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椿札记》栖鹭迟迟

1、1.水鸟

　　1.

　　在神奈川镰仓念国中的时候，鸠原千裕算是一个让我尤为记忆深刻的人物。我这么说倒不是因为和他有什么交情之类的话，恰恰相反，事实上我与鸠原千裕之间的来往少得可怜。

　　鸠原千裕在我的印象中并非是那种出类拔萃，站在人群顶尖的那类人，而是一种我们中间相当普通，甚至算得上是低劣的人物。

　　人们在谈到他的时候，多少会有些咬牙切齿的感觉，仿佛在说「就凭他那种人，也配吗？」这种话。

　　普通的升入小学、初中、高中，然后又侥幸考了个不错的大学，获得了一份不错的工作。多少可以说这人的命运之中包含着几分的幸运，即使做了些错事，倘若是偷了东西啦、打球意外砸破了玻璃啦、又或者是偶然醉酒后大发脾气啦，很快他就能取得周遭人的原谅。人们会说「这也不总是你的错」云云，藉以安慰这个普通而弱小的心灵。

　　这么说来，人们就怀疑何至于这种人能够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依我看来，一言以蔽之，恰巧是因为此人的普通。

　　如今在我回忆起这件往事时，距离那时已经过去了十年。我成了一位游记作者——称为作家多少则有些狂妄自大了，返回在神奈川镰仓的家乡，不由得就令人想到当时发生的事情。

　　十年前的一个夏日午后，那时我才十七岁，心高气盛，总是自觉高人一等。在县立镰仓高级中学的篮球场背后，是一座绿化良好的山坡。

　　放学时我常常爱坐在正对着夕阳的草坪那一面读书，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我最爱的是波德莱尔的诗歌。我爱着波德莱尔在诗歌中表现出的那种浪漫而鄙夷世俗的精神。

　　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偏差，当时我正读到

　　「雨月，整个城市使它感到气恼，
　　它从瓮中把大量阴暗的寒冷——」

　　这一行。

　　然后我的视线就终止在从背后慢慢走过来，身穿着蓝色哔叽制服的鸠原千裕的身上。

　　鸠原千裕的出身家庭在镰仓这里算是中等水平，因而不管在什么人群里都总是能有些话题谈谈。

　　「诶——你是水野同学吗？」

　　男生过分拉长的语调，多少有些调笑的意味。

　　「啊，鸠原同学。」说实话，我对会遇见鸠原这件事多少是惊讶的，因为此前我们从来没有交流过。

　　事实上我们几乎完全是那种属于不同圈子的人。

　　鸠原是那种看上去总是很乐观开朗的人，因而在学校里也颇受同学欢迎。而我大概会被其他人骂作「阴沉的家伙」吧。

　　「水野同学总是在看书呢。」

　　鸠原这么说着，毫不客气地坐在了我的身旁。夕阳的橙红光芒照在他的脸上，给人一种温暖而亲近的感觉。

　　我不知道鸠原为什么突然来找我说话，鸠原看起来也不是那种喜欢看书的文静的人。

　　「现在放学了吧？你为什么不回家呢？」

　　我问。

　　鸠原的脸立刻笼罩上一层忧郁的阴霾，那双褐色的眼睛周围也蹙拢起来，「因为不想回家……」

　　「就是在这里聊聊天也可以吧？」

　　「可以自然是可以，要说放松心情的话……去打篮球不是更好吗？」

　　我转头望向山后的球场，那边球场周围的路灯也亮了。虽说是傍晚了，还有很多人聚集在那里。

　　鸠原摇了摇头，「不……」

　　「唉，这种事根本没办法用运动的方式遗忘吧？」

　　「这种事是什么事呢？」

　　鸠原转头四处望了望，在草坪下方的国道上也只有偶尔才会出现通行的车辆。

　　看来他是有什么想跟同龄人倾诉的东西吗？我猜测着。

　　果然，鸠原沉沉地舒了一口气后，就颇为不快地说道：「水野同学，我相信你不会对别人说这件事吧？」

　　「当然，这是秘密。」我做了保证的回答。

　　「这件事其实说来也并非那么怪异……」

　　「你知道吧，我的家庭在镰仓这边也算得上富裕……这倒不是我要炫耀什么的，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三个月前，我家里来了一个我从来没听说过的亲戚，据说是我的远房表妹，叫做佐藤侑子。」

　　「这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呢？还是说你希望发生类似‘春子’那样的故事？」

　　鸠原瞪了我一眼，接过话头，「才不是你说的什么‘春子’那种事，我也不是那种有恋母和□□情节的人。」

　　我咯咯笑了起来。

　　「不过有一点你说的不错，侑子确实是像‘春子’那种美丽的女人。青春活泼，又有些少女的妩媚……说实话我确定她是那种会很受男生欢迎的女孩。」

　　「她多少岁？」

　　「比我大一岁。我今年十八岁，那她应该是十九岁吧。」

　　「那她也在上学吗？我从来没听说过有个叫侑子的学姐。」

　　「不，」鸠原摇摇头，「照我看来，侑子从来没有上过学，甚至连一些生活常识都是缺乏的。」

　　「比如？」

　　「啊啊……大概就是这种，地球绕着太阳转这种说法，她都会表现得很惊奇的样子。最让我吃惊的是，她到十九岁居然连国文的拼写都不会，完全就像个幼儿。」

　　「嗯，听起来像是心智有如婴儿的成年人……虽然确实是很奇特，但是也不至于到让人忧心的地步吧？」

　　「你这么说也没错。我家也的确可以养得起第二个女儿。可是我一私底下询问父母，为什么要接这么个女孩回来，他们都一副讳而不言的样子。」

　　「你是说他们隐瞒了你什么？」

　　「这是可以肯定的。」鸠原坚定地点头，语声落入回忆的飘渺之中，「其实只是说起这些来，都还不足为奇，甚至在某些时候，我是很喜欢侑子的。」

　　「侑子对所有的东西都很好奇，学习新事物也很快就能掌握。而且虽然侑子……嗯，说是没上过学吧，但她对我其实也很照顾。」

　　鸠原垂着头，从耳侧看过去大概是双脸羞红的状态，然而又是一副很不安的模样。

　　青春期的恋爱。我立刻想到，如果这么推测的话，其实与春子的那个故事里的主人公没什么两样吧。

　　「鸠原君说的照顾……大概是什么样的呢？」我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从某种方面上来讲，鸠原君现在经历的事情和漫画里没什么两样吧？」

　　鸠原断然反驳了我，「不是你说的那样！」

　　「唉……其实可以说是，我对侑子的单方面爱恋吧？侑子在家里，每天都会等我上下学，有时父母批评了我，她也会及时安慰我。」

　　「我总是记得侑子的秀发上清爽的皂香味，她美丽而和善的双眼只要一看着我，我就没法说话……到现在甚至每天上课的时候，都总是恍惚想起来侑子的样貌。」

　　鸠原脚边的一颗石子顺着草坡咕溜溜滚了下去，看得出来鸠原这时候多少是有些沮丧的。

　　「啊……听你说起来，那不就像是蛊惑人心的纯白而妖媚的狐狸精吗？」我笑着调侃鸠原，「既然这样的话，那表白不就好了？你自己说起来也只是说是远房亲戚而已，到还不至于到什么□□的地步吧？」

　　「是不是表达自己的喜欢，多少就能缓解你现在的心情了呢？」

　　鸠原这时以凝重的神情与我对视，「水野同学，你的说法我已经做过了。」

　　「上个星期周五的晚上，我约她到了一家咖啡厅。上了咖啡和甜点之后，我就跟她说‘侑子小姐，请与我交往吧！’那种话……唉，我当时没有多做准备，一直都语无伦次的，我很怕侑子没有明白我说的话的含义。」

　　「那侑子答应你了吗？」

　　鸠原点了点头，「我本来以为侑子会拒绝我，可是没有想到侑子非常爽快地就答应我了。」

　　「那么你在烦恼什么呢？」

　　我问道。这时夕阳带来的最后的暮色也在远天边褪去了，鸠原的脸色在被路灯照亮的夜色中显得一片惨白。

　　「侑子小姐，是不存在的。」

　　他咬着牙说出这句话，整张脸都仿佛在打着颤。我的脊背陡然爬上了冷意。

　　2.

　　关于侑子，我所能记述的事情并不多。一切皆以鸠原的转述而改造成适于阅读的笔记形式。

　　作为聆听者我实际上从未见过有这样一位叫做「佐藤侑子」的女性。即使当初我推断也许是鸠原得了某种癔症，可是事后看来，鸠原的一切除了与侑子相关的部分，其余都是非常正常的普通人。

　　佐藤侑子，按照鸠原的叙述，是一位年仅十九岁的漂亮的，然而却不存在的女性。肤色雪白，有一头及腰的黑色长发，琥珀似的杏眼，并非是人们常说的那种大美女类型的美人，而是那种可爱的，小家碧玉一样的人物。

　　话题回到之前，在鸠原说出那句话之后，我虽然震惊，却也无法对鸠原做出什么实质性的安慰。当天夜里，鸠原央求住到我家里来，出于我一向老好人的本性，就同意了鸠原的请求。

　　在镰仓一带，我家附近总是能看到很多萤火虫。夜色四合的时候，在苜蓿草从中上下摇荡，看了很是让人觉得自然可亲。

　　「听说以前的人们觉得萤火虫是死人的魂魄所化成的，虽然现在看来是迷信的说法，不过也让人觉得很是有趣。」

　　为了打消一路上鸠原紧张的心情，同时也不至于让气氛过于严肃和尴尬，我指着路沿边草丛里幽暗星微的光亮说道。

　　「说起来既然会有人死了之后下地狱，又或者转生来世的看法，为什么还同样有魂魄形成萤火的这种说法呢？」

　　我自言自语着，只听着两人的脚步声和我滔滔不绝的话语。

　　「嘛……其实这些说法之间，彼此也不是互相排斥的关系。更让我觉得奇怪的说法是‘鬼’这种存在，既不去往来世，又不会化作其他的什么东西的话，站在这里孤零零的不会被看见……被看见了也总是被认为是不吉利，带来恐惧和慌乱的心情……」

　　「所谓的这种存在，其意义又何在呢？也许从宗教上看来，这是为了让人们相信善恶有报，轮回有时的说法……如果鸠原君确实看见了，并且相信其存在的话，」

　　「为什么不问问她自己呢？」

　　话一说完，我就自觉自己讨了个没趣。这种说法不就相当于问「鬼」是不是「鬼」吗？已经预先判断的结果，其实只是需要自己想要的证实而已。

　　我以为鸠原现在是那样的状态。

　　如我所想，鸠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直到回到我家时，鸠原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走过玄关，我打开客厅的灯光，尽力做好东道主的职责。

　　「冰箱里还有点寿司，你要吃吗？」

　　坐在沙发上的鸠原沉默地看了我两眼，然后缓缓摇摇头。

　　「那么要不要和家里打个电话，说你到我这里来住了？」

　　我有些担心，倒不是惧怕超自然现象什么的，而是忧虑鸠原这种情况也许会持续很久。

　　「如果我现在打电话过去，接电话的一定是侑子吧。」

　　他以肯定的语气说着。

　　「唔……所以鸠原同学现在打算怎么解决这种情况呢？」

　　我打开冰箱，掏出一瓶冰汽水来喝。夏天的沉滞闷热的晚上喝冰汽水，是件让我很快乐的事情。冰凉的水瞬间让我感到了一丝清醒。

　　「如果去请什么法师做法的话，估计能解决鸠原君的现状吧。」

　　我偏头看了他一眼，他依旧是那副有些呆愣愣的样子，和往常在学校里那股开朗活泼的劲头很不一样。

　　「没有到那种程度。」

　　「侑子从来没有伤害过我。」

　　鸠原闷闷地答道。

　　「她是真实存在的，很温柔。」

　　我叹了口气，「那么也就是说，其实你是在遗憾侑子的‘不存在’，对吗？」

　　「也可以那么说。我只是……只是觉得怀疑，到底是我有什么臆想症，还是侑子是什么鬼魂，再或者是其他所有人都不正常，因此看不见侑子？」

　　「我觉得还是鸠原君得了癔症的可能性更大。」我微笑着说，并且成功收获了鸠原恼怒的目光，「唉……别这样看着我嘛！从现代科学的角度来看，‘鬼’这种说法是没有根据的，也无法证伪。」

　　「最合适的处理方法不就是请法师来做个法事，对吗？最后一种说法就更难以令人信服了，最简单的解决办法就是，鸠原君不妨把侑子小姐请出来与我见一面。」

　　冷静地分析情况，对现在的鸠原千裕来说最合适不过。

　　「而且你们现在，不该是情侣关系吗？」

　　我摇晃着易拉罐里喝剩下的汽水，一面看着鸠原的反应。鸠原有些无助地望着我，我无奈微笑，又重新问了一次。

　　「鸠原君想怎么做呢？」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这种话，可不是推卸责任的理由吧？」

　　鸠原再度陷入了沉默。

　　「话说回来，鸠原君有什么理想吗？」我转开话头，以减轻鸠原沉重的心情。

　　从鸠原目前为止的表现来看，说的不像是假话。如果身边一直存在着一个只有自己才能看见的幽灵，想起来也是一件瘆人的事情。

　　鸠原似乎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理想？」

　　「就是一直存在在心里，想要去实现的事情。」

　　「那种事情啊……如果现在非要想的话，我一时半会儿也根本想不出来。」鸠原苦闷地说，「这件事之所以告诉你，其实也是因为我自己根本没什么主见，只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了，而水野同学你看起来就像是那种很有个性和想法的人。」

　　「我一直就是那种人云亦云的人，随波逐流，大家觉得什么好我就会觉得什么好。」

　　「所以说关于侑子，我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做决定。只要做出了决定，就好像会失去一些什么。但是在‘失去’与‘得到’之间，我又无法做出衡量与抉择。」

　　鸠原仰躺在沙发上，手耷拉在眼睛上遮住灯光，看起来已经很疲惫了。

　　「这样吗？」

　　我用手托住下巴，做出沉思的模样。虽然为自己在同学眼中的形象感到好笑，不过……

　　「果然还是先睡觉吧！」

　　我大声提议。

　　3.

　　前文已经说过，作为记述者我从来没有对「佐藤侑子」这一形象有直观的印象，也就是说我从来没有看见过鸠原所说的侑子。

　　这一形象可以说是鸠原这个人一心臆想出的角色也不为过。

　　关于这一点主要是根据在鸠原第二天放学后与我的会面得出的结论。

　　和前一天一样，我放学后依旧坐在草坡的向阳面。比约定时间晚了大约五分钟左右，鸠原才急匆匆地跑到我这里坐下，气喘吁吁的，仿佛在躲避什么。

　　「鸠原君看起来很急的样子，之前发生了什么吗？」我放下书，礼貌地问道。

　　鸠原先是很慌乱的四处看了看，继而才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今天课间的时候，侑子来找我了。」

　　神秘兮兮的。

　　我来了兴趣，就算鸠原真是个疯子，抑或者他拿我寻开心也好，整个事情都朝着未知而有趣的方向去了。

　　「侑子小姐来找你干什么呢？」

　　「侑子说她想和我私奔。」

　　鸠原的脸上洋溢着幸福而兴奋的笑容，不能不让人想起他之前还对侑子非常惧怕的态度。

　　我试探着回道，「即使侑子小姐可能是幽灵，鸠原君也不介意吗？」

　　鸠原摇头，全然没了之前的犹豫。

　　「水野同学有没有想过，侑子也可能是守护灵？」

　　关于守护灵我确实也听说过，不过守护灵本身不也和幽灵一样，都是人的想象所不能及的事物吗？

　　「也许吧……鸠原同学真的要和侑子小姐私奔吗？什么时间？」

　　「私奔」这种说法，也好像过了气的上个世纪的老年人才会说的话。就算是守护灵，也是几百岁的守护灵了吧？

　　我不由有些恶意的想。

　　这一回鸠原倒没有昨天那种含糊不清的态度，反而是很爽快地承认了，「下周三。我订了两张前往东京银座的火车票……听说银座很繁华，想必是不缺工作的。」

　　「侑子的饭量很小，我在银座找到工作以后，就努力挣钱……养活我们两个肯定不成问题，就算……」

　　鸠原的眼睛里有种异于常人的狂热。

　　我不忍心再听鸠原这么说下去了，因此打断了他。

　　「在你们私奔以前，能否让我见一见侑子小姐呢？」

　　我说。

　　只要到了第三者见证真相的时候，去戳破鸠原不切实际的幻想就好了。

　　「我和侑子约定好在县立中学背后的小河边见面，你也跟我一起来。」

　　鸠原伸出手，意图拉我起来。

　　鸠原所说的那条小河，实际上与篮球场这边相隔很近。只要绕过篮球场前的那一栋教学楼，再往西面一直走，就能看见那条河。

　　我记得往常总是很多人在那里约会，这一次大约是因为周五的关系，没有见到几个行人。

　　河边的水草茂盛，大多是香蒲草之类的，还有些胡枝子，一簇一簇围生在河岸边。河里的水流很浅，通透得可以看见里面的鹅卵石块儿。

　　鸠原拉着我坐下，「侑子可能还要等等才会再来。」

　　我无聊地向河里抛石子玩，有些抛到纤长的草枝子里，会惊出几只颜色亮丽的飞鸟。

　　「哦哦……那不是翠鸟吗？」

　　我指着刚刚飞走的一块儿黑影，从鸠原的反应来说他大概率没有看到。

　　「翠鸟？」

　　「珍稀物种。」我百无聊赖地讲解，「佛法僧目的鸟类，羽毛青翠，以前会被用作点翠这种工艺。」

　　鸠原的兴趣不是很大，一直在看手表。

　　我猜他说的侑子小姐应该不会来了。

　　「鸠原君是怎么认识侑子小姐的呢？」

　　又一下，翠鸟受惊后远去飞走了。

　　「啊，说来也奇怪……」鸠原没有隐瞒，「虽然说是突然出现在家里的女子，可是我第一次跟侑子说上话却是在这条河边上。」

　　「明明侑子也不是县立中学的学生……」

　　我笑了两声，「那鸠原君和侑子小姐说上话，说的是什么话呢？」

　　鸠原挠了挠头，困惑地想着，「大概是些妖怪之类的话。」

　　「因为侑子的容貌实在是漂亮，所以当时的情况我也记不太清了。起初是因为被嘲笑至今还没有初恋过……我就想着如果和大家一样，也有个女友就好了。这样我在男生里肯定会受到大家的吹捧……」

　　「所以就来到河边，遇见了侑子。而在这之前，我与侑子在家里从来没有交流过。」

　　「我问她为什么一个人坐在那里，侑子回答说‘喜欢眺望河的彼方’。」

　　「‘在遥远的河的彼方，一定有些未知存在的回音吧’侑子笑着反问我。」

　　「我说‘你说的是妖怪吗？妖怪既看不到也听不到，如果是妖怪的回音，那么可能是能够听见的。’」

　　「侑子又问我，‘你害怕被水鸟化作的妖怪带走吗？我一直都很期待有那样的一天出现。’」

　　「‘可是那样的话，岂不是很多东西都无法实现吗？就比如说理想什么的……被妖怪带走，那不就是死了吗？’我急忙问侑子。」

　　「侑子那个时候就死了。」

　　我接过话题。

　　侑子大概就是鸠原心中死去的，自由的理想的幻影吧？在自欺欺人中，还妄图别人替他做出决定。

　　普通人尚且能够自我做出决定，那么鸠原呢？

　　「我会在这里等侑子过来，水野同学不如先回家吧。」

　　鸠原执拗地坐在河岸边上，随着傍晚降临而逐渐活动起来的萤火虫也慢慢出现了。

　　夏夜河边的微风尤为清爽，鸠原一直抱膝坐在那里，直到我走的时候才听到两声隐忍的哭泣。

　　鸠原看到的侑子，究竟代表了什么呢？如果说他的眼中真的看见了不存在的侑子，那么鸠原还算得上我之前所说的普通二字吗？

　　我不知道。

　　无论是看见了侑子的鸠原，还是后来遗忘了侑子的鸠原，我都没能从其口中得到答案。

　　4.

　　直到鸠原约定与侑子私奔的那一天，我依然坐在那个草坡上。之前鸠原总会在这时候与我说说话，那一天他没有来，我翻到之前那一页的波德莱尔。

　　「我知道痛苦乃是唯一的高贵，
　　无论人世和地狱都不能腐蚀」

　　……

　　「——我的青春是一场晦暗的风暴，
　　星星点点，漏下明晃晃的阳光」

　　几个月后，我才零星的从同班的浅仓同学那里打听到鸠原的消息。据说是自己孤身一人离家出走跑去了银座，因为身无分文而流浪街头，最后是他的父母费尽了百般努力才把鸠原接回了家里去。

　　后来偶然的几次见面，我煞有介事地询问他关于「不存在的侑子」这件事，他却一脸困惑地看着我说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件事我最初记在自己的个人博客上，到现在则成为了我所记录的手札中第一出平平无奇的故事。

　　啊啊——可怜的侑子小姐，如果让我同侑子小姐约会私奔，我一定不会抛弃她。我要邀请侑子小姐，一起去忧郁而未知的彼方。

　　「那不是死，而是成为自由的水鸟。」

　　我还依稀记得冬天的夜里我躺在床上，那么想着，冷风从窗户缝里渗透进来，很快就做了一个有关水鸟亮丽羽毛的梦。

　　春子出自三岛某篇短篇小说