉寺里我曾远远地瞥见过透一眼。

      我没有跟他打招呼,人来人往的庙宇之中,他朝着香台的前方走过去,而我则随着人流走下寺庙的台阶。

      雪飘落了那么久啊,连手掌都通红了。我去翻了他写的绘马——

      「愿往彼生。」

      6.

      「椿,醒一醒……」

      「咳咳……」

      我的肺腔里仿佛进了很多水,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海边咸湿的水汽,一阵阵让我的头脑发懵。

      在我眼前的是早川透。细碎的额发飘荡在他的眼眉前面,一双乌黑的眼睛里充斥着焦急的情绪。

      「椿,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他问我。

      我只觉得身体仿佛全都灌了铅似的,夜晚的海风吹得我身体直发抖。我感觉到手上一阵黏黏糊糊的,抬起来一看是一堆深绿潮湿的海藻。

      「咦……真恶心。」我甩掉手上的海藻,才对上透的脸,突然想起来被自己遗忘许久的相机,问道,「我的相机呢?」

      透茫然地看着我,「什么相机?」

      我疑惑地抬头,「就是给你照相的相机啊?你说你要转学,所以我给你照一张相。」

      透突然有些犹豫地说道,「事情难道不是我要给你照相吗?我在山上采风,然后下山来看到了你。」

      我挠了挠头,「是这样吗?」

      月光照耀在乡间的芒草穗子上,白茫茫一片雪白。夜间的蛙鸣声和纺织娘此起彼伏,远方的海涛声阵阵喧哗着。

      「完全是这样哦,椿君。给你看。」

      透狡黠地笑了一下,递给我一张干燥的相片,在相片上的人,居然真的是我。

      尽管透也是浑身都湿淋淋的,竟然主动提出了要背我回家的请求。

      「你这家伙,现在怎么这么好心?」

      我不解,更不懂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透不回答,转而问道,「雪胎化生,你在里面究竟看见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可是我看见了椿。」透背着我,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在空无一人的彼方,你在很费劲地找我。」

      「于是我就大发慈悲,让椿得偿所愿啦。」

      透学着我平时的语气笑着说。

      「怎么可能?」

      现在走到了乡间的马路上,道路逐渐开阔了起来。明亮的月光照在我身上,仿佛雪落在了我的手中。

      「怎么没有可能,什么都是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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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雪胎化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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